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春分一过，山水便明润起来。春姑娘似乎尚懒慵末醒，不原早早下凡，嘟着小嘴，整天阴着一张媚脸，笑颜不见。玉帝老儿也不怜香惜玉，时不时冲她大吼一声，雷霆过去，春姑娘一肚子怨气没地儿发泄，只好珠泪抛洒，淅淅沥沥个没完没了。
　　 家门前的那一鉴池塘，就进了活水。水势愈来愈大，没几日，就涨至堤沿。水是那么的绿，绿得似乎不是水，是那翡翠，晶莹莹夺人眼目。池面如一匹巨大的绿绸，铺展开来，软软飘逸。空气中就晕染了无限春色，闪闪地流泻，暖了粉墙黛瓦。
　　 最高兴数那白鹅白鸭，纷纷跳入水中，显摆身手。风儿走过，吹皱一池春水，也吹起白羽一片。大鹅气宇轩昂，大将军似的闲庭信步，时不时曲项一啸，昭告霸气。羽鸭就辛劬得多，叶片样随水逐波，一不小心被浪打水下。钻出水面后顿失方寸，惊慌失措地逃至堤坝，嘎嘎乱叫。
　　 池塘联接一条小河，河名桃李，东入浣江。说桃李是河，有点抬举，其实是条小溪。溪南是公路，二侧植了许多榕树，树长得茁壮，叶冠交织，三伏天不晒阳光，车行其中，宛若遂道。溪中清水潺潺，间有鱼儿穿梭，野生许多芦苇、水芹、辣寥草之属。溪沿座一农庄，主营野菜。吃野芹最是方便，下溪数分钟即可摘得一碗，至新鲜上桌仅十数分钟而已，固吃客云集，生意兴隆。
　　 池塘呈半圆形，取“气聚成水，气动成风”之意。堤坝为方石砌就，整齐划弧，颇有气势。堤沿植了杨柳，树周笼了薄烟，迷离中模糊人眼。柳枝早吐出新叶，娟秀如丽人的眉，雨水中也不甘寂寞，软软地舞着窈窕。一如越剧中女子的水袖，上下翻飞，迎来送往。柳暗花明处，点缀几株桃树。树已老迈，中空而骨架不倒，虬枝横斜上桃花朵朵，开得热闹。春风骤来，花瓣离树而去。风托着花瓣，向上一窜，凝住;向下一滑，徘徊;猛然一串筋头，打着旋儿，斜飘水面。水便轻佻起来，泼刺一声，一拥而上。花瓣大惊失色，在浪尖上无奈，渐成一窝，簇到戏台桥下，粉嫩一片，如开大会。
　　 戏台前是一座石质拱桥，桥不高，弧跨三孔。桥已有故事，但精致依旧。栏杆上坐了许多石狮，左雄右母，皆呲牙咧嘴，作威武状。它一蹲就是百年，不燥不烦，不离不弃，默默守护着水面戏台。
　　 戏台后侧，种了许多荷。新荷尚未冒角，旧荷已然干枯，－头折入水中。荷杆无序横斜，却也动静相宜，恰到好处，于纷乱中隐略透出那么几丝韵律来。一如那怀素和尚的泼墨狂草，乱则乱矣，却于乱中，张狂出惊世之气动神韵来。
　　 水面戏台，外地鲜见，江南却颇多。戏台建在水上，麻石立柱，上铺木板，然后衍木成架，飞檐走脊。戏台不大，却很气派，描金着红，雕木成窗，很是堂皇。开脸处栽了二条大红柱子，勒木成字，敷了金粉，写了一付对联:
　　 你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他装谁是谁谁装谁谁就象谁。
　　 对联有些绕口。小时候念它，读来读去闪了舌头。文革中戏台被废，因对联属于四旧，差点劈了柱子。幸亏一老人漏夜用石膏粉填了原联，换写上:
　　 破除迷信：佛地天堂，养性修心，全是统治阶级骗人鬼话
　　 保护文物：石雕木琢，色妆粉点，结束劳动人民智慧结晶
　　 此联一出，造反派也不好下斧，方逃过一劫。
　　 戏台曾经风光无限，很是热闹。逢年过节，谁家有喜有金，往往会请戏班子来做戏庆贺。戏是越剧，演的无非是才子配佳人，落难公子中状元之类。曾闻越剧名角袁雪芬、傅全香在此联袂演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因时隔多年，已无可考。不过上虞、诸暨皆隶属绍兴，诸暨亦属越剧之乡，戏迷众多，名角在此水袖，也在情理之中。
　　 我小时也属越剧迷，有事没事常哼哼几句，并乐此不疲。后有了爱情，女友外地人，常睁大眼睛听我唱戏，一付诧异模样。问之感受，答曰:不好听，开口就发悲音。吾大笑，笑后亦觉有理。越剧腔为吴语，音偏软，曲目多哀怨调，吐字囿于地域，与普通话有距离，异地讥为鸟语，故地出江浙沪即死。越剧的式微，也在情理之中。
　　 戏台对面，是一片操场，上铺青石，很是干净。间有几只母鸡冒雨觅食，公鸡红着鸡冠，频献殷勤，见到食品也不抢，咯咯咯呼号异性。母鸡大都不理，极清高的易地啄食。也有中计的，被公鸡啄住鸡首行了好事。
　　 操场的正南，是一座古建筑，建筑很气派，面阔三间，纵深三进，封火山墙三层。主大门左右各有大小相同的侧门，主次分明、左右对称。檐下是如意斗拱，下额枋浮雕，雕有龙凤八仙、双龙戏珠，形象生动，栩栩如生。额枋正中书有“郭氏家庙”，门色朱红，庄重大方。内有天井二方，取天地相通，天人合一之意。门前数百米的空旷之地，乃“门前开阔、鹏程万里”之譬。祠堂的左右是后裔居宅，高度在祠堂三分之二左右，对称一字排开，墙基皆后祠堂一尺，以示尊敬。祠庙最高处，供奉着祖宗汾阳王郭子仪。上悬一巨匾，题着一首诗:帝室匡扶世运昌，两朝勋业冠中唐。满门客贵邀天春，争说人间汾阳王。里面有些阴森，小孩子往往不敢进去，文革时被砸了个稀巴烂。改革后重修，已不复旧时气象！
　　 宗庙背后，是西山。西山一字横亘，千峰竞秀，逶迤不知尽头。诸峰如笑如眠，峰峰不同。满山的松木、毛竹，葱茏苍翠，盖地遮天，从山麓一直拥上山顶，葳蕤不可方物。树下有条山溪，水质清冽，潭中积水，三尺可辨硬币。溪水径流村中，村民建一大池，蓄水为饮。溪侧建了许多别墅，款式大同小异，如出一辙。每家都仿哥特式模样，立个尖顶，顶树数丈高避雷针，杆上串几个不锈钢球，亮亮的招人眼球。曾有广东朋友前去绍兴，导游介绍说家有千万串一球，有五千万串五球，是实否？吾忆自家房顶串有六球，算计所积，有些惭愧!只好大笑吱唔。
　　 这些建筑，囿于财力识见，大都仿个皮毛，材料一般，手工粗糙，远看娇娘美，近看娘已老。与小桥流水，黛瓦粉墙的江南民居相比，格距甚远。古人所讽:树小墙新画不古，家中必是内务府。典型的暴发户模样，是浮燥社会的产物，实在有些煞风景。
　　 可喜的是鸟儿很多。曾经绝迹，现在却很热闹，黑压压呼啸山水间。常见的是麻雀、斑鸠和喜鹊。去年回家，大早就被吵醒，开窗发现，是院中桂花上有喜鹊叽喳热闹，见了生人也不走，兀自歌唱。而院中所植樱桃、黑李，母亲从结籽那天起就与鸟斗争，颇为辛苦。大部收获后懈了精神，一早不轰，树留之果被鸟啄食得杳然无踪。母亲很是忿然，颇怀念前些年景象。吾大笑，安慰时，心中却暗暗喝彩。
　　 窗外，天渐渐暗下来，淡淡的黑青，宛若大千先生笔下渲染的水墨，缓缓的弥漫。我窝在椅子上，一字一字写故乡，仿佛看到那薄薄的柳烟雨丝，戏台上那缠绵悱恻的唱，低低地，酽中杂苦。云朵里傍徨的雨，终于下来，她是要回归，属于自已的那方泥土。恍惚里，我伴着那漂洒的雨，回到了故乡的山水田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