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失眠了。
　　 这是一个漫长孤冷的夜，他的思绪上下翻飞，难以安抚。院子里的椿树上似乎落下了一只猫头鹰，难听的怪叫着。他试图堵上耳朵不去听，可那声音似那午夜的魔音，穿过一切隔绝的东西，直直的刺入他的耳膜。他放弃了抵抗，睁开眼无奈的盯着窗户，外面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在玻璃上滑下身影。这个夜里没有风，可树枝还是一摇一摆的打在玻璃上，敲出一阵阵轻微的丁丁声。他重新闭上眼，听着自己有节奏的呼吸声，下定决心要睡了，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默默的数着。数到第一千零三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胳肢窝好热。他停下来，展了展胳膊，用另一只手一抹，唉，全是汗。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湿淋淋的，却是冷的。他动了动，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躺着。一千零四，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一千零八……他继续默默地数着。数到第两千三百八十二的时候，听见砰地一声，一个陶瓷碗被无情地摔在地上，接着就是一个妇人的破口大骂，中间夹着一个少年的呜咽，然后是一个男人低沉的恐吓，皮条抽打在身上的尖锐，皮开肉绽后隐忍的眼泪滑落到地上的清脆。他没有起来管这多余的事，没猜错的话，那是邻居张大哥和王大嫂在教育孩子。
　　 这是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少年们往往会在这天交上自己的成绩单。张斌这孩子，命可真苦，他妈他爸几乎每天都会揍他一顿。庄稼汉们不明事理，打架斗殴的事时有发生。张大哥家是暴力事件发生最多的家庭，然而张大哥却是本村文化素养最高的人。张大哥是城里的老师，在那个年代，城里永远是庄稼汉们向往的神秘所在，而张大哥在城里，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城里的报纸上，还有张大哥的文章哩！村民们曾经一窝蜂的抢过一张张大哥由城里带回来的报纸，尽管他们对报纸上所讲的东西一无所知，尽管他们除了报纸上那“张立国”三个字外什么字都不认识。他们还是抢着拽那张脆弱的报纸，围成一个大圈，争着去看那熟悉的三个字，看到后便会心地一笑，呵呵，然后接着看。看到无聊了也不走，给一个又一个新加入的人指那三个字的所在，仿佛那是他们的名字一样的自豪。张大哥的名声在外，自然惹人尊敬。张大哥对独生子张斌的要求也是颇高的，考试必须考满分，行为举止必须得体，甚至每次走路脚踩在什么地方都得精确无误。因为只有这样，张大哥才能在乡亲们面前有面子。可这张斌很明显的不争气，一点都不长脸，考个试连个满分都拿不了，每次都差那么三两分，让他在乡亲们面前怎么抬起头来。这一次不知道张斌考了多少分，只知道不是满分。而这次没得考试却是轰动了城里好多人，一波一波的记者比庄稼汉们更急切的冲进张大哥的家里，每人身上背个黑不溜秋的摄影机。哎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重机枪呢，乖乖，这阵势。
　　 张大哥笑呵呵的迎上去：“我是著名作家张立国，你们是来找我的吧，那篇《苞米地里的狗和猫》是我写的。”记者面对这么冒失的家伙还是给与了充足的礼貌：“哦，您是张斌的爸爸吧，我们是来采访张斌的，张斌在家吗？”
　　 张大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儿子抢了风头，连自己本人，都变成了张斌的爸爸，而不是张立国老师，真是。张大哥小声的嘟囔着，扯着嗓子吼道：“张斌，你个混小子给我滚出来，你犯什么事了，连记者都来找你？”张斌忐忑的从自己的小屋里跑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口水淌着没来得及擦，边跑边穿着自己的夹克，一看门口这队人马，立刻就慌了神，想往张大哥身后躲。记者们这才笑呵呵的说：“你就是张斌吧？高考考了749的状元，太厉害了，我们能采访下你吗？”
　　 张斌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采访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张大哥更是万万没想到，这混小子，没考够满分还接受采访，真是妈妈的不能接受。张斌赢了，在这场与父亲的声望的较量中。从此以后，张斌的头上便顶着高考状元的光环，这可比爸爸苞米地里的狗和猫来的给力的多。张斌顺利的上了名牌大学。
　　 “吱—吱—”黑暗的角落里，一只老鼠悄悄地发出了叫声，炫耀着它的存在。他一下从梦中惊醒，这才意识到，刚才数到两千三百八十二时，竟然睡着了。他睁眼打量下四周，外面的夜色还是那么深，蛐蛐不时的放声来一曲，椿树上那只猫头鹰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麻雀喃喃地呓语。他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想深深地呼吸两下，冷不防一下吸猛了，咳嗽了起来。有了第一下，第二下随之而来，第三下，没完没了，于是寂静的深夜便又多了一种声响，那痛苦的喘气，咳嗽把自己的肺都震得生疼。好不容易止住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流出来，拿手一抹，便又躺下了。两千三百八十二了，接着往下数吧。他叹了口气，两千三百八十三、两千三百八十四、两千三百八十五、两千三百八十六、两千三百八十七……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可当数到五千三百六十一时，他被一个人硬生生的推醒了。他睁开眼，一个妙龄女郎温柔的躺在他的怀里，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努力的瞧着他：“嗨，亲爱的，还不起来吗？”他起身抱紧那个女孩：“小娟，我才不要起来，就让我多抱你一会。”“起来了，你不是要参加那家外企公司的面试吗，你努力了三年，不就为了今天，我陪你一起去。”他这才想起来，是啊，为了进那个外企，他已经面试过48次，也失败了48次，自己都准备了三年，考下了各种证件，要一举拿下这家外企。
　　 他骑着单车载着小娟上路了，一路上的小风呼呼地吹着。小娟开心的唱着歌，让他忐忑的心情也平缓了不少。他开始畅想自己进入那家外企以后的生活了，每天做着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再也不用在那家棉花到处飘的工厂里看老板的脸色办事。要不是那家外企每次都限制应聘人数，谁愿意在你那破厂子里当经理，我好歹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生。他这样想着，想起那空气中飘满败絮的生产车间，他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两下，然而咳嗽仿佛和她作对一样，一来就止不住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小娟在后面体贴的帮他拍拍后背，按按胸腔：“斌，你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哪天去医院查查吧。”
　　 “忙完这一阵子就去。”他清清嗓子，好不容易憋出这一句话来。
　　 小娟什么都不说了，为了这个去医院看病的问题，她已经和他拌过不下十次的嘴了，每次都说忙完这阵子。小娟叹了一口气，这阵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应聘会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他直奔那家外企而去，小娟紧紧的跟在他身后，排在长长地队伍后面。他一个个认真的数着前面的人，数了十个下来，前面的人就看不清了。小娟从队伍后面走出来，跑到最前面去了，他看小娟去了，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看身边熙熙攘攘的人，再看看前面密密麻麻的，不免有点着慌了。
　　 小娟从人群中挤了回来，他赶紧问道：“怎么样？”
　　 小娟嘿嘿一笑，不急不忙地说：“你有福喽，你是第89个！”他庆幸的双手合十，谢天谢地，终于排上了。后面的人一听，都赶过来打听一下，看自己是第几位，没可能的就直接回了。
　　 他兴奋地抱住小娟。开心的说：“小娟，我太开心了，我终于能找上这份工作了。”小娟则羞红了脸：“斌，人家都看着呢，快松开，回去再让你抱。”
　　 前面的人终于一个个的走了，有的近乎癫狂的大喊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有的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的离开，更有个人直接一跪不起，对天长嚎道：“你们就要了我吧，我等了十一年了！”可是主考官没有一丝的同情，叫身边的人把他撵走。
　　 终于马上就要到他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开场白背的顺溜的不行，他前面那人发挥特别好，不由让他觉得心理压力陡增，只见那人讲完，主考官那个胖老头笑呵呵的站起身来，跟那人握手，亲密的交谈了好一会。那人才出来，他就迫不及待的冲进去，虽然他知道这样略显冒失，但理想的诱惑太大了。他刚一站到前面，抬头一看，见考官们正在收拾东西，他不由得大惑不解，难道是考官对自己的心理素质考试吗？他壮壮胆子：“大家好，我叫……”
　　 还没等他说完，主考官开口了：“年轻人，等下一次吧，我们人满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感觉世界都在嗡嗡作响了：“不是招一百人么？”他大声地问道。
　　 “公司业绩缩水，我们决定少招收百分之二十五的新人，年轻人，回去吧。”主考官的话让他觉得天都要塌了，什么都没剩下。
　　 他跪倒在地上“这不公平！凭什么？”他声嘶力竭的大吼着：“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三年前就准备好了，你们看都不看就让我回去，为什么……”
　　 小娟听见他的大喊，着了慌的赶进来，想要拉起地上的他：“亲爱的，走，咱们回去吧。”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你们体谅一下我们行不行？”他完全没有理会小娟的劝说，仍然在冲着主考官大吼着。
　　 主考官似乎改变了心意，震惊的坐了下来，一分钟后才回过神来：“这是你小女朋友？”他跪倒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反而是小娟，对主考官点了一下头。
　　 主考官静了一下：“要让我收你不是不行，不过呢……”主考官的欲言又止让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擦干眼泪，抬头看着主考官。“这里不是说话地，我车就在附近。”
　　 于是，他和小娟一起上了这位老板的车，在他看来，是他的真诚打动了老板，以后终于能开始新生活了。老板的车停在了一家高级酒店，三人陆续下的酒店来，大堂经理一看是黄总，笑呵呵的亲自把他迎了进来，带到了最豪华的包间里。黄总点了一大桌子最贵的菜，还开了一瓶名贵的法国红酒，他不由得又开始不安起来，这顿饭的价格，以他现在的收入，十年也吃不来，万一这黄总要他买单，他还真是掏不出钱来。小娟也看出了这一点，不住的向他使眼色。黄总拿着筷子把饭桌上的各个菜都吃了个遍，这才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倒上三杯红酒：“来，年轻人，干一个？”
　　 他楞了半天，迟迟不敢接酒杯。黄总看出了端倪：“今天这顿饭，我请！”
　　 黄总的豪爽一下让他的心踏实了许多，小娟也感激的看了黄总一眼。他和小娟从上午折腾到现在也没吃过一点东西，这才放下心来，好好地吃了起来。酒过三巡，小娟本身就不能喝酒，要不是黄总劝酒功夫厉害，早就投降了，现在趴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了。他也不太好受，吃过的东西在胃里翻江倒海的。黄总毕竟久经沙场，喝了那么多，跟没事人一样，他的双眼都有些迷离了，看着黄总竟一步步的靠向小娟，一定是幻觉，他努力的眨眨眼，想摆脱这种幻觉，可是这幻觉经越来越强烈，小娟竟然被黄总扶了起来，脱掉了外套。
　　 他顿时一惊，酒也醒了不少：“黄总你干什么？”
　　 黄总见他一副认真的摸样，嘲弄似的对他笑着：“年轻人，你以为要进到我们公司那么简单？总得付出点什么吧？”黄总说着，故意拿手抚摸着小娟漂亮的脸蛋。
　　 他再也受不了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了一步，便跌倒了：“你走开，我不要工作了，我要回家！”
　　 黄总放开小娟，蹲到地上问他一句：“你确定？”他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来。
　　 黄总也直起腰来：“服务员，买单！我和这位先生五五分摊！”
　　 他听了这句话，立刻瞪大了眼：“什么？你不是……”
　　 “傻瓜，我对朋友自然是我请客，可你，太不识抬举了！”
　　 他怔住了，这顿饭，即便是五五分摊，他也得再不吃不喝挣五年的钱才能还得清。她抬起头来看看小娟，背靠在椅子上睡得正熟，脸上的酒晕迟迟不见消退。
　　 黄总又蹲下身来：“怎么样想好了吗？要你自己走，还是带女朋友走？”
　　 他扶着椅子直起身来，紧紧的抱住小娟，痛哭了起来，脑子里全是上下翻飞的棉花。那个车间，他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
　　 黄总笑呵呵的表情并没有一丝的改变，盯着他，不，是盯着小娟不放。
　　 他呜咽的放开小娟直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黄总在后面喊了一句：“记得带上门！”……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的锁上了，他一下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大汗淋漓。黑夜已经快要过去，蛐蛐已经不再叫了，那只老鼠也已经安分的回了自己的小窝，窗外布谷鸟的叫声开始影影约约的从远方传来。这是他这些天来做的最长的一个梦，最长的一个真实的噩梦。五千三百六十一是他记得的唯一的数字。他躺下来，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五千三百六十二、五千三百六十三、五千三百六十四、五千三百六十五、五千三百六十六……他在心里默默的数着，这一次，他没数出第六个数，因为他看到，他的手里，是血！是满手已经干涸的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又咳了一下，又是新一轮止不住的咳嗽。他用手一抹，一手新鲜的血渍……没有等到黎明，他睡着了，没有再数数，他再也不用依靠数数来睡眠了，在经历了三个月的失眠之后。
　　 报纸上说：昔日高考状元，今日外企高管，张斌于本月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因肺癌晚期死亡，死后因亲属都取不到联系，尸体被运往火葬场火化。其身后的数十亿资产因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将被充作公款支持国家各项事业建设，如有张斌亲属不服财产分配的请到公安部门证明后与有关部门协商解决。
　　 不出三天，已经有三万人出席了张斌的追悼会，无人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几乎同时，数目更为庞大的人在公安局大哭大闹的要求取回张斌骨灰，并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分张斌的一部分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