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泉】
　　 故园北去三里许，频水北岸，石崖立若鬼魅。罅隙滴水渗漏，聚汇石潭；一泓泠然，凄清入耳。炎夏，掬水啜之，疼牙瘆骨，遂唤“凉水泉”。
　　 余少时，沿崎岖石径，战战行走，牧羊泉边。草木蔚秀，幽非人间。每与村中黄发毛孩，列序坐于水桶之上。水滴答，满石潭，以葫芦瓢舀之入桶。桶者，或铁，或木，兼而有之。天大热，久坐竟森森发抖，遍体清凉，媲若寒冬矣。
　　 天大旱，人饮急，炸石凿洞，以求大水。洞内訇然有声而水流远遁无踪。
　　 夏日午，余众口渴，至洞。石壁潮湿，欲吸吮，有大蛇盘卧洞中，呼呼吐信。众大骇，鸟兽散。
　　 及家，言于婆。婆太息曰：“呜呼！此龙王也，洵为水泉吐气，诲人节制而取法有度焉。”
　　
　　 【埙说】
　　 彼年游曲江，漫步芙蓉园，大雁塔。余以十钱，购埙一。埙，烧土为之，大若鹅蛋，底平中空。鼓腮敛气吹之，臆想周敏独坐城墙，月下颂歌废都。奈何无宫商角羽之韵，呜咽若鬼。妻嗔，余藏之，时抚之，不复吹也。
　　 入暑，读张宗子《陶庵梦忆》，心若水，不觉热。爰思东晋陶公，夜沐皓月，晨理荒秽。虽不解琴，亦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闭目抚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拍案叫绝。
　　 余生岩壑之乡，频水之浜。清泉磐石，涧响松风，此皆自然之声。置身其间，无令管弦齐发，亦众山俱响；友云侣月，正当类聚，然不惜也。今居闹市，寻陶埙古声，焉能接地气乎？
　　 释卷，绿茶一杯，取埙抚摩。私拟对饮陶公，相见恨晚。
　　
　　 【夜饮记】
　　 日暮，余置薄酒一瓶，卤猪蹄若干，独饮孤灯。
　　 三杯入肚，思所见所历之不快事，心绪良多。
　　 忽有鹤发苍颜之智者，飘然坐于前曰：“汝本田夫野老，大可穷居乡野，登高望远；采山可茹，钓水可食，何以舍本逐末，与世偃仰？”
　　 余答曰：“故里清泉断流，茂树不再。为谋稻粮，拋阡陌于身后，逐繁华于古都。”
　　 智者曰：“今满城飞花，粉白黛绿，曲眉丰颊者，争妍取怜，汝羡乎？鄙乎？”
　　 余嗫嚅：“亦羡之，亦鄙之。”
　　 智者笑曰：“汝辈用心躁也，是故心浮气盛！汝记之：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之质，望秋先零。”
　　 余愧，亡以应。
　　 智者复正色曰：“怀抱利器者，必有动时。恨枝无叶，莫怨日偏。草木无声，风挠而鸣；平水无声，风荡而鸣，人之言亦然。若汝歌而有思，哭而有怀，虽烂死沙泥，亦不足惜！汝辈宜虚以受人，勤以励己，则其所修，如泉始达耳！行文亦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君不见虚有其表者众矣？虽煊赫一时，而久于世者几人欤？摇尾乞怜而得风唤雨，非有志者也！”
　　 言毕，智者遁。未几，凉风掠窗以入。
　　 余释然。遂大快朵颐，执杯痛饮，不表。
　　
　　 【卖瓜者言】
　　 周日集市，熙熙攘攘，若宋之清明上河。有卖甜瓜者，以车屯之，堆而如山，旁置剖开之瓜，声言甚甜，引人目光，人争鬻之。
　　 吾过，闻其声，亦趋而近，卖瓜人喜而手刃一块，呼余尝，顿感香气扑鼻，沁人肺腑，遂贸得三斤，喜而归。
　　 既还家，呼妻品食，妻问价几何，余答“五元”，妻惊，言余不惠而被宰，吾不服，言极甜。妻冷笑不语，取一瓜，洗而切之，塞于吾口。既尝，索然如白水，皆无先前之甜香。吾惊而询妻，言样品非卖品！品种不类，价异之，余呆立一旁，默然无语。
　　 妻愤而言：“吾尝购之，仅三元！今多而上市，汝竟五元，实呆傻！退之！”吾难，思一大丈夫焉何以对！然惧内，遂提瓜郁郁出门。
　　 之市，远见卖瓜者神情灿然，如前招呼过往行人。余徘徊良久，惴惴而前，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皆为入口之物，何以淡然无味，不似样瓜？汝欺吾何？！”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两厢情投，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有腕戴劳力，开豪车者，旁坐美人，其腹便便，官者上报水分，下扣应得，言出国考察，实旅游山水，寻访异域美色。台上长篇宏论，荧屏口若桃花，真言几许哉？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商者偷漏税款，隐己之收入，出入楼堂馆所，笙歌艳舞，员工尽流血汗，攀高塔以求薪；为警者撑伞以护黑恶，刑讯逼供良民，坐收娱乐红利，盗起而不知御；为官者中饱私囊，酣睡温柔之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坐糜廪粟而不知耻；矿难轰然，老板绝尘而离，身后白骨累累，主管扯皮，言之无人伤亡，山里孤儿寡母，呼号而不应！君不见城市日新月异乎？然黎民苦矣，先前拆迁之许诺，时化泡影，开发商之娄罗，遂手提棍棒，驱民流离失所，老妪鳏寡，手举白幅，拦路挡车者何？红地毯上，星光灿烂，背后之糜烂，甚于吾弃之腐瓜！余悲矣，观其坐高堂，开豪车，醉醇醴而饫肥鲜者，非人大代表，即政协委员，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其人前之言，几多属实？又何往而不欺世盗名，愚弄民众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瓜！”
　　 予亡以应。退而思其言，偕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瓜以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