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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活着的意义(散文外一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39发表时间:2013-08-11 22:21:08

设想每一天都是你临终的一天
   你就会感谢那意外得到的时间
   ——贺拉斯
  
   给先人上过坟,我坐在山梁上的一块地边歇息,能看到埝下面一个新的坟茔:黄土拢起的土堆,与周围绿莹莹的麦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土堆上面没有一棵草儿,只是几个花圈的骨架拥挤在一起;花圈的架子上,一些零散的白花在风中飘摆摇曳,似乎能听到沙沙的声音。
   今天是清明节,山梁上到处是上坟的男人,但没有看到这新的土堆上来人。故乡的风俗里,新坟是要在清明的前一天(寒食节)来上的,想必是在昨天吧,他的儿子应该来过了,在这儿跪下来,化过纸钱,将一串爆响的鞭炮声聒噪在他的耳边,使他不惮于在这荒凉的野岭忍受黑夜的孤寂。
   我认得这片地,知道这是马六叔的坟茔。他是和父亲一般年纪的一位老人,小名叫马六,他比父亲多活了这十来年。只是这一次清明回家,看到的竟是这一堆黄土了。听说他是两个月前去世的,走的时候,没有受一点罪,很干脆。晚上吃过饭,他说有点不舒服,他的老伴,我当年叫做兰姨的,——将她扶靠在炕上歇息,他忽的坐起来,又躺下去,两手在空中不停地乱抓。兰姨说,他要走了,他在抓阎王爷的手。终于,他抓住了阎王爷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攥着,他就走了。在故乡,对于行将就木的人来说,没有躺在炕上受煎熬而顺利地死去,是一种幸福。那么,他也应该是“享福”的人了。
   上坟来的时候,经过老村逼仄的小巷,在他家的门口,我看到了门楣上丧联的横批,三个菱形的方块白纸,上写“昊天罔X”,显然,后边的一个“极”字被风吹走了。他家的前门,还是我二十年前离开故乡的时候那扇柴扉,那是他用山上割来的条子编的。
   关于他的那些零散的记忆,便如耳边吹过的风儿,散乱地拂过我的脑海了。
   他不是村里的王姓人。很小的时候,他跟上姐姐一路从山东逃荒要饭,过黄河,入陕。来到我村的时候,却只是他一个人,据说他们在要饭的半路上吃了一户人家的饱饭,姐姐便执意不肯再往前走了,做了施主家的媳妇。有人收留姐姐,却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他就一个人继续向前走。某一天来到我们村的时候,五老爷看他可怜,就将他收留下来放羊。那时的他,大约应该是七八岁的样子,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更别提出生年月了。他不识一个字,只知道他是山东人,具体哪个县,哪个市,浑然不晓。
   多年以后,五老爷用两斗麦子给他换回一个媳妇,他现在的老伴儿兰姨。他如一棵草籽儿,就在这山村里生根发芽了。都在一条巷子里住,我那时没少在他们家吃饭。在外村上学的那几年里,星期六回家,有时候门上了锁,我坐在门口的碌碡上等父母回家的时候,兰姨就会叫我去他家吃饭。记忆里,那时的兰姨,身子像山上细溜的荨子条。她心灵手巧,尤擅女红,能剪各种窗花,花鸟虫鱼,胖娃拔萝卜,贴在小小的窗格子里,煞是好看。那时候,兰姨家总会来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说是找马六闲谝,其实是冲着兰姨来的。他的几个儿女,都长得体体面面,红白晅清,没一个像马六那样如干而黑瘦的枣核。有人说,那不全是马六的孩子。
   马六叔一辈子只知道低头干农活,他甚至没有去过县城,没有坐过火车。记得有一次,一架飞机飞得很低,他要我掮上他家门后的长竹竿去戳,说一定能将那个飞机钩下来,我没有听他的话,他就很失落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么大的家伙,翅膀也不见扇动就能飞,一直想不通。他常常和兰姨在家里对骂,但他嘴笨,说不过兰姨。我有一次在门缝里看见他将兰姨压在院子里,给兰姨的身上扣了一个簸箕,用他放羊的鞭子在簸箕上抽打,嘴里一边狠狠地骂着。兰姨的头发乱了,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马六家有一条牛,我家也有一条牛,上高中的暑假,连续的阴雨天里,我们在山上放牛,他穿着蓑衣,戴一顶发黄变黑的草帽,像一只瘦小的鹰,矬在一块青石板上抽旱烟,一锅接一锅。烟锅的火星在雨点腾起的水雾里一闪一闪。抽烟的间隙,他用枯瘦的宛如鹰爪的手,在我肌肉发达的胸膛上来回拃几下,说再有一个银元厚就很好了,真是干农活的好材料!我那时可不愿意和他一样在这山沟里呆下去,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傻子。我对他表现出了强烈的不屑和可悲,但他竟毫不知觉,自顾自地说着,显得极兴奋。他还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有吃有穿的,比要饭好多了。
   他与世无争的一生,似乎都在验证他说过的话。他没有和村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谁家的红白喜事,烧水守茶炉的活计,总是他来干。靠着墙根一溜排几十个热水壶,随时总有开水,这大约已经是他毋庸置疑的铁定的工作了。谈起村里有妇人想不开而跳崖入井的事情,他就瞪大了两只指甲缝大的眼睛,显出极大的不理解来:为啥要死哩?这不好得很么?
   下山的路上,我碰到了兰姨,她已七十四岁,显出极端的衰老来:腰佝偻下去,眼睛浑黄发红。她拉了我的手,邀我去她家坐。说起马六叔的去世,她流下了眼泪,没想到他走得干脆,丢下她一个人了,该咋办哩,说着话,她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大碗我当年喜欢吃的剁荞面来,里面几大块肥肉,是马六叔过七期的时候剩的。我硬着头皮吃下那些肥肉,她欣喜地笑了说,知道你的饭量大。她仍然以为,肥肉是最好的招待客人的食物。当年离开故乡求生存的我,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客人了。
   兰姨说,村里教过书的老先生给马六叔写了铭旌,上面的生辰八字是看阴阳的茂源老汉给捏弄的。以他的情况,是没有多少亲戚的,却也摆了二十桌酒席。我喝着茶水,想象着那热闹的场面:十几口龟子呜呜咽咽地吹打着,红红火火将他送上了那一道生前扶犁耕地的山梁。
   兰姨红着眼睛说,这就够了么,一个要饭的叫花子,死得热闹哩!
   兰姨和马六叔,因为五老爷伸出的温暖的手,他们的一生,便相依为命,互相依赖;又因为马六叔的猥琐和兰姨的奔放而互相仇恨,可到最后,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当年的兰姨,是一棵蓬勃的茂草,散发着阵阵清香,吸引着痴迷的蜂蝶,那是自然的法则,他们谁也没有理由埋怨对方,没有谁对谁错。他们常年行走在羊肠子般的山道上,却也是走在宽阔的大路上了。
   看着眼前的兰姨,我总无法将这如冬天的酸枣般干枯缩小的老妇人和年轻时那风华雪月的兰姨联系在一起,她们是如此的对比强烈,令我恍如隔世。是的,他们的身体已如这块贫瘠的土地里生长的一棵古树了。马六叔一直友好平和地对待这个世界,曾经的过去,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对苦难的承受能力,亦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有一段动荡艰辛飘泊不定的童年经历,但却顽强平静地走完了自己辛苦的一生。我想起余华说过的话: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马六叔的一生,是一种简单愚昧的生存方式的单调重复,还是经历过苦难之后对一切事物因为沉着淡定的理解而产生的一种超然呢?
  
   【清明忆】
   春雨,在略带寒气的氤氲天幕里,渐渐拉开斜丝织就的网,将天地罩得一片阴郁。杨柳的枝条,便在这湿润的气氛里,绽放出沉睡一年的倦怠,吐绿扬花,飞絮飘叶。清明,也在这飘飞的絮叶里悄然而来了。
   这几天有点冷,暂时还不敢褪去厚的衣服。野外的风似乎还要大一些,甚至能听见呜呜的声音。田间地头的绿色令人沉醉,大片的麦苗已经很高,中间夹杂着米蒿淡黄的小花,在风中掠过一波一波的绿浪。电杆上的燕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地叫,不远处已经有人在上坟,烧纸钱的蓝烟刚刚升起,就很快被风吹散了。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远近各处,农人在忙碌着平整土地,桃花林里穿梭着踏青赏花的游人。清明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第五个节气,“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古来如此,世代流传。在农人的眼里,清明是忙碌的开始,从这时起,田里的农活就一天忙比一天了。
   小时候,清明前后几天,家里的农活是很忙的。地基本上都在山坡,没有水浇,收获靠天。为了填饱肚子,只能种些耐旱的农作物,像谷子,糜子之类的,但这都是收麦以后的事。清明前后,正是种南瓜和土豆的时节。地薄,不好好打粮食,南瓜土豆倒结得多。父亲于是决定在西沟和东坡的两片地里种些南瓜和土豆。
   父亲从山外的集市上买来南瓜籽,晚上再仔细地把粒大饱满的挑选出来。第二天一早,父亲跳一担大粪,我就跟他上地了。我先用锄头挖一个小坑,父亲倒进一舀大粪,这样沿着地边一圈,能挖几十个坑,等上半个多小时,坑里的粪水完全渗透了,再把南瓜籽放进去,盖上一层熟土,用脚轻轻踩踏几下。为预防天旱不出苗,一个坑要放三颗种子,等以后出苗了再拔去其它的小苗,留下一个健壮的继续生长。把南瓜种在地边的好处是不占地,中间还可以种其它作物;再者南瓜秧会自动吊下河沟,结的瓜也自然吊在河沟,想偷吃的人不容易看到。
   土豆也是清明时节下种的,种子不用买,每年都会留些小一点的土豆做种子,但不能就那样下种,首先要把小土豆切开,一般一个切四五个小块,然后从炕洞里掏些草木灰来拌种,说是好出苗。我问原因,父亲也说不上来。直到我长大以后学了化学,才知道草木灰是很好的钾肥,想来大概是土豆嗜钾肥吧。
   农人的清明是忙碌的,也是喜悦而欢快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的一首诗,给人感觉自古以来的文人骚客似乎格外喜欢清明下雨,许是仕途不顺,借雨浇愁;或是久居长安,难得清新吧,总之给清明蒙上了一层阴晦之气。庄稼人更喜欢清明下雨,不过盼望的心思大不相同,农人冀雨,希望来年丰收,与风华雪月毫无瓜葛,一门心思要填饱肚子。清朝文人郑板桥倒是理解农人心思,于是吟叹“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他算是体会到了民情疾苦。
   唐朝诗人韦庄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则描绘了一幅欢快的清明图:“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这样的场景已经很少见了,古人当时没有多少玩乐设施,只能在风和日丽的清明脱去棉衣,上树绑绳,体验魂飞魄散的“空中杂技”。在我的记忆当中,孩提时代,老家门口有一个高大的槐树,每年清明,男女老少轮流荡秋千,粗壮的牛皮绳高高的拴在树杈上面,下边绑一块木板,人坐在上边,前后有人奋力推送,荡得高了,上面的人花容失色,大声惊呼,地上的人拍手坏笑,乐在其中,一片笑声使人淡忘了当时的贫穷和饥饿。
   然而清明对于人们的更大记忆,是祭奠先祖,缅怀亡灵。
   宋人高翥有诗云:“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分然。纸灰飞作百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作者的思想情绪,更多的是看到祭扫先人的隆重情景。清明祭祖,大概由晋公子重耳始,当年介子推背上老母,隐遁绵山,抱树而亡,肯定没有想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的场景会延续几千年!
   在儿时的记忆里,清明是过年以后第一个极隆重的节气,清明前一两天,父亲就买好麻纸,清明那天早早起来就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拓钱,拿一枚五分硬币覆在麻纸上,再用一个小木块拍打,麻纸上就会留下一个一个的钱印,一摞纸要拓好长时间的。后来就拿十块钱的纸币来拓,用手拍打,我说那上面看不见钱的印记,父亲说婆和爷心里知道。
   光麻纸钱是不够的,还要剪长钱,从集市的杂货店买来一张大白纸,父亲拓过钱,母亲细细地折叠,再用剪刀剪,展开,好长一串,因为太长,中间要绑上两圈纸,防止风吹散,然后再用一根竹棍挑起来,长长的纸钱就在风中轻轻地飘。除了纸钱,还得蒸“坟炊”,——一种圆形的白蒸馍,上面有十字形面条,周围及顶上总共有五个圆圆的小疙瘩,母亲提前在里面放进一个核桃,在坟地下跪烧纸钱的时候这些小疙瘩是要掐下来放进去的,——阴间的先祖也要吃的。麻纸钱烧完了,留下长钱不能烧,要插在坟头上,父亲说要婆和爷慢慢花。
   年复一年的清明,父亲领着我们兄弟三人上坟烧纸。终于有一年他病倒了,再也没有能力翻过河沟给先祖送钱了!哥哥在青海当兵,上坟的重任落在我和弟弟的肩上。那一年的清明,天气阴晦,飞沙走石,似乎要下雨的样子,远处山梁上的狼在嚎叫,我和弟弟都有点害怕,弟弟说干脆不去了,半路烧吧,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就这样,那年的纸钱在半山路上灰飞烟灭了!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年清明在半路上烧纸,我就很愧疚,想到婆那苍老的脸,粗糙而筋骨毕露的手,心里极怕她老人家骂我,为了安慰自己,这么多年的清明,晚上我都会在十字路口烧好多纸钱,面额也比过去大多了,算下来竟有好几千万!
   想来老人家应该不会埋怨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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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活着的意义】清明。回乡。祭祖。新坟。这是马六叔的归宿。他是一个从山东逃荒要饭到这个村子的苦命人,幸得五老爷收留,给一餐饭,让他有了一个安定的家。他一辈子与世无争,只为活着而欣喜,与兰姨相依为命,互相依赖,又因为性格不合而互相仇恨,但最终还是无法抛弃对方,而始终拥有一种经历过苦难之后对一切事物因为沉着淡定的理解而产生的一种超然。【清明忆】清明时节,种瓜点豆,万物复苏,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也是一个溢满回忆的季节,当回忆随着希望一起接踵而来时,任谁都会不由得伤感,还是伤感。那些逝去的亲人,是否真的可以知道后辈的虔诚呢?这是两篇描写清明时节的小文,短小精悍的文章承载了太多的情感,平实的文字让人总是不由得就流下眼泪,沉浸在作者引导的自己的回忆中,无法自拔!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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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8-11 22:22:32
  清明,是一个希望和绝望共存的日子。逝去的无法追回,但未来还是要用心去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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