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惠离开新丰酒店遍酒市巡检了一个下午，心中闷闷回到城南客栈，想来这长安城中也只有皇宫御苑和大牢囚狱没有搜寻过，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冒险去探个究竟。二更天过，常惠收拾齐整便奔甘泉宫而去。这是武帝批阅奏章接见臣子的地方，羽林武士五步一个钉子似的立于甬路之上，宫尉往来巡查穿梭，戒备极是森严。常惠施展听声相行身法跃上殿脊，逐个殿阁查去。那甘泉宫周匝十余里，大小楼阁百余座，一时间哪里查得完，天方启明，常惠悄然离去。如此搜寻两个夜晚，来到一个所在，与它处宫娥侍卫往来如梭不同，这里殿外并无一人，显得甚是冷清。常惠借着米黄宫灯的幽光看那匾额，分明是：长门宫。
　　 常惠轻轻揭开一块琉璃瓦，透过缝隙看去，一个少妇和一个郎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在殿中。那少妇二十余岁的年纪，面目十分秀丽只微微蹙着眉头显得甚是忧郁，那郎官常惠却是认的，正是酒楼上抚过琴的司马相如。那少妇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天宇中刚刚升起的那轮弯月，叹口气，幽幽道：“我记得那晚的月亮也是这般弯缺，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抱着我问他道‘你喜欢阿娇吗？’他一点都不害羞，笑道‘当然喜欢呵！’我的母亲笑道‘我把阿娇送你做媳妇好不好啊？’他高兴的一下跳了起来，拍手道‘好啊，好啊，要是能娶得阿娇做媳妇我一定会用黄金建一座屋子让她住！’那时我们还都只有七八岁。后来，后来我的母亲果然把我嫁与了他。大行皇帝子嗣繁多，立嫡立长这皇位都没有他的份，在我母亲的运筹下，他终究还是做了大汉的皇帝。唉，谁承想这才过去几年，他，他竟然对我如此无情，难道都是因为李研这个贱人？！”那少妇一双美目注视司马相如，眼泪却不自觉的涌了上来。
　　 司马相如不敢接话，只是唯唯。那少妇拭了泪，道：“今夜请先生来，只是求先生做件事，望先生不要推辞。”说着打开窗边的一只木箱，只见黄光灿然，原来是一箱金子。那妇人又道：“这是一千两金子，先生拿去用吧。”司马相如只道她要自己劝说皇上回心转意重新宠爱与她，躬身施礼推辞道：“皇上只是欣赏长卿的诗赋罢了，这宫闱之事长卿如何敢跟圣上提及？！夫人还是请他人代为说项”（司马相如字长卿）。那少妇淡然一笑道：“先生错会了我的意思。圣上最喜读先生的诗赋，不日必又会让先生作赋，可否借先生妙笔诉我脉脉深情？能让圣上忆起往事，我就感谢不尽先生啦！”司马相如这才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笑道：“这有何难？长卿可立时写就。”那少妇大喜，纤手伸出，亲自铺展开一块丝帛，司马相如略一思忖，提起狼毫笔边咏边写道：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其辞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一时写毕，常惠这才知道那妇人竟是刘彻的废后陈娇。陈娇再拜谢过，命人将司马相如送出。常惠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自古哪个帝王不是喜新厌旧，凭几句华丽辞藻就想争得宠爱，这妇人也太痴心啦！起身正欲离去，忽听的殿中后帐一阵脚步响，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道：“皇后，您真以为凭这个腐儒信口胡诌的几句破话就能扳回那个无情小子的负心？依着我说——”陈娇不容她说下去，打断道：“楚服，我不容许你胡来！”语调中竟满是焦急。常惠大感奇怪，听这话这个老妇人直似想除掉刘彻，当下重又向殿中窥望，殿中已多了一个宫装老妇人。那妇人容貌奇丑无比，此时出现在幽暗的殿内，真如鬼魅一般。楚服叹了口气道：“皇后，您现在还处处回护他！您这是何苦呢？”陈娇泪下潸然，哽咽道：“我必是前生欠他的一般。有来生，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楚服沉吟道：“皇后，您和他之间，原只是多了李妍这个贱婢，不如、不如除掉她，或许他才会想起你的好来。”陈娇失宠，早已恨李妍入骨，当下点头道：“只是不许露了行迹，败露出去，当真要夷灭九族！”说着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楚服笑道：“皇后，您放心！夜来我的金蚕已经养好啦！”陈娇又惊又喜道：“真的？你拿来我看一眼。”楚服轻轻击掌，须臾，一个少年宫女捧着一个金瓶走了进来，楚服亲自接过金瓶，那宫女早拿过一只白银盘子，楚服将金瓶倾倒，良久，一个通身金亮的蚕蛹样的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进到盘子中。那东西绕着盘子蠕动了两周在盘子正中停了下来，高高昂起了头，两只粟米粒大小的眼睛盯视住楚服。楚服忙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嘴中念念有词，祷告一番后，取出金针刺破中指将血滴了三滴到盘中。那金蚕俯身将血吸到腹里，立时原本金亮的身子变得通红剔透，吸罢血那金蚕又慢慢爬回金瓶。楚服将瓶盖好交与宫女，从袍中摸出一个三寸木雕小人，就着中指血在上写道：李妍，将那金针狠命刺在小人胸中。做完，楚服出了口气，笑道：“好啦，李妍这个贱婢此刻一定心痛不已，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必然一命呜呼！”
　　 常惠心下惊奇，也不知楚服是真有法术还是故弄玄虚，心道：哪天遇到太祖师婆婆倒要请教一下，最好这个楚服把武帝刘彻也咒死，那自己可省了大周折。离开长门宫常惠又搜寻过几处殿宇，那天已是四更天的模样。常惠正欲离去，却见甬路上四个武士抬着个什么物事甚是吃力的走来，走到近处，却见是装着竹简的一个大木匣。其实尚无纸张，普通的文书便刻在竹木简上。四人将大木匣放下喘息，一人道：“也不知东方朔在这上面胡刻些什么，偏偏皇上就信这些狂生的胡话！”一人忙道：“别胡说，你当真活的不耐烦啦？！”叹口气又道：“赶紧走吧，去的迟了，只怕又要被杖责。”四人抬起木匣去了。
　　 常惠远远跟随，来到一处殿宇，却是明光宫，那殿被数十支胳膊粗细的牛油大烛照的通亮，殿外四周执戟武士往来戒备。那四人抬至殿前实是累极，一个失手，木匣掉落地上，竹简滚出。守殿武士低喝道：“君前失仪，不要命啦！”常惠趁诸武士略一分神，早飘然上了殿脊之上。掇开琉璃瓦向下看去，刘彻端坐案后，一个老者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帕，摊开在案上，却是数十枚碧莹莹如宝石样的东西，刘彻却不认得，道：“张骞，这是什么宝物？”张骞笑道：“这是葡萄去水后风干而成，中土却是没有，请皇上尝尝。”葡萄原产西域，其时中土尚未栽植，刘彻还是第一次听的葡萄称谓。张骞见刘彻迟疑不敢品尝，拈起一粒放到口中，笑道：“西域旷远苍茫，人物粗鄙，这瓜果却是香甜的很！”刘彻方自拈起一粒，果然酸甜满口。
　　 张骞道：“十年前，老臣奉皇上之命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夹攻匈奴。出的河西正遇上匈奴游猎骑兵，老臣一行只有百余人马，只得纵马狂逃。那匈奴的马匹想是久在草原驰骋，马力甚健，转眼的功夫就将老臣等一百余人尽数围合起来。一阵刀砍箭射，只剩了老臣和堂邑父十余人！那匈奴小当户喜道：大单于明日要献祭金人，可巧就有这等大官送上门来，可不是天意？当下将老臣十余人押赴单于所在王庭，洗剥净尽，只待明日做人牲。
　　 那是一个周广数十丈的三层祭坛，两个巨大金人被安置正中，朗日下那金人金光闪闪真如金甲神一般。老臣被强按跪在金人前侧，向坛下望去，碧空如洗，茵草无际，单于率王庭诸官和万余民众顶礼膜拜于下，却也壮观。只是未能完成皇上使命，心中未免黯然。”张骞停了一停，回忆起那日的情景似是仍心有余悸，又道：“那坛上燃起了三堆大火，一个年岁颇大的老妇戴着狰狞的面具手拿一面长锣敲动，率着一群少女，都是一丝不挂的光着身子，围着那火跳跃舞蹈，嘴中哼哼呀呀的唱着什么却听不明白。如此唱跳了一个时辰，那坛上坛下安寂下来，四个裸身少女抬起我的一个随从放到坛中一块光洁的大玉石上，那老妇拿起一柄玉石制作的刀具绕火堆转了一圈，猛的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了过去，那火像被飓风鼓荡，火苗一下窜了上去。那老妇手法好快，手中玉刀一割一剜已是摘下了那随从的心脏，一个少女早用银盘接住供奉于案桌，那心脏兀自蹦蹦跳动！”
　　 “如此炮制，只剩了老臣和堂邑父。那四个少女将老臣抬至玉石上，老臣只觉温润光滑竟是透骨的舒适，老臣默祝我皇万岁，闭目等死。那老妇血雾喷出正欲举刀，金人左侧一个侍女忽的跪地道：须卜国师，金人、金人流泪啦！老臣才知道那老妇竟是匈奴大国师。须卜国师又惊又恐急忙跑至金人近前查看，果然见那金人面上两行泪水流下。须卜国师惊疑不定急忙请单于率诸官上坛验看。单于看了眼老臣道：想必长生天示警，妄杀此人会给我匈奴带来不祥。须卜国师点头附和，老臣就此捡的一命。单于将老臣二人拘押至北海为他们放马服役，如此过了七年。”
　　 “三年前，老臣和堂邑父趁着暗夜逃了出来。那时大月氏已经被匈奴击败，连国王也被捉去杀了，头颅被做成了单于的酒器。大月氏无奈一路向西迁移，老臣二人便一路向西寻去，途中经的一些城郭小国也就不必细说。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国，说是大国，那是与西域诸国相比较而言，其实不过和大汉的一个郡相当，名字也怪，唤作乌孙，国王唤作昆莫。那乌孙昆莫久闻大汉国富兵强，对老臣二人照顾被至。老臣离他西去时，见老臣的马匹老瘦羸弱，特赠予老臣两匹骏马，那马神骏非凡，日行千里太阳尚不落山！老臣大喜，询问马匹名字，昆莫道：此乃乌孙特有天马，名唤西极！”
　　 “老臣无意之中得到天马西极，自是大喜过望！料想这是天下最好的良马，那成想，老臣还是浅陋的很！”张骞自失的摇了下头。刘彻听得天马西极，眼中早就满是欣羡之色，忙问道：“还有比西极更好的良马？那又是什么？”
　　 张骞继续道：“老臣和堂邑父离开乌孙，行的几日，那地势平阔，川原无际，长风吹过，遍野草低，獐狍兔鼠乱窜。老臣正惊叹于草野的肥美，一匹野马自天际而来，那马来势好快，浑身上下通体血红。老臣原以为是一匹枣红骏马，到的近前老臣才看清爽，那马肩上淋淋沥沥的滴下的竟是血滴！老臣也曾想，或许是哪个猎手想捕获此马不得，将其射伤，可遍体看过，竟无一处伤痕！那堂邑父本是大草原上有名的驯马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踢动西极向前欲捕获此马。那马警醒，前蹄扬立，一声长嘶奔将而去。堂邑父催动西极急追，那马颇通人性，似是逗弄堂邑父一般，也不绝尘而去，只在西极马前十数米远，不时回头嘶鸣。如此追行了一日，无虑驰出了一千五百余里，那马方才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第二日，老臣和堂邑父穿行过一座大山，那山上遍生野葱，老臣便给它起名葱岭。下的葱岭，行至薄暮十分来到一城，后来得知这是大宛国的郁成城。那郁成城主是国王毋寡的弟弟，听的老臣从大汉而来，十分的傲慢无礼。老臣在此盘桓了几天，终于打听的那马的名字，竟叫汗血宝马！整个大宛也不过百十余匹。”张骞至此说完，那桌子上的风干葡萄早被吃的净尽。
　　 刘彻听的悠然神往，笑道：“那大宛国王没赠你一匹汗血宝马？”张骞道：“大宛视汗血马为国宝，自是不肯送与外人。就是乌孙奉送给老臣的西极马，回来的途中也被匈奴抢了去，大是可惜！”刘彻推案而起，踱了几步笑道：“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满眼尽是羡慕之色。
　　 张骞道：“老臣最后在帕米尔寻得大月氏。不想那大月氏王死后，王子懦弱，手下翕侯互不敬服，好端端一个国家一分为五，再也无力对抗匈奴，只得俯首称臣，每年贡献子女玉帛。老臣见此，只得黯然东归。不过西域之事，大有可为！那百十余国虽然尽皆尊奉匈奴大单于号令，暗地里对匈奴的横征暴敛、贪得无厌却是人人痛恨，只是碍于国小兵少，只得逆来顺受！陛下果真经略西域，只要以仁德相待，诸国必可为我大汉所用！”
　　 刘彻推案离座，在大殿上脚步囔囔踱了几步，笑道：“西域诸国源源不断向匈奴贡献子女玉帛、牛羊粮草，我大汉不是与匈奴一国开战，竟是与这百十余国开战一般！如今，只要经略了西域，就如砍断了匈奴一条臂膀，匈奴必被我大汉所灭！”
　　 一大臣长身作揖道：“陛下，臣有异议！”刘彻道：“韩安国，你有什么异议？只管说来。”韩安国道：“西域地近匈奴而远离长安，我经略西域，匈奴岂能坐视不管？兵戈争斗不免又起。我军驱驰万里早已人困马乏，匈奴正好以逸待劳，如此战法，虽孙子吴起重生，只怕也不能取胜！匈奴今据有大漠南北，地广兵强，国势正盛，以高祖之能尚有白登山被困之厄，我大汉实在难以与之争锋，不如依旧实行和亲之策！”
　　 刘彻一笑道：“韩安国，朕听说你有个女儿，生得雪貌玉肤，婉丽动人，可是有的？”韩安国不知刘彻何意，斟酌道：“也还算齐整。”刘彻道：“明日送到宫中，朕收为义女，册封公主名号，去匈奴和亲！”
　　 韩安国大惊，忙不迭叩头道：“陛下，和亲公主一向在宫女或罪孽宗藩郡主中册封！”刘彻冷笑道：“你不忍子女被匈奴王侯蹂躏，那些个宫女、郡主便不是人生父母养么？和亲？高祖以来，和亲公主连带侍女何止数千，结果怎么样呢？哪一个最后不成了匈奴人的玩物？！单于喜欢够了，赐给骨都侯，骨都侯喜欢够了，赏给大当户，大当户喜欢够了，送给兵卒，兵卒不要了，最后在养马的鳏夫处讨一口饭吃！朕听出使匈奴的使者回来禀报，匈奴王城内外，衣不遮体的汉家女随处可见！朕听了，心里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