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晌午了，又到吃午饭的点儿了。大棚里侍弄蔬菜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
　　 棚门口那块儿，刚起过一畦早茬菜，还没种上新菜，地方宽敞。大家伙儿水龙头那儿洗了手，地垄上铺了草包片垫着，围成个散圈儿坐下来。打开带来的饭盒，吃起了午饭。
　　 南郝庄是个狭长的村子，副业队的蔬菜园子在村儿最东段。离去城里的大路近，离村子反倒远了，得四五里地儿。最近又赶活儿，上面下来的蔬菜计划又增加了；大家为了不耽误功夫，就带了午饭来，在地里吃。
　　 都默不作声吃饭，筷子勺子拾掇饭菜的声音响成一片。
　　 只是今儿老姜有点儿反常，还没动筷子，好像饭盒都没带来。老姜这马大哈，该不是忘了带饭盒了吧？
　　 老姜靠着门口坐着，在那里搓磨着手，看手掌纹。见大家关切的眼神投向自个儿，忍不住就嚷了句：“看个什么劲呀？吃你们的吧！俗话说：大器晚成，好饭晚吃。咱今儿说好了的，哎——，虾仁鸡蛋馅饺子。稳稳的，哎！稳稳的。俺家银枝儿说话就到，瞧好了吧您的！”
　　 老姜说着话，脖颈扬得高直起来，像撸得起兴的花猫尾巴。大家见他这么说，又闷头吃饭，不做声了。
　　 不多一会儿，门帘子一挑，老姜媳妇来了。
　　 老姜媳妇儿喜孜孜地把饭盒递到老姜手里。
　　 老姜一脸得意，这会儿那神态，简直又升级变城里动物园里的雄孔雀，要开屏显眼了。
　　 漫不经心地打开饭盒。好像那鲜美的虾仁鸡蛋馅饺子味儿海海漫漫地散开了，对棚里的人们展示着无尽的诱惑。大伙儿的眼神，循着那诱人香味，向老姜手上的饭盒扫过来；那些眼神里分明带着十成的羡慕。心说，呵！老姜谁呀？人家有个孝顺巧手的媳妇，杠杠的。还别说，人家老姜还真是个有口福之人！
　　 有两个年轻后生已站起身，比划着筷子，想过来蹭个一只两只的饺子尝尝鲜儿。
　　 摇骰子开宝似的，饭盒终于打开了。
　　 老姜怔住了，大家也跟着怔住了。眼见得不是皮薄馅厚的饺子，分明就是馅饼儿！
　　 见老姜那副泄了气的皮球模样儿，大伙儿都忍不住拿老姜打趣：“我说，老姜，合着你们家的虾仁鸡蛋馅饺子，跟俺们家的馅饼儿差不多哦？！”
　　 老姜的脸上挂不住了，对媳妇虎起了脸来。
　　 媳妇儿是个软性儿笑脸人，对老姜轻轻说道：“宝儿他爹，今儿咱家一窝小鸡儿刚孵出壳，看着二十多个毛绒绒玩意儿了，一高兴，忙乎着就把包饺子的功夫给耽搁了。怕你饿着，就赶紧得弄了馅饼送来。咱晚上回去再包饺子吃，哈？”
　　 老姜前面那些谱摆过头了，这会儿拧着了。原本有了台阶儿可以下驴，这会儿也还嫌阶台不够高了。不由地使起了性子了，对媳妇儿嚷道：“赶紧的，回去弄饺子去，说饺子就是饺子，这幅肚肠下水还就没给别的玩意儿预备下。变戏法没用，爷们还就认定吃饺子了！”
　　 媳妇儿见他这样犯了驴，也火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是都给你说了，应了急，给耽误了吗？”
　　 “我怎么样了我？！不就让你给自家爷们捏顿饺子吃吗？这点芝麻豆粒点事都整不利落，你没用的吃货呀，你！？”
　　 梗着脖子，望着天，像段橡木桩子，显摆起威风来了。
　　 “嘿！来劲了不是？!老娘今儿还不伺候了，你爱吃不吃！瞧你那德行，还上杆子了，老娘这就回娘家呆两天去！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媳妇儿一跺脚挑开帘子就走了。
　　 烤鸭不叫烤鸭——窝脖了！大家都有点不好意了，瞧这事儿给弄的。
　　 馅饼还是得吃的，不吃那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不吃饱了，还能干活吗？其实吧，这馅饼也是蛮好吃的。就是这在大家伙儿面前，显摆钦定的饺子变馅饼，多少有点哪个啥吧？唉！这娘们灭自家爷们的威风，也太不给劲儿了！
　　 吃好了馅饼，再喝点水，老姜也寻思着自己做过头了。娶到这样的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秉性儿有秉性儿，多给咱老姜家长脸儿。多好的媳妇儿，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
　　 午饭过后，稍事休息，大棚里的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大伙儿似乎忘了刚才的那档子事儿，老姜也似乎忘记了那点事儿。看着大棚里满眼碧绿的韭菜畦子，心里舒坦。要不了三两天的，这些韭菜就该割了，扎成二斤的把儿，运进东门菜市场，装入市民的菜篮，摆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呵！那个美，谁不夸咱这南郝庄的菜新鲜好吃？！咱这副业队哪个不是侍弄菜蔬的好手？
　　 活干得细致应手，心里快活，时间过得也快。
　　 日影西斜了，到下班的点儿了。大活儿一起忙着，把大棚该围的围了，该盖的盖了，拽上门，挂了锁，归家了。
　　 进了自家的院儿，走到屋门前，才觉出今儿回到家有些不同往常。门上挂了锁。这要搁平时，都是媳妇儿搭着毛巾，笑盈盈地端出盆水来，夏天凉水，冬天热乎水，让洗脸洗手，进屋上桌吃饭。
　　 真回娘家了？“曹老板很生气，问题很严重。”那时还没这句台词儿，此刻老姜的心里确实添了些堵，搅合得有点乱。
　　 唉，你说这是，说走还真走了？耍光棍的话，只是在心里闪了一下，就立马没影儿了：谁离了谁还不活了，没你这二两卤水还吃不了豆腐了？开了锁儿，进了屋，锅冷灶凉的。看情形宝儿也跟着去了她娘家。
　　 “当面教子，背地教妻”，这事吧，还真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你要面儿，要威风，人家也要的，这许多人面前这样数落人，搁谁身上都忍不下这口气儿。别看就离家这么会儿，那娘们儿，撇得下他，撇不下宝儿的。
　　 炕上放着一只团扁，唧唧咋咋的满是小鸡仔，毛茸茸的五色杂陈，真讨人喜欢。借来的孵蛋母鸡肯定已经还了隔壁的米婶；炕沿上还放着一升小米儿。团扁里的小米粒儿吃尽了。老姜撮了点撒在里面，小鸡仔们立马来了精神，唧唧喳喳地抢食儿。
　　 鸡仔儿是有的吃了，自己还饿着。整点啥玩意儿当晚饭呢？四处寻摸着，见厨里有一把豌豆粉条，馍筐里还有俩蒸馍。得，咱有了，拍棵葱炒盆粉条，馏俩馒头，凑合着也算一顿了。
　　 到院儿角抽了捆柴火，抱进屋，撇在灶膛口，点火，加水。先烧开了水，灌了一壶，余下的把干粉条泡了。
　　 屋顶棚浮着些白色水汽，团团绕绕的，像滚动的云雾。这些雾气有着一种真实的亲切感，像从前小时候，母亲的手抚摸自己的青皮脑袋，又像媳妇儿轻盈麻利忙着操持的身影。
　　 明儿得把媳妇和宝儿接回来。嗯，必须的。媳妇跟孩子不在身边，这哪里是过日子哦？
　　 吃过晚饭，正坐在饭桌旁出神。寻思着家里盐罐里的盐真咸，含盐量太高。那粉条子烧出来没有想象的好吃，怎么吃都是一味地腌粉条似的。
　　 窗外的天黑透了。窗内的人心里空落落的。
　　 院里似乎有了脚步声，接着就传来老队长的一嗓子。
　　 “姜子，搁屋里吗？”
　　 “哎，在屋里呢！”
　　 老队长进了屋，问了吃喝。看见炕上的小鸡仔，直说，瞧这小鸡仔，多喜兴啊！
　　 “你小子摊上了个好媳妇，看这屋里院里的收拾得个清爽利落。叔看人一个准儿，银枝这孩子能干会当家，是个能把日子过滋润的人儿。”
　　 接着，说到正题儿，“明儿前晌，给你调休半天，赶紧把媳妇跟孩子接回来。不是叔数落你，老大不小的，耍起个性子来像个没长胡子的孩子！”
　　 “哦。”
　　 天亮了，鸡叫三遍，老姜醒了。心想，早点赶去丈母娘家，兴许还能吃上早饭；赶不上，丈母娘也会给自个儿弄点可口的。想到这儿，咧开嘴像挂着一朵花。一咕噜爬起来，里拉着鞋，洗脸刷牙刮胡子，换上干净衣服鞋袜。
　　 临出门之前，想到炕上那二十几只小鸡仔一夜没喂食，别饿坏了。到了炕沿跟前，捏起一小撮小米散开来，小鸡仔们唧唧喳喳争食儿。接着他就有了痛心的发现：两只小鸡仔伏在团扁侧沿边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断气了。毛茸茸的俩小鸡仔把在手里，就想，怎么好端端的，你俩就断气了呢？仔细一琢磨，莫不是自己睡相不好，睡梦中把脚伸到了团扁里，把小鸡仔给压死了？摇摇头，直叹气：可惜了啊，可惜了哦。
　　 正在那里默哀喟叹，听到院子里有响动。莫不是银枝和宝儿回来了？吃了一吓，这要是媳妇看见了死鸡仔儿，还不又要跳脚骂人，说糟蹋了她的宝贝。手忙脚乱，一着急把俩鸡仔揣进了裤兜里。
　　 还好，进来的是队里的车把式。上前来说：“姜子，队长说，你前晌要去丈母娘家。赶巧，哥又被派去城里拉豆饼，路过小沟庄，让把你捎上。哈哈，媳妇不在家，百样不习惯了吧？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俩口吵架不记仇。傻愣着干啥？走啊！接媳妇去！马车在门口停着没绑缰绳；那匹拉边套的小马，不懂事，会擅自带上别的马开溜走道呢！”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老姜去接媳妇儿回家乡。
　　 进了丈母娘家的院子，见宝儿在院里枣树下玩，一眼瞅见老姜，嚷嚷着“爹，爹”，直扑过来，入了老姜的怀。
　　 井台边上，银枝正洗着床单，笑嘻嘻地跟她娘唠着嗑。一回脸，瞧见了老姜，脸上立马晴转多云。银枝娘看见老姜，倒是仍旧一脸的笑容，喊宝儿，“瞧瞧！这爷俩个亲热劲儿，快给你爹搬个凳子坐了。”
　　 接着，从屋里端来半缸子凉白开递上来，“还没早饭辙吧？先喝口水。给咱姑爷单弄点可口的，一会儿就得！”转身去了灶间。
　　 老姜抱着儿子，站在媳妇儿身后，清清嗓子，对着那一头青丝说：“媳妇儿，老姜真是犯浑，不该在众人面前，那么作践自家好媳妇儿。”老姜是真诚的，那话语话音的听着舒坦顺气儿。
　　 媳妇儿听了，脸上挂了泪，说：“那你说说看，错了的，是哪个老姜？是不是那个自打银枝过门之后，就把他全心全意地放在心上，装在心里，敬着顺着疼着的那个老姜？”
　　 老姜的心头也有些酸楚，挨近媳妇儿的后背，有些哽咽着说：“媳妇儿，咱回家吧。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就是你身后的这个老姜。”
　　 “宝儿，别让你爹老抱着，你爹他赶了远路，要累着的。”
　　 宝儿一出溜下了地儿，一只手搭着娘的肩膀，一只手扯着爹的衣襟。
　　 老姜连忙从裤袋里摸出手巾给媳妇儿擦眼泪。
　　 媳妇儿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擦起眼泪来。
　　 银枝伤心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突然跳了起来。
　　 “好啊！你个老姜，你个天杀的！你把我的小鸡仔儿，都弄死了？！嗯！？”
　　 老姜仔细一看，妈呀！忙中出错，裤袋里摸出的“手巾”，就是早上装进裤袋的俩小鸡仔儿！
　　 “啊？哪里都死了，炕上还有好多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