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一个人下意识地行走在陌生的墓园。静谧的月光下，两块相对的墓碑像磁铁一样彼此相吸，同样也紧紧地吸住我的目光。脑子里像大海退潮般一片空白，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更不用说那陌生的墓碑。可是我不知道为何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纠缠不息。我搜寻不到任何一点关于那两个陌生名字的记忆，唯一的感觉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在我的身体里有了越来越明显的动静，我越发地感觉到这孩子在一点一点地朝我走来，可我忘记了谁是孩子的父亲，或许他此时正躺在那两个墓碑其中的一个，或许是那个我在墓碑间频繁遇见的那个男人。唯一的印象是，他和我一样用很长的时候来守候两座墓碑。
　　
　　 应该不是他，他的年纪有些大，两鬓有些苍白，脸上布满皱纹，甚至都可以做我的父亲了。记忆在我的脑海里纠缠，杂乱无章得让我感到疲惫无力。
　　 男人总是在奇异地打量之后，和我简单地交流。大抵是问我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那两个墓碑是谁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一定还想问我挺着的大肚子是怎么回事，可前面的问题已经让我头疼，我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男人就会笑笑，摇摇头走开。然后在附近采一把菊花，放在一个墓碑前，又对着另外一个墓碑洒一杯酒。然后他用颀长的黑色风衣包裹略显肥胖的身体离开。
　　 在男人离开之后，我用火柴烧了墓碑前颓败的菊花，试图从中寻找一些什么秘密。菊花早已凋落不堪。可是除了眼前失望的灰烬，我什么也找不见。我只是用焚烧菊花的方式来祭奠墓碑里沉睡的人，如同男人摘菊花来祭奠一样。方式而已，无关其他。男人知道他祭奠的是谁，而我只是揣测，用我不曾存在的记忆揣测，我和墓碑里的男子的生命里有过瓜葛。
　　
　　 （2）
　　 那天我是想询问男人一些问题的，关于墓碑的主人或者他们的秘密。孩子在我的身体里不安分地捣乱。我来不及张口，身体里开始有剧烈的涌动，暗红的血从我脏乱的裤子之间渗出，嘀嗒地落在墓碑前的石阶上。他就这样轻易地洞穿一个女人的隐秘。我听见男人慌张间撕破喉咙喊叫墓园隔壁的修女，身体倾斜，疼痛在这个宁静的墓园里奋力地挣扎。
　　 醒来，我已经躺在修道院的医院里，身体一下子空了许多。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我失语的呢喃惊动了一旁抱着孩子的护士。我想接过孩子，却没有一点力气。护士抱着孩子靠近我，孩子还在啼哭，在我的胸前归于平静，让我忘记了一切。其实我没有什么可以忘记的。因为脑子里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而且除了这个孩子我一无所有。
　　 护士拿着医院的缴费单让我核实，我惊呆，在病人和缴费人的栏目里看见两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夏末、年一良。它们像是墓园里的那两座墓碑一样对视。我这才突然想起，姓和墓碑上的一模一样。
　　 不敢再往下猜测，一切戛然而止。世界的瞬间如此宁静，直到那男人推开病房沉重的门。不是黑色风衣，白色大褂支撑着男人和蔼的面庞。我竟然成了他的病人，或许很久之前就已经是了，而且一直是。可是我失去了记忆，一切无从得知。我笃笃地渴望，回到过去。如果我有记忆的话。
　　
　　 （3）
　　 你考虑下，是否愿意接受手术治疗，男人转为一脸平静地说。那样的陌生，似乎我们之前并不有过任何的交流。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看到男人没有反应，我又使劲地点了几下，试图引起男人的注意，我是多么渴望恢复我的记忆。可是我的脑袋却又开始拼命地摇晃。对于我来说，寻回记忆竟是一场痛苦的生死游戏。
　　 你先不用急着做出选择。你的医药费我可以代替你一次付清，不过我也有一个交换的条件。
　　 条件？我诧异地望着男人。我能有什么？我除了这个孩子一无所有。
　　 男人看了看护士手中的孩子。我就是想拿孩子作为交换的条件。当然我不是在逼迫你，这是一个平等的交易。选择的权利完全在你的手中。男人双手整了整他的白大褂。转身离开。
　　 我的孩子？他要我的孩子做什么？连我生命里唯一拥有的东西也要掠去。难道还不嫌我这个失去记忆的女人可怜么？
　　 可三天之后，我还是决定接受手术，用我的孩子作为赌注去兑换我十八年的记忆。义无反顾。
　　
　　 （4）
　　 九个月前，同样是这个病房，叫做夏末的女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同样是男人丑恶的脸。女孩的心从进医院就开始紧张。她还是没有等到小年回复的短信，病房外也没有焦急赶来的脚步声。女孩用手按着肚子，把身体蜷缩在病床的一角。
　　 她依然记得来的时候，小年说，夏末，放心去吧，我想我父亲只是想和你好好地谈谈。虽然他一直不答应我们在一起。可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答应我们的婚事的。可是那分明是一个堕胎的手术。女孩清晰地意识到。只消几分钟，那个幼小的生命便会从她的身体里消失。
　　 女孩看见白色的日光灯耀眼。小刘，让病人把裤子脱了，赶紧开始手术。男人回避到了病房的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向女孩走了过去。
　　 不，我不要……做手术。女孩颤抖着说，身体朝着墙角挪动，手把床单抓得更紧。医生转过头为难地看着男人。男人走过来。冲着她喊：你，你凭什么怀上我们年家的骨肉，你有资格么？难道你是想让我把这事告诉你爸爸？到那个时候。别说你爸爸的工钱别想拿了。连你们家以后怎么过日子都是问题。
　　 紧急的敲门声，女孩知道是小年来了。她心爱的小年终于来了。门在里面反锁的。挣扎了之后。门被踢开。慌张奔来的小年，冲着他的父亲大喊，然后到她的床前，要带着她离开。
　　 小年，你给你走开，我还没有跟你算账，你给我走开。男人拽住了冲过来的小年。
　　 我做的事情，我自己当然要负责。谁像你那么懦弱。逃避有什么用？究竟能逃避多久？
　　 男人脸上青筋骤起，面色变得吓人。
　　 你。要不是看这是在医院，你是我儿子，我……
　　 小年已经扶起蜷缩在床上的她。走，夏末，我们离开这里。他一把推开了阻挡着的男人，背着女孩出了病房。
　　
　　 （5）
　　 小年说，夏末，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
　　 夏末点头，但怎么也笑不起来了。说好了不管有多么大的困难，他们也要在一起。谁也不要离开谁。
　　 可是一开始女孩就知道她和小年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爸爸一直在小年家打工，赚取那微薄的工钱来维持他们不堪的家境和女孩的学业。仅仅是有一次他们趁着小年父亲不在的时候，在小年家的厨房一起做饭吃，回来被父亲大骂，还扣除了她一个周的生活费。
　　 后来，小年被他的父亲送到城里读书，他们相见的时间就更短了。小年每次回来都会给女孩带很多的东西。玛瑙手链。紫色的水晶吊坠。这些首饰女孩从来都不敢戴着，甚至连小年给女孩零花钱她都不敢告诉父亲。因为小年一次的零用钱足足抵得上父亲一个月的工资。
　　 小年从带回来相机，他们在秋天的田野里拍照。小年说，夏末，有照片以后，不管距离有多远，我都可以看见你。
　　 那张在菊花从的照片是小年给女孩拍的最好的照片。小年说，夏末，你就是在夏末绽放的花朵。而我就是秋天里采摘菊花的孩子。你菊开那夜，只为我娇艳。
　　 可是幸福才刚刚开始，悲伤便已经潜伏而至。不是因为小年的父亲发现他们在一起。而是女孩怀上了小年的孩子。
　　
　　 （6）
　　 带夏末离开了很久之后，小年还是回家和父亲谈判他和女孩的婚事。父亲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在他看来，一个常年给自己做工的工人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自己的儿子呢？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医生。那夜，男孩和父亲纠缠了很久，他就差没有把刀架在脖子上求父亲。
　　 三天，一连三天。男孩都没有和父亲说话。只是早出晚归，和夏末在一起。
　　 三天之后，整个蒙城的人都知道那个叫做年微凉的男孩被人用药毒死，埋在蒙城后面的荒山上。还有一个叫做夏末的女孩突然神志不清，竟然都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家。
　　 凶手就是女孩的父亲夏阳。有人曾亲眼看见他背着一个大麻袋进了山。警察在他的房间里的发现的照片上采集到了和死者尸体里相同的毒药。甚至连夏阳本人也在法庭上亲口承认人是他埋的。不过他否认自己杀人。
　　 夏阳说自己是拿了别人的钱才去帮人埋尸的，其他的一无所知。照片是自己在埋尸时才看见的。因为发现是自己女儿的照片，所以就收了起来。
　　 没有人相信夏阳的话。，因为有人看见出事前的那天晚上年微凉去过夏家。
　　 夏家的女儿和年微凉好，已经怀上了年家的孩子。夏阳在年家做工，害怕事情张扬出去，就产生了杀人动机。
　　 夏阳被判了死刑。他的女儿夏末失去了记忆。可是东家年一良却不计前嫌，把夏阳和自己儿子的尸体葬在了一起。这是都是那个春天蒙城人常常提及的话题。除了咒骂夏阳的无心无肺，他们还为善良的年医生失去儿子而惋惜。
　　
　　 （7）
　　 我踏进年家的大门。冲着年一良喊，我要和你谈判。
　　 男人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我，一脸诧异。你？你凭什么和我谈判？
　　 就凭我的记忆。我坚定地说，我要换回我的孩子。
　　 我有什么必要和你谈判呢？我不想和你浪费口舌了。我要去看我儿子了。男人哈哈大笑，穿上自己的黑色风衣，准备上路。
　　 够了，我堵住了门。别再那么虚伪，小年是你害死的。而且还嫁祸在我爸爸的身上。
　　 男人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另外一只手关住了门。
　　 进屋里说吧！男人开始有些妥协。
　　 不行，我要去墓园里谈判。
　　
　　 （8）
　　 我发现儿子很晚都没有起床。早饭好了，他房间没有任何反应。太阳斜斜地照在院子，我感觉有些异常，突然发现药房的抽屉被拉得乱七八糟，急忙冲向儿子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然后揭开儿子的被子，还有一点欺骗自己的喊着：小年，起床吧！你看都什么时候了！
　　 照片从儿子的脸上飞了起来，顺着揭起被子瞬间而起的风，一直往上扬。然后又飘落了下来，和儿子苍白的脸凑在了一起。那张在菊花从中盛开的夏末的脸。
　　 我差点倒在了地上，看着儿子冰冷的尸体，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就算我现在答应儿子已经来不及了。药是从自己的药房里拿出来的，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怪罪那个叫做夏末的女孩、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年家在蒙城该怎么呆下去呢？豪门大家的公子为一个长工的女儿殉情。以后年家的尊严往哪里搁？
　　 我想到了夏阳，那个为了一家生计在我家做工的人。
　　
　　 （9）
　　 连我也不会想到，小年唯一来我家的一次竟然成了父亲杀害小年的作案时间。
　　 圈套，圈套，一切都只是年一良的的陷害，他逼死了自己的儿子，还把这个事情嫁祸给我父亲，我的父亲。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了廉价的报酬，就去给别人收尸。而且还把我的照片拿了回来。
　　 小年，你怎么会那么傻。你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可以想其他的办法啊！你怎么会去服毒啊！你不是说有了那张菊开那夜的照片，我们距离再远，你都可以看见我吗？
　　 我把我们的孩子作为赌注换取了我丢失的记忆。在记忆中寻找到了你服毒殉情，菊开那夜白的脸。你不会怪我吧？我又用记忆从你的父亲那里换回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始终没有办法面对你的父亲，没有办法叫他一声爸爸。这个在我失忆的墓园频繁遇见的男人，我焚烧了他祭给你的菊花。即使他每天忏悔地祭酒给被他害死的人。
　　 我把孩子带进墓园了，你看见了吗？还有那张照片，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我们距离这么近，你不是说有了照片再远都可以看见么？
　　 我看见菊开那夜你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