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是夏夜，后半夜寒气却上来了，先是凄清的月亮逃脱了云层的包围，艰难地跳出来，接着是星星先前被夜雾笼罩住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挂在西天上。已经能够远远地听到不贪睡的鸡叫了几遍，河水流动的声音盖过了鸟雀的叫声，在渐渐激灵起来的各种声音中，一天又拉开了帷幕，庙上村的早晨就这样容光焕发地来了。
　　 更生这几天心内一直失落落的，在家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就溜达到地里，地那还是过去的肥田，肥田早让福建的蔡老板以每亩2000元的补偿金压到了山一样高的土堆下了，只剩下山坡圪梁上一小块种玉米打不下粮食的沙地。谷雨过了，更生和婆姨月秀从坡下的煤窑提上来的矾水坑子里舀了一担黄汤，吃力地往坡上担。
　　 这道坡叫鬼嫌愁，之所以取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地形高耸，种地的条件不好，还因为土壤是砂岩土，老天下雨沟里的田地早已大水漫患，太阳一出这鬼嫌愁的地里却只是湿了层地皮，就像两个老年人亲嘴，动作看起来不小，其实只湿了湿嘴唇。
　　 更生好不容易把黄汤担上山坡，放下水桶和扁担，不由得骂道，这鬼地方，昨天才下过一场透雨，今天太阳一出地皮就干了。
　　 月秀过来把黄豆种子在水桶里浸泡了一下说，更生，快点点种豆子吧，种完后你就去矿上找人力资源部的冯部长，抓紧时间跟人家说说，万一人家招满了工，我们就没有希望了。
　　 更生点了点头回答，我快点刨好坑，你把黄豆种子洒进去，马上我们干完活就去，应该不会耽误的。
　　 老天好像存心跟他们俩做对，刚刚他们把黄豆点种进去，还没有下得鬼嫌愁坡来，急雨就冒冒失失地在一阵陡风后铺天盖地来了。把个夫妻俩截在了半道。
　　 更生赶紧脱下上身的衬衣为月秀披在了头上挡雨，招呼月秀到前面的土庵子里先避避雨，等雨小点后再回家。山里的雨下得一大，风就会狂野起来，几米远的距离，更生的话被撕裂得支离破碎，月秀懵懵懂懂听懂了他的意思。在雨幕中躲进了土庵子。更生过了一会儿，才拖着被摔倒几次满身的泥泞连滑带跑地挑着水桶进了庵子里。
　　 月秀没好气地抱怨，今天早上醒了就看见天气不好，你非要来鬼嫌愁点种豆子，这下好了，我看这鬼天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晴，你的招工的事如果也泡了汤，我和孩子就跟着你喝西北风吧。说完嘤嘤地哭起来。
　　 更生这人虽然说口齿不太好，却什么也没有怕过，但最害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了，他明白女人一旦落了眼泪，就必须有所表现，否则就会令女人失望。况且他的婆姨月秀人长得漂亮不说，当年能够违抗父母的意愿，放着矿上的矿工不嫁，死心塌地跟了种地的他，一回想起这些往事来，更生就会感动得要命。所以看到月秀的眉毛上扑闪着泪蛋蛋时，他的心也很痛，安慰地说，你不要着急，这次招工我肯定不会耽误，实在不行，我可以去总公司找找虎子。
　　 说起虎子，月秀干脆不哭了，着急地走过来朝更生的屁股就是一脚，你怎么能够去找人家，像当年我硬是把人家委托媒人送过来的求婚礼物扔出大街门，万一人家记了仇，除了不会帮忙，还会从中使坏作梗。
　　 更生说，不会的，去年我们在镇里的饭店聚会，虎子还说有事给他打电话，把他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让我存着。
　　 一阵凉风过后，天色晃开了，雨明显小了，更生和月秀赶紧向家走去。
　　 二
　　 更生和月秀、虎子都是庙上村一发的学生，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班同学，不仅如此，而且在那一年高考中，都落榜回到了庙上村。
　　 要说感情，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都很近。但到了高中时，虎子对月秀朦胧中产生了爱意，他觉得一刻也离不开月秀。而月秀心里真正爱上的却是更生。
　　 本来更生和虎子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更生在学校挨了城里孩子们的欺侮，都是虎子出面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摆平。更生十分感激虎子对自己的照顾和关心。但自从一件事后虎子和更生差不多有一个学期没有来往。
　　 那是高三进入冲刺阶段的后半学期，虎子由于家庭条件好，父亲是市矿务局管基建的头头，因此学习上不想用太大的工夫，套用孩子们的顺口溜，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始终认为即使考不上学校，爸爸也会动用关系为自己谋一份轻松的工作，因此他没有更多的升学压力，心里就空落落的。看着别的同学用尽工夫地学习，他百无聊赖，就琢磨起月秀来。他大胆地给月秀写情书，你别说虎子学习成绩不怎样，情书却写得了得，没有辜负了学了三年的文科，火辣辣的情书弄得月秀怪不好意思的，碰见虎子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不敢再说话，急急地避开了。虎子看月秀有意避着自己，便托老实憨厚的更生在中间传风报信，可让更生转交了好几次情书，月秀反而越来越不理自己了。
　　 周末到了，虎子决定亲自邀请月秀去看一场电影。
　　 哪知虎子来月秀的宿舍找，同舍的女生们都说，你那个叫更生的小老乡叫走了，说是要月秀替他选购一双运动鞋，月秀说他得答应买完鞋陪他看一场电影，电影是张艺谋独立执导的《红高粱》，听人说很好看，更生看如果不答应看电影，月秀就不陪他去买鞋子，便点头了。虎子从女生宿舍出来，悻悻地在操场边溜达，看到几个球友从教室出来，他大声招呼他们去取篮球。篮球毕竟是虎子的至爱，要比上学在他的生活中重要多了。高兴的时候，他想在球场上闪转腾挪秀一把精湛的球技；愁闷的时候，他想借几声呐喊宣泄心中的迷惘。平静的时候他想在奔跑和热汗淋漓中寻找惊心动魄的刺激。他很难想象他的生活没有篮球会是多么的晦涩。
　　 在打完篮球后，虎子正和球友在操场边草地上疲惫地坐着歇息时，一位球友指着大门口进来的一辆自行车说，你看怎么是她带着他？！
　　 虎子随着球友的视线注意到，原来是月秀穿着一件粉红的连衣裙带着更生骑行过来，到身边时更生和他打招呼，虎子，你看我的运动鞋行不行，行的话，我马上就参加你们的篮球队？
　　 虎子看到微风把月秀的连衣裙下摆吹起来，搭在了更生的身上，可能是路上有一个被雨水冲刷的坑，车闪了一下，更生为了平衡身体，紧紧地用双手抱住了月秀纤细的腰杆。
　　 虎子生气了，没有接更生的话，带着球友们光着身子到学校对面的小吃部去喝啤酒。
　　 等更生穿着运动鞋来操场上找虎子，没有他的踪影，更生便来到校门外的小吃部，他在老远就能听到虎子划拳的吆喝声。
　　 更生刚要在空余的凳子上坐下，已经喝得眼睛都睁不起的虎子说，撤！一应球友赶紧前呼后拥地散了席。更生喊虎子，你看我的运动鞋行不行，我要参加你们的篮球队？
　　 虎子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没有听清楚更生的话，在球友的簇拥下进了校门。
　　 更生看看他们脚上靓丽的运动鞋，瞅瞅自己脚上的十元的鞋，不禁有些难堪地想哭。天在这时候真捧场，开始落雨了，正好把他的表情遮盖了，眼角滑落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快速地滑落到崭新的运动鞋上。
　　 从此他再遇到虎子时，虎子不跟他搭话了。
　　 他能够想到肯定是因为月秀，所以他也开始有意回避月秀。
　　 月秀却不管这些，一有时间，就来找更生，不管是宿舍，还是教室。文科班的同学都说他俩在谈恋爱。
　　 班主任刘老师很快知道了他俩的情况，专门在一个晚自习把他叫到了教研室，狠狠地批了一通，从他的父母的辛苦供他上学，到他成绩的直线下降，提醒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回到教室刚刚坐定，月秀也被刘老师叫走了。
　　 那天晚自习结束，更生想早早地溜回宿舍睡觉，月秀在后边喊住了他，把刘老师找的情况告诉了他。他也把刘老师批评的事如实说了，末了他说，月秀，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吧，同学们都在议论我们，高考还有两个月就到了，有什么考完试再说。说完快步跑回了白杨树下的宿舍。
　　 从此更生只是见了月秀打个招呼，月秀也不好意思再来找他，虎子看到机会来了，乘机加大对月秀的追逐力度，苦于月秀的冷落，他也没有什么进展，整天闷闷不乐，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转眼高考到了。
　　 三
　　 高考结束的那天，虎子他父亲安排公车来接虎子，虎子跑到女生宿舍来让她把行李收拾好一会儿他过来帮忙拿到院子里的212帆布篷小车上，并让她告一声更生，让他也把行李搬到院子里的车上，一块儿回庙上老家。很快虎子帮着把月秀的行李放到车里，更生也把行李放到车上。
　　 虎子坐在秃头的司机旁的副驾驶座位上，月秀和更生坐在后边，除了秃头司机问了他们几声考得怎么样，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暑假马上就在慵懒的放松和湿热的暑气中消失，他们三个都没有考上任何学校。
　　 虎子父亲认为虎子的成绩太差了，补上一年学也没有希望考上，便活动关系把儿子虎子安排到了矿务局新建的梅山矿的财务科学干会计工作。
　　 更生本来成绩就差三分就能考上中专，可看看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已经70多了，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家里还得指望他来养活，也就打消了补学的念头。
　　 月秀成绩虽然也没有比更生低多少，可是他是家里的大姐大，母亲已经在三年前就下世了，下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劝他说，家里条件差，你就别补了，回来在村子里的厂里挣些工钱，好给弟弟交学费。
　　 月秀本来想撺掇更生再去县一中补学，可看看更生的家境也就没有再劝更生，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放下了。她想更生是她心中的至爱，更生放弃了补学，自己就不能再去补了，万一来年考个学校，户口一转，家里人肯定不答应自己和更生谈对象，更生的性格也不会高攀，那样他们俩就可能没有缘分结合。而如果他们俩都留在庙上村，在村子里找些活干，门当户对，谁也甭想把他们这对鸳鸯拆散。
　　 虎子的工作安排好了，他却还是心情好不起来，因为他一直关注月秀的处境。有一天他跟在村子里务农的母亲闲聊时说起了月秀，透露了他对月秀的喜欢。母亲说，傻孩子，你就要到梅山矿去工作了，马上一办招工手续，你就是全名制的工人了，多少人都梦想着跳出农门，高考上大学还不是就图个转户口安排工作，你怎么能这样想，以后不许你再提她！
　　 可，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你没有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只要到矿上去看看，就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天真。
　　 几天后虎子的招工手续办下来了，虎子没有和家里人一样兴奋得睡不着觉，尽管虎子也失眠了，可虎子不是因为激动，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一到夜里就想月秀想得发疯，趁着朦胧的月色，他来到了月秀家的院落前。
　　 溶溶的月色像被打翻的奶瓶，乳白的月色柔柔地泻了一地。虎子走在打铁街上的鹅卵石砌的路上，心里有太多的话要宣泄，他无论如何要在今晚见到月秀，因为明天他就要去煤矿上班了。以后就不会每天都回到庙上村了，平时就会住在矿上的宿舍，即使想回来，也得抽工余或者放假时间。
　　 月秀家的瓦房已经被乳白的月色浸泡在夏夜的深沉里，虎子看看手上的上海宝石花手表已经快午夜了，想去敲月秀家的街门却停下来。
　　 月秀家的狗到底被惊扰了，狂吠起来，月秀爹让她去看看有什么动静，月秀说，爹，你快睡吧，估计是起风了。
　　 月秀出来院子里打探动静时，虎子听出了她的脚步，跑上来轻轻敲击街门说，我是虎子，我现在找你有话说。
　　 有什么话就明天再说吧，天不早了。月秀说。
　　 虎子说，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梅山煤矿上班了，我想见见你，说句话。
　　 月秀说，我爹还没睡着，有什么你就隔街门说吧，我能够听清楚。
　　 虎子说，我明天就走了，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信。我等着你的来信。我爱你，等着我托人来你家说媒，我要娶你为妻！
　　 月秀说，就这样吧，我爹在叫我。
　　 月秀，月秀，你睡下了吗？她爹的问话传出来。
　　 月秀回答，我给狗弄了点吃的，就睡下了。
　　 说出心底压抑了好久的话，虎子轻松了许多，可毕竟在上班前的这个晚上他没有见上心爱的人，委实情绪低落，他倚在月秀家的蘑菇钉木门上打了个盹，远处传来鸡叫的声音，他懵懵懂懂看看挂在西天上的月亮，打个呵欠向家跌跌撞撞走去。
　　 四
　　 虎子到梅山煤矿上班后不久他们家举家迁移到市里的矿区居住，据说是为了照顾虎子的生活，他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中，已经厌倦了食堂的伙食，他母亲心疼他这个独苗，就逼着他父亲以身作则了一回，把迁移户口的方便留给了自己家。说是照顾虎子，还不如说是照顾自己的身子，因为虎子父母亲常年两地分居，正当青春年华时，当把时间浪费在住单身宿舍了，论资排辈好歹自己熬了个市矿务局的基建处处长，有了办法，他也就不想委屈自己了，更主要的因素还有虎子父亲担心妻子常年在乡下生活，与自己的思想认识会越拉越远，况且虎子他母亲是个热情人，他担心分居时间太长，丈夫会在外边吃野草，到一起生活也是为了监督丈夫的表现，因为毕竟丈夫是当了个手里权力不算太小的官。
　　 虎子在那夜和她隔着街门说了几句话离开后，月秀就再也没有见过虎子，可是没有出了一个月，虎子母亲就托了村里的当了三十几个新人红娘的吴三家的来说媒，吴三家的来月秀家的瓦屋院子时，左手里提着一大摞糕点样的花花绿绿的盒子，右手捧在怀里的是几个鼓胀的红包袱，猜得出里面放着上好的的确良衣服或者灯芯绒裤子等时兴的服装。一边进门，吴三家的一边显摆地夸着虎子家的条件。咚，屁股在土炕边一落座，月秀爹赶紧咳嗽着从炕上的被子前坐起来，他惊奇地问，大妹子，那股风把你刮来的，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