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佝偻着腰背着篓子站在高高的崖边，望着崖下的那条大路出神。这是唯一通向原下的道路，除过泛着青光的水泥路面，连只鸟都没有，更别说人影了。老万扭过头，手搭在额头望了望嵌在西山顶上的半个太阳，还黄泥巴似地卧在那儿软着呢，这个时辰怎么会看到人影子呢。老万装做在崖边搂柴草，其实是在等放学回家的孙女燕燕，每到半后晌，他都会背上篓子自觉不自觉地来到崖边，站在通往原下的唯一大路边等孙女。不是老万对孙女有多么疼爱，这是老万的一块心病。
　　 离天黑还有一阵，是自己心焦了。老万的心焦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老伴一场病突然撒手走后，这四年多来他的心里就没舒坦过，日子过得缺盐少醋，寡淡得很。过苦日子老万倒不怕，缺吃少穿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眼下吃穿不用愁，还怕有啥过不去的！可老万就是过得慌里慌张的，像有多少急迫的事追着他似的。又能有多少事，过日子不就油盐酱醋那几件事么。说是这么说，老万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日子这个东西就是怪的很，看似越简单就越不好打理，明明是理顺的，偏偏就不是理顺的样子，就是不随着人的心意来。老伴刚走那会儿，老万手忙脚乱过一阵，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其实，老伴没病之前，做饭洗衣的家务活都是老万干的，他的家务能力远远超过了老伴，只是在老伴面前，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钉是钉卯是卯的计较。要不怎么叫家呢。没了老伴的家，却像断了一条腿儿的板凳，老万忽然间坐站不稳当了。老万还没想过这日子会没了老伴，他和老伴是相互依靠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一下子觉得前头的日子很空茫，没有了方向感，走哪儿都是那种脚踏不到实处的虚空感。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强迫着日子一天挨着一天往下过呗。
　　 儿媳妇还没离开时，老万过的是一个人的日子，随便怎么都好打发，就是一日三餐嘛，他又不是被服侍的人，再仓促忙乱，再没有目标，数着日子也就过去了。觉得孤单了，在心里默默地跟故去的老伴念叨几句，轻叹几声就打发了，一把年纪的人，怕啥孤单呢。孙女燕燕由儿媳妇操持，还轮不到他余出精力来照看。老伴在世时，也不是多强势的人，只不过女人嘴碎些，遇到一点芝麻大小的事都忍不住扩张成西瓜那般大，儿媳也不是善茬，婆媳间零敲碎打的，时不时总要弄出些动静来，有时候，动静大了，整个村庄都要动一动。两个人互相不招惹的时候其实也还平静，那样的日子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老万在老伴去世的茫茫然中过了多久，他都记不清了，但儿媳妇已经按捺不住了，横下心也要去城里打工，自家男人常年不在家，剩下她带着女儿，日子过得辛苦也就罢了，偏还要受婆婆那一摊子气。婆婆看她很紧，盯着她的眼神跟锥子似的，钻得她全身都是窟隆眼，多难受啊！要不是不想整天活在争吵打闹中，她早豁了出去，反正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看谁最后赢过谁。她其实早都有了出门的打算，现在外出打工的女人一点都不输给男人，何况出了门再不要承接婆婆那阴沉的目光。只是，她不想要婆婆拿这个当借口，也觉得这一走就是自己逃开了，那就是一个输字，她怎么能输给那个老太婆呢。婆婆归天后，她却感到彻底的无趣，留在家里干什么？不趁年轻身体好去挣钱，难道等老了干不动了再呲着牙到外面寻活？她只生了一个女儿，能靠女儿养老送终？
　　 凭老万那点能耐，怎能劝住儿媳妇，他也没有老伴那种有理无理跟媳妇较量的本事。明知儿子拿媳妇没法子，老万还是跑到原下给儿子打通电话。儿子能有什么招？他就是搞不定婆媳关系才常年在外打工，他有什么能耐劝说自己媳妇！儿子在电话里期期艾艾半天，一点主意都没有，就是连句狠话都说不出来，白浪费了电话费。老万气得全身哆嗦，实在没招可使，便拿出长辈身份给儿媳妇摊牌：走可以，只是出了这个家门，有种就别再回来。
　　 老万这是气话，他在儿媳妇面前也没啥威严可讲，也就只能说说气话壮壮自己。可这话恰中儿媳妇下怀，她巴不得脱开身子离开这个家呢，嫁到万家后一直受着婆婆的气，自己的男人说怕也好，说孝也罢，根本就对婆婆一点脾气都没有，想他出来说句帮衬的话都指望不上，他要是不在关键时候把她一窝儿端出去让婆婆来烹她已是万幸了。可以说她自从进了万家的门，就没过上一天自己说了算的日子。这下可好，老万算是说到她的心坎上了，她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连换洗衣服都没带，直接出门奔城里寻她的好日子去了。
　　 这下，老万才傻眼了，好不容易作了一次主，却把事情搅得一团糟，给儿媳妇连挽留的余地都没了。儿媳妇还把孙女丢给了他，像丢一团刚割下来还泛着青涩味道的草，不见有丝毫的婉惜和不舍，仿佛之前那些岁月的养育都不及这时的逃奔。老万想推都推不掉，燕燕是他的亲孙女，唯一的。
　　 燕燕可不是个叫人省心的孩子，不用别人传闲话，学校的老师这两年每学期平均得约见老万一到两次，严正地交涉燕燕的早恋问题。燕燕今年才上初二，看来她的早恋在小学就萌芽了，上初中后只不过已长成了枝叶。老万都纳了闷，小屁孩鼻涕还没擦干净呢，咋就动了那心思，看来这恋爱就是一块肥沃的土，咋样的枝插下去都能泛出青青的味道来。第一次被学校约见后，老万恨不得把头插进裤裆，遇人避开了走，挪到电话亭给儿子在电话里很严肃地提出了交涉：要么从城里回来管自己的女儿，要么把女儿带到城里去，别让老万家丢人现眼了。儿子像足了老万，从小性格软弱，又胆小怕事，老婆就是因为他撑不起一片男人的天空，才决然丢下他走了。为不再丢老万家的人，儿子只好放弃已在城里当大工每天挣百元的活，回家来管教燕燕。早恋的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得住的，这又不是吃呀喝的，不想让你吃不愿让你喝我可以不给，儿子不可能每天跟着去学校，就是能去学校也看不住，腿脚长在燕燕身上，要避开她父亲还不是件容易的事！老万还是照样被学校约见，丢脸的事他不会再去干了，打发儿子去了回来，父子俩不用交流，在这事上，两人同仇敌忾，一致站到燕燕的对立面。没想到，父子兵上这种阵必败无疑，他们根本不是燕燕的对手，别小瞧了十三岁的小姑娘，有的是对付爷爷和父亲的招数，要么话语像她妈一样锋利精准，刺在父子俩身上冷嗖嗖的，要么一言不发和你闹绝食罢课。父子俩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吵又吵不过，打又不能打，劝吧，除了“年龄小，还是好好学习的时候，以后长大了，还愁没好男孩子”这样虚晃几枪的话，他们实在也说不出更多的道道来。说不出，就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好像手里提着大枪在燕燕面前来来去去地耍花枪，一点用都没有。
　　 孩子需要严加管教。老万懂这个理，老万的儿子也懂，可怎么管才是最要紧的。要是老伴还在就好了，老万绝望的时候经常会这么想，老伴的一张嘴在原上还是有点小名气的，左邻右舍闹家庭矛盾的都找她去评说，她能把一件小事掰得开揉得碎，有理有据，一套一套，先不说是不是真的都在理上，仅那语言就不知道有多丰富了。要不，儿媳能让老伴一直给镇住？退一步说，哪怕儿媳没走也好啊，她是燕燕的妈，同样有丰富的理论依据，这棘手的问题也许会好办一些，知女莫如母，她会有办法应对的，最起码不用他这个当爷爷的上一线打头阵吧。都被燕燕打得落花流水过几回了，再上，老万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老万与孙女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起初他去崖边接燕燕时，还觍个脸讨好地问候一句，顺手去摘燕燕背上沉重的书包，被燕燕冷脸转身甩过几次，慢慢地他就不用热脸去迎了，挺招人烦的。以后，老万就站在崖边上远远地向原下那条水泥路张望，等看到路上开始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出现，他就悄悄地溜开了，免得他人笑话。
　　 躲什么偏碰上什么。村东头的琦婶都碰上好几回了，起初看上去是路过偶然碰上的，后来，才觉着琦婶是故意的。琦婶确实是故意的，不过不是要看老万的笑话，她是有话要给老万说。琦婶斜一眼通往原下的那条水泥大路，把意思全装在眼神里，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你看看你，罪还没受够咋地，如今谁还像你搂这没用的烂柴草？烧锅做饭有煤气，炕上插电热毯暖和又干净……
　　 老万的脸红到了耳朵根，琦婶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硬要往我的脸上打两巴掌才舒坦哪。老万稳稳神，有些心虚地辩道：我就用不惯电热毯，巴掌大点，热了脖子冻着脚，觉着还是柴火烧的炕睡觉舒服，连炕边上都暖烘烘的。其实，老伴走后他就不烧炕了，烟熏火燎，他有慢性气管炎受不了。只是，时下都讲提高生活质量，他不愿自己的生活还停留在过去。
　　 琦婶翻了老万一眼，没有揭穿他，抿嘴笑了一下，切入正题：烧的炕是睡着舒服，我偶尔还烧几次回味一下呢。只是你都这把年纪了，气管又不好，可别熏病了受罪……
　　 老万明白了琦婶的意思，不等她把话说完，打断她说：我早就寻思着找你去说这话呢，家里没个女人实在不行……要有合适的，你想着点。
　　 琦婶是原上的业余媒婆，对男男女女经常看走眼，命中率不是太高，可她热衷此项。婚姻不是说说就来的，她只是牵牵线，成不成的谁也没说非得媒婆担当啊，就当做搞副业，挣点说媒钱改善提高生活质量。她见老万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冲他叫道：你个老不死的都土埋到脖根上了，还想女人呀？我是想着给你儿子说门亲事！
　　 老万脸上刚褪下的红色又重新铺上，他嘿嘿笑着：我也没说是我想要啊。
　　 也倒是的。老万虽说实诚，可小小心眼总还是有的。琦婶往前凑了一步，眉开眼笑地说：就说嘛，你还能有这心！我是可怜你儿年轻力壮的就守空房，给谁守呀？那个妖精？不值当啊！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不回，连一丝不舍都没有，给她守，太浪费。咱也不是嚼舌根，也不是没事找事，就是给个提醒，你可别说没听到，从城里回来的人都说那个妖清早跟别的男人……叫你儿早早地死了那心吧，这种女人真要起了心思，出去了就回不来的。等下去只能把自己耗干，有啥用？也没人给立贞节牌坊，就是有人立，怎么立？再说那玩意儿当吃还是当穿？老万你跟你儿子说，他婶子我别的本事没有，找女人一找一个准。
　　 老万觉着是这个理，这个家得有个女人，做饭烧炕不一定用得着，但儿子不能一直守着空房。更重要的，有个女人，就能知晓女孩儿的心思，与燕燕能说上话，慢慢疏通燕燕的心理，让她正常地上学，别再动歪心思。老万明白，合适的女人就像广告里说的那个柔顺剂，不一定能让家变得美丽，但可以使家变得柔顺，变得像个家。现在的家就是因为他与儿子俩个大老爷们口笨舌拙，心思又没那么缜密，不知道该如何与燕燕沟通，才弄得一团糟的。
　　 一旦动起了给儿子再续一房媳妇的念头，老万心里就放不下了。儿子对此事没有明确的态度，问得急了，非得他表态时，他一张脸苦起来，半天才像从地底下硬挤出一句：想找你就找呗。
　　 这算什么话？好像老万不是给他找老婆，是给自己找老婆，爱咋咋地。每次面对儿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把老万气得半天缓不过劲来，他却没法责怪儿子。得给他留点思量的时间，这么大的事咋能一下子就表态呢，再说，还没与媳妇正式离婚，他咋好这么直接说再婚的事？老万心里明白，儿子不是故意给他置气，是真的为难，儿子心里也堵得慌。
　　 儿子从内心里没怪过老万，他早已受够媳妇与老娘之间的战争，媳妇嫌他窝囊，在老娘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老娘又怪他软弱，作为一个男人，这样嚣张的媳妇他怎么连治的心思都没有，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左右不是人，宁愿跟着别人进城打工，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算几个钱，只要不让他像个橡皮人似的被这个推搡来那个拨拉去，在外面清静一天算一天。他有时候也羡慕老爹，在老娘如此漫长的琐碎中居然活得还有滋有味，看来自己是没有遗传到老爹的精髓。媳妇铁了心要扔下这个家走，他知道拦不住，也管不了，这么多年媳妇心里憋着的气儿大着呢，怎么可能会听他的劝阻，走就走了吧，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打工，还不是没个家一样么。可燕燕早恋的事他不能不管，尽管这和媳妇要离开一样是件他无能为力的事，但性质不同，他怎么说都是女儿的父亲，有管教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可他在家待了两个月，不但没有解决燕燕的问题，还耽搁了挣钱，再回城里的工地是不行了，人家那地儿也不是菜园子，想进进，想出出。他便买了个摩托车就在附近找短工，因为人踏实，做事也肯出力，短工不难找，早出晚归经常有干的活，只是挣不到大钱，只能零打碎敲挣点生活费。
　　 儿子这一出去做事，家里还是老万一个人留守，他每天后半晌早早地做好晚饭，能干什么呢，家里空落落的，也待不住，还是背了篓子去崖边装着搂草，等孙女放学。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啥用，解决不了燕燕的问题，可不这样做，他又能怎样？等着，总算有一份期待，远远地看到那些上学的孩子们回来，就像看到了燕燕一样，心里多少能踏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