从苟家井上车以后，小满就长长松了一口气，才才对他笑，终于还是要回家了。小满接过才才的烟，点着火也笑，是啊，累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小满望着车窗外，外面是客车站，有不少的行人拖着皮箱往来，表情漠然，有微笑的少女和男朋友亲密无间的依偎在一起，有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抽着烟一脸的萧索，也有戴着塑料眼镜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茫然四顾。甜蜜的女声在喇叭里响，欢迎您来到遵义客车站。
　　
　　 ??现在是出货，不是旅行，所以小满的心很放不开，虽然车顶上已经牢牢地捆住了那几百斤毛线，小满还是要时不时的探头望上一眼，这是他老婆说的，在路上毛线容易掉下来，虽然捆得很牢，但是小满的心不牢。
　　
　　 ??才才望着他，笑。然后慢悠悠地抽烟。这次出行，其实大都是才才的主意，毛线生意也是才才想出来的，本来小满做着百货生意不必再做毛线生意，可是才才是他的好朋友，而且好朋友也没有事做，所以小满就和才才来到这里出货来了。
　　
　　 ??按道理，应该讲是进货的，可是在小满这地方，货与祸同音，所以进不如出，所以大家都把进货说成是出货，这样听起来也要安全一些。
　　
　　 ??其实每个人都想在家里好端端的坐着，看电视，或者是喝茶，可是人要生存，而且人家对你的好逸恶劳是会反感的，你长期不做事情人家就会说你是个低能儿或者白痴的，所以小满不得不做些生意掩人耳目，在小满眼里，生存是生存生活是生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汇，人是为了活下去才吃饭，而不是为了吃饭活下去，所以每天到了收摊的时间小满总是很快乐，因为他可以尽情的玩游戏，吃他喜欢的糖，老婆也不管他，自己玩自己的，或者看电视，或者去窜门。
　　
　　 ??小满每时每刻都被异样的情绪亢奋着，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个隐者，好象过去屠狗的张飞或者街头卖唱的伍子婿，现在的状态是暂时的，一切终将会过去的，面包会有的。
　　
　　 ??所以小满总是用一种高姿态面对这个城市以及自己的生活，当然，这样的高姿态也给了才才。才才是他的好朋友。
　　
　　 ??小满的高姿态在于，他让才才把摊摆在自己家铺门口，虽然两个人是打伙，但其实那只是一个遮掩。才才的遮掩。
　　
　　 ??才才的内心非常脆弱，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街头卖毛线的地步，虽然劳动是光荣的不是可耻的，但是堂堂的大学生落到看毛线摊这一步还是很让人开心不起来，才才也知道如果自己完全一个人做这生意的话，那就完全成了小满怜悯的对象了，所以才才宁可和小满一起做这生意，这样看起来他和小满就成了睦邻友好的国与国之间往来，而不是被小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样的感觉将会非常不好。
　　
　　 ??生活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复杂的，有时复杂到了无法去解释的时候，也就让它混沌着，呈半透明状，人与人之间就好象在浊水里相遇的鱼，或相濡以沫，或相忘于江湖。
　　
　　 ??才才和小满就是在浊水沟里相遇的鱼，虽然看起来好象是朋友，但从一开始天平就已经失去平衡，才才的内心有不少的东西在冗杂着，好象沼泽一样冒着色彩鲜明的气泡，深得可以淹死人。
　　
　　 ??但这些，才才不讲，关于灵魂的东西大家都不会说，而且，也不懂得怎么去说。
　　
　　 ??小满望着窗外走动的人和车，还有远处巨大的广告牌和阴郁的音乐声，发现从空中落下来的阳光颜色很不地道的白，明晃晃的很像一张死人的脸，阴暗的光线冷森森地，均匀地涂抹在坚硬而斑驳的水泥地上，很像是一次警告，又或者朕兆。
　　
　　 ??每次出货，小满都会有隐隐的不安，这些感觉其实才才也有，而且才才是个非常敏感的男人，他天生就有浓重的戒备心，每次出货他都有带着刀，那是把很长，很尖的刀，锋利无匹。
　　
　　 ??小满看见才才手里这把刀总是想笑，他记得一次上街才才也有带刀，而且他还得意地亮给小满看，说他化了五十多块。才才说那刀很漂亮，且锋利，如果一刀扎下去可以很快地穿透血肉扎到骨头里，小满只是笑，只是抽烟。
　　
　　 ??那天也怪，在街上就惹到了一帮流氓，好象是小满故意撞了他们其中谁的膀子，于是流氓们就爆发了，本来他们也就是蓄势待发，谁料到还有人敢惹他们，这简直就是往老虎屁股上拍灰嘛。
　　
　　 ??所以当时大家就涌上来做小满，小满打翻几个人，跑到才才的跟前，一把就拽出才才插在裤腰里的尖刀，才才吓得口干舌跳，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抱住小满，小满像一头真正凶猛的野兽般嚎叫，手里的尖刀到处乱刺，几个想上来的流氓手都被划伤，这其中包括了才才，才才因为抱小满，所以手背上被划开一道口子，血飞快的流，可才才只是嚎叫，不要！不要！小满不要杀人！
　　
　　 ??当时流氓们被震住了，因为小满眼睛里的杀意是猛烈的，汹涌的，让人一见就头皮发麻的，幸好当时警察的车过来大家才一哄而散，要不然那天也不知是什么结果。才才通过这事情知道，刀是很危险的东西，不值得炫耀，小满是个厉害人物。值得尊敬。
　　
　　 ??可他总是带着刀，这大概也是一种心理需求，这就好象某些人总是随身带着避孕套或者伟哥一样，有着暧昧叵测的目的。
　　
　　 ??小满原来出货也有带刀的，可是那刀掉了，找不到了，其实那刀本来也是小满捡得的，得来毫不费力，失去也应该云淡风轻，所以小满对那刀毫无感觉。
　　
　　 ??说到刀，其实小满有很多把，但那些刀已经被母亲扔了，或者藏起来了。那些刀有军用匕首，三菱刀，猎刀，甚至还有东洋长刀。
　　
　　 ??一把刀就有一个故事，一把刀背后就有着小满的赫赫战迹，军用匕首是小麻子带他混社会时给他的见面礼，当然给他不是白给，麻子要他捅周烂毛的屁股，他捅了。
　　
　　 ??捅的那天下着雨，雨线纵横交错像崩断的琴弦。
　　
　　 ??小满头发浇稀，一双眼睛里尽是怨毒。他要捅的人在酒吧里喝酒。
　　
　　 ??那人依站在吧台和女服务员聊得热火朝天。
　　
　　 ??小满就安静地把刀插进他的屁股。
　　
　　 ??等他跑出很远，周才注意到自己屁股上冒着温暖红血。门外下着冰凉细致的灰雨。
　　
　　 ??这些故事数之不尽，最为让人称道的就是那把东洋战刀，小满曾经在万家巷子披着长发挥舞着这把长刀像头凶猛的困兽一样冲出二十多人的砍杀乱阵，这简直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某个场景描写活生生地出现。所以那一战，让全城的流氓乃至小年轻们大为称道。小满的长发。长刀。高个子。
　　
　　 ??可那些已经过去了，刀光剑影已经不再，雄心壮志已经不再，结婚后的英雄倍感萧索，江湖已经被新人拥有，老英雄不得不顺从物质世界的规则。
　　
　　 ??找钱。吃饭。做爱。打麻将。或者不打。
　　
　　 ??生孩子。养孩子。生病或者嫖婆娘。或者不嫖。
　　
　　 ??老去经年，然后去见马克思。就这样。
　　
　　 ??那次小满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了母亲藏在柜底的所有刀具，它们在柜底像末路英雄一样了无生意，黯淡的光芒和颓废的质地再没有当年咄咄逼人和霸道纵横的气势。
　　
　　 ??小满悲从中来，像辛弃疾一样的梦回吹角连营。
　　
　　 ??小满掉的那把刀很丑，有着粗劣的木柄和粗糙的造型，可是小满知道这刀一定是见过人血的，而且是很多人血，在刀柄的缝隙处塞着油黑的血污，仿佛有淡淡的腥气在氤氲，那些血污擦不脱洗不褪，这肯定是若干人的血液或者怨毒造成的凝结所致。
　　
　　 ??捡到它那天是一个夏夜，在白森森的日光灯照耀下，它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上，好象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它赫然染着血，淋淋的，刺目的，触目惊心的，血。小满安静地捡它起来，这时远处传来警车刺耳的嘶鸣，势如奔命。
　　
　　 ??那天，有人在不远的河岸被捅了八刀，刀刺穿了肺叶和心脏，那人死得不能再死。
　　
　　 ??小满掉刀，是在一次出货之后，当时有十几个恶狠狠的男人上了车，目光凶悍，一眼望去就不是善男信女。小满心有灵犀，站起来给他们散烟，他们若有所思地微笑，车到僻静的山后，那些男人从腰里拽出砍刀来，挨一挨二的抢了，抢到小满面前，他们只是一笑也就过去，这一笑让小满在派出所费了不少的口舌才得以脱身，是啊，所有人都被抢为什么你没有？这样的事情当然值得派出所穷根就底。所以小满就说得满头大汗，不过小满蛮自得，毕竟这样的小聪明让自己没有被抢这本身就是胜利，当然，这样的丑事是不能说出去的，说出去，就掉了自己的价了。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小满发现自己的刀掉了，他好象记得自己被乘客围攻的时候是有拨刀的，可是人一多，一涌，刀就掉了。其实掉了还好些，如果再在乘客面前出现一把刀，事情就更加说不清楚了。赛翁失马焉知非福。
　　
　　 ??掉就掉了吧，小满只是觉得那是一把好刀，真正杀人的刀，它阴险而内敛，低调而毫不张扬的做工就好象春秋战国时的刺客，杀人无声无臭。真正的大巧如拙。
　　
　　 ??其实在结婚以后，小满就应该丢掉刀和丢掉那些少年心性，结婚后，就应该抛去那些多余的激情，毕竟结婚后面对的是油盐柴米，而不是西瓜刀鲨鱼刀火药枪之类似的东西，那些属于过去，就好象处女膜一样早迟是要破的，大姑娘成了婆娘，就应该老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擦胭抹粉地上街乱逛以期回头率，所以小满结婚后和那些不可一世的老大一样迅速被后来者埋没，在婆娘刺耳的刮嘈和高分贝的吵闹中变成了一个胆战心惊的臭男人。
　　
　　 ??小满的老婆根本就对所谓江湖一点也不感冒，和小满结婚的原因大概是小满这人勉强长得可以，走在街上也不至于丢人，重要的原因还是小满是个城市人，在这里，小满老婆就可以摆脱农村冗长而苦闷的日子，就这样简单，对于小满得意的江湖小满老婆一点也不甩帐，小满觉得自己老婆在这方面和自己还没有共同语言，可是在这小城，谁又看得起一个舞刀弄斧的流氓，就算是有人看得起小满，这些人却又是小满不屑的，所以小满就倍加珍惜自己的老婆，珍惜的原因主要还是老婆长得很是漂亮。
　　
　　 ??结婚之后所有狰狞的真相都败露出来，小满除了打架几无是处，他甚至没有谋生的技能，这让小满老婆对他的不屑更是猛烈到了每日都要进行演讲的地步，小满挂着老婆的口水，感到自己实在忒他妈不是个东西，生活总得进行下去，小满老婆在灰心失望之后，重新抖擞精神，开了一个百货铺子，生意还勉强过得去，小满老婆也就偃阵息鼓，大家也就相安无事，每日里做爱吃饭排泄郁闷看电视打游戏走路睡觉发呆。
　　
　　 ??当生活重复得让人发疯的时候，人就会想些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彼时，正好才才大学毕业回了家没事做，正好他说起现在毛线生意不错，正好小满有着无聊的恻隐之心，所以两个人在合伙的事情上一拍既合，说干就干。
　　
　　 ??这就是小满和才才来遵义的缘故，这已经是第二次的出货了，第一次的毛线已经卖得缺了色，所以第二次的出货就开始。其实来的时候才才有着神经质一般的敏感，他看见一只黑猫对他叫，他就觉得不对头，让小满过几天再去，小满答应了，所以小满对这样的神经质很是不屑，但是两个人打伙得彼此照顾情绪嘛。
　　
　　 ??终于到了不得不出货的时间，才才神情灰暗地踏进了车门，看那样子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去刑场杀头的犯人，有一个比较贴切的比方“如丧考妣”，小满觉得才才不适宜做生意，倒可以去做一个丧门星，小满这样想的时候就微笑了，对于这样的幽默感他还是有的。
　　
　　 ??在诺大的苟家井市场里奔来跑去，脚也走得发痛，阳光刺眼，和着混乱的画面涌进眼眶，这里充满浓浓的汗腥味，穿着破败的挑夫汗流在脸上，他们的眼神毫无例外的茫然，背上背着大牛崽包的少女和身材硕壮的妇人大声地和摊贩讨价还价，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形形色色的人充满了这个大型市场，这里无所不有，衣服鞋子，体育用品，卫生洁具，塑料制品，甚至家用电器和药品，走进这样的市场，你就好象进了无边无际的海洋，这里会让你新奇，也会让你茫然不知所措，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叫卖声，音乐声，脚步声，吃东西的哧啦声，咳嗽声，低语和爆吼，衣服磨擦的轻微声，翻报纸的哗啦声，碗筷的叮当声，这些在刺眼睛的阳光下让人无比的沉闷，各种颜色在眼睛里混淆，譬如这里塑料的花花绿绿，那里电器的琳琅满目，那边裤袜的林林总总，又那边的小器皿层出不穷，再那边的碟子和海报目不暇给，这些都让人乱，让人找不到方向。
　　
　　 ??香水味，汗味，体味，污水沟的浊臭味，衣服的樟脑味，塑料的闷味，金属的锈味，这些味道复杂而胶稠，汇成强劲的暗流冲来突去，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会充分感到自己的荏弱和无能。
　　
　　 ??走了好半天，在复杂而密集的建筑和人群里转了半天，他们才来到毛线市场，这时，才才已经抽完了半包烟，而小满则漫不经心地含着一颗糖在嘴里滑来滑去。
　　
　　 ??上车的时候，小满和才才都有点怀疑，因为那驾驶员的过份热情和车里的空落使得热情看起来很像一个欲谋很久的陷阱，才才有点揣揣的，但小满已经爬上车顶去捆毛线去了，他在车顶喊，才才，扔根索子上来。才才探出窗，看见一个广阔的蓝天和一张汗水肆流的脸。天上没有云。脸上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