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雷样，朝何婷婷的耳朵滚来，汪汪，汪，一声半狗叫夹在当中，摇摇晃晃，像烟，刚从烟囱冒出，就被风吹散，就被雨淋落。
　　 枯黄的一盏灯下，蜷着身体，缩在被窝里，何婷婷捧着本《星星》诗刊，然而，一句诗，也没看进，她的眼睛似乎也在听，也在盼望狗叫声近些，再近些，一直近到家门口，近到床跟前。狗叫声，最好就是条彩虹。这样，踩着狗叫声，父亲何守玉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就回来了。但是，实际上：父亲，还浑身水淋淋，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切切，奔走在黑暗的泥泞里。这么想着，何婷婷心中的喜悦，就淡了，不知不觉，脸上，挂起了泪。
　　 催何婷婷睡觉，母亲张桂花来过三次，最后一次，很不耐烦，缴走书，说，明天，你还要去城里哩婷婷。母亲把书放在自己的枕头下，宝贝似地，很快，就睡着了。母亲没文化，不识字，她相信凡是何守玉和何婷婷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她都应该珍惜。何守玉和何婷婷没别的喜欢，就是喜欢书，其实，是喜欢诗。诗，母亲，就更不懂。母亲只知道诗也是书，因为诗，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印成书的。何守玉除了是乡代课老师，还是农民诗人，写了几十年诗，厚厚几个本子，上千首，但是，一行，也没发表过。受父亲影响，何婷婷也喜欢诗。每天晚上，两个人不是读，就是写，比赛样，很多时候，十二点，都不睡，为此，母亲很不高兴。母亲不是怕亮电灯，费电，花钱。母亲是农民，认死理。她认为：超过十二点不睡，就会伤身体。母亲可不愿他们伤身体。所以，缴走何婷婷的书后，母亲的心，就安了，就睡踏实了，发出又平又稳的呼噜。
　　 听着母亲的呼噜，何婷婷心里涌起无限温暖，她悄悄下床，穿上拖鞋，轻轻走到母亲房间，爬到床上。母亲侧着身体，脸向着墙壁，睡得正香。劳作一天，起早贪黑的，很累了。何婷婷紧挨着母亲，伸出右手，从后面，把母亲搂住。母亲动了一动，转过身体，嘟哝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轻柔。一时，何婷婷没弄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母亲把自己当作父亲了。母亲那句话是：吃了没饭在锅里。何婷婷没纠正母亲的错。她把自己想象成父亲，贴过嘴，吐出舌头，十分动情地想吻吻母亲，正好，母亲的嘴微张着，一下子，她的舌头，就滑进了母亲的嘴里。母亲的舌头在嘴里，正等着她的舌头，就接住了。母亲的舌头跟春天翻松的泥土差不多，软软的，粘粘的，清清的，甜甜的，像块闪电做成的饴糖。何婷婷吓了一跳，鼻尖上、额头上，出了汗，眼睛里，出了泪，赶紧收回舌头。她原以为母亲的嘴是闭着的。她紧张得不行，过了不知道多久，右手，才温柔得不得了地抚摸在母亲背上。她那么来来回回地温柔地抚摸母亲的背，直到自己睡着。
　　 真的看见父亲，一手撑着补了三个补丁的伞，一手握着电筒（电池的电快用完了，发出的光渺茫，昏暗，又受到雨的浸染，风的困扰，与其说把路照亮，还不如说把路照黑），往家赶的时候，何婷婷已经在梦里很久了。她除了梦见父亲去一百里外的另一个县城找朋友借钱，还梦见自己经过奋斗，终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她梦见自己在天安门前，在一面闪闪发光的红旗下，轻轻飞着，飞得不高，但是，也不低。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既不是鹰，也不是麻雀，是介于鹰和麻雀之间的一种鸟。奇怪的是：在她的梦里，一向晴朗的北京也下着雨。也许是因为天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且还下着的缘故吧。于是，何婷婷就一点也不喜欢雨了。她也不高兴。连北京都下雨了，谁还高兴呢？于是，在梦里，后来，飞呀飞呀，何婷婷就飞到了天上，一个劲儿地恳求太阳：太阳你快出来吧，太阳你快出来吧。
　　 果然，在何婷婷一个劲儿的恳求下，太阳，真的出来了。太阳很好，红艳艳，嫩嘟嘟，水淋淋，像一枚刚长熟的草莓。太阳照在一切东西上，一切东西，就都好了。何婷婷醒来，看见挂在窗棱上的太阳，恨不得蹦起身，狠狠咬一口，忙推开窗户，就闻到股浓烈的太阳味道，又温暖，又甜蜜，又清香，噌噌噌，穿过鼻孔，直往胸膛钻。穿好衣服，刚走到门口，何婷婷就看见父亲和母亲，一个肩膀上扛一把锄头，一个背上背一篓猪草，一前一后，走在坝子边上，两个人都赤着脚，脚上，都粘满了泥。母亲顾不得放下猪草，说，吃了没饭在锅里。我不饿妈。何婷婷回答母亲。都啥时候了还不饿。母亲放下猪草，又说，饭菜还是热的，再不吃，可就凉了。
　　 想去地里看看我。何婷婷说。
　　 看啥看，我和你爸刚回来，到处，都烂得很。母亲说。
　　 我看谷子，等我放假，谷子都打了。何婷婷说。
　　 去吧。父亲说。父亲很疲惫，但是很亲切。父亲和何婷婷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通的。看父亲的表情，何婷婷就知道：父亲是借到她去县城里上学的钱了。
　　 等一等。母亲说。母亲跑进屋，手里拍打着，出来，一些苍白的柴草的灰，纷纷扬扬，落在深黑的裤子上，十分显著，但是，母亲视而不见。母亲在何婷婷手里塞进一个东西，是枚金黄的流着蜜的烧红苕，圆，大，软，非常干净。在烧前，母亲就很细心地把皮削了（皮削来喂猪）。何婷婷双手捧着，因为烫，不得不双手颠来换去，没咬开，就闻到了烧红苕的味道，又香，又甜。母亲的烧红苕，永远是何婷婷百吃不厌的美食。早点回来，中午吃鱼。母亲在身后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像那天早晨的太阳。
　　 吃着烧红苕，走着，在窄窄的还很泥泞的田埂上，何婷婷差点摔倒了。幸好田里及时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她。原来，是同村的一个男人。男人正在田里干活。大叔，何婷婷轻轻叫了一声，说，谢谢。男人没说话，只是仰起脸，给何婷婷笑。男人叫李根发，是村长的儿子。村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排行老大，所以，在村里，大人小孩，都管李根发叫大叔。李根发的田和何婷婷家的田是挨在一起的，去何婷婷家的田必须先经过李根发的田。
　　 太阳紧跟着，照着何婷婷。太阳还是那么好，那么红艳艳，嫩嘟嘟，水淋淋，那么像一枚刚长熟的草莓。太阳除了照在何婷婷身上，还照在何婷婷家的谷子上。谷子的叶子绿油油，亮汪汪。无数细腻的水珠，挂着，闪闪烁烁，每滴水珠里都有一轮太阳。田里，就有无数太阳。无数太阳，每一轮，都是很好的。呱呱呱，呱呱呱，青蛙在田里，此起彼伏，明亮，深笃，自豪，充沛，朴实无华，把一声一声发自内心的喜悦，连成一片，翻过山岗，随着阳光，送到天上以及天边外。田埂的缺口哗哗哗流着水。缺口下面，水卷着洁白的浪花，几条鱼和泥鳅，在浪花里钻来钻去，铁样。有鲫鱼，鲢鱼，鲤鱼，黑的和红的，还有一些五彩缤纷的谁也叫不上名的小鱼。何婷婷走到一个缺口边，看出缺口的竹网是早上父亲新换的，泥，也是早上父亲刚平过的。前段时间，一直下雨，缺口都打开了，今天，出了太阳，必须把缺口平上，要不，任水流，水，就流完了，要是不再下雨，田里，就没水了。那样，不仅鱼要死，谷子也长不好。何婷婷蹲在田埂上，双手一齐伸进水里，轻轻划动。一条约半斤重的红鲤鱼，从一窝秧苗后，款款游来，游到何婷婷手边。何婷婷刚想把鲤鱼捉进手里，鲤鱼尾巴一甩，在何婷婷的右手上轻轻打一下，转身，游走了。何婷婷看着鲤鱼，目光追着，就看到一棵稗子，趾高气扬，夹在一窝秧苗中。何婷婷站起身，挽起裤角，下到田里，拔起那棵稗子。
　　 何婷婷回到家，看见祖父和祖母，并成排，坐在坝子中央。祖母向外，祖父向着祖母。他们只要还活着，就坐在一起，这个姿势，也永远不变。坝子中央，是何婷婷家太阳晒得最多最好的地方。一个多月的雨水冲洗，青石板铺的坝子洁白如玉，放着两把竹椅。一把竹椅下面，收音机正响着台湾歌星童安格唱的很好听的一首歌：谢谢最深爱的你，陪我走过这么多，从此不再漂泊，倦鸟的心愿降落，谢谢最深爱的你，让我拥有这么多，言语不能表达，来自内心的感动……歌声里，祖父给祖母梳头。祖母的头发，白苍苍的，不多了，捏在祖父手里，像束马尾，但是，祖父的动作，是那么轻柔、慎重和小心，看样子，绝不是在梳祖母的头发，而是在梳金子，的确，那时刻，阳光把祖母的头发，一根、一根，全都，照成了金子。祖母半躺着，十分享受，觑着眼睛，脸上，老成槐树皮的肌肉，轻轻颤动出一个笑容，阳光在那些堆积的皱纹上，很满意地、一点一滴地温暖着。天空清朗，净无云翳。太阳很高兴人间这两个晒太阳的老人。太阳不管你年轻，还是年老，太阳只对懂得珍惜的人好。祖父伛曲的腰背，同时向祖母伛曲着，更加，以便靠祖母近一些，再近一些，因为消灭了距离，两个原本逼仄菲薄的生命，于是，变得天高地远，漫无圭角。何婷婷走到祖父祖母跟前，对祖父说公，让我给婆梳会儿吧，我今天下午就去城里读书了。啥？祖父耳朵聋，没听清何婷婷的话，祖母听清了，但是，祖母表达不出来，噢噢噢……祖母说。五年前，祖母中风，瘫了。祖父听不清何婷婷的话，着急，不再看何婷婷，转成看祖母，一看祖母，祖父就懂了。啊，祖父叫一声，说好好好。声音很大，振得三个人脸上的阳光，一只，一只，全都变成蝴蝶，纷纷，飞。祖父扭动身体，想要站起，让何婷婷坐。何婷婷赶忙按住祖父的肩膀，同时，弯下腰，紧贴着祖父的右耳朵，说，公，我不坐，你坐吧，一会儿，我还要给你捏捏肩膀哩。啊。祖父看着祖母，又叫一声。好好好。他说。祖父聋了，以为世界上的人，都是聋子，说话，声音大得惊人。何婷婷弄不明白：祖父，八十五岁，瘦，小，黑，弯腰驼背，行动都不便了，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何婷婷还弄不明白祖母，一个瘫了五年的八十三岁的老太太，一个完整的字的音，都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竟然能够表现出很复杂的意思，让祖父，一看就懂。何婷婷不明白，他们是如何沟通的。何婷婷想，可能，就是爱吧。那天，何婷婷给祖母梳了头，给祖父捏了肩膀，后来，她又到猪圈，抱住猪，和母亲一样，给猪说了一会儿她要去城里上高中的话。她给猪说她考了全县第一名；她给猪说今后，她还要考北京的大学。猪，是头母猪，肚子鼓鼓的，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猪，是母亲的宝贝。母亲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猪，抚摸猪，打扫猪圈，给猪做吃食。猪听懂了何婷婷的话，嗯嗯嗯，回应何婷婷，同时，拿肚子靠何婷婷，意思是要何婷婷摸摸它的肚子。猪的表情，很自豪，并且，很享受。何婷婷在猪的肚子上抚摸了很久，直到父亲来叫她吃饭。
　　 吃饭的时候，几只鸡，跑到屋里，围在何婷婷脚边，转，鸡们，都知道了何婷婷吃完饭就要去城里上学的事。一只母鸡，在何婷婷的脚趾上，挨个挨个，啄，弄得何婷婷痒痒的，没忍住，不得不把碗里的半碗饭，拔到桌子下。
　　 喔喔喔，立刻，响起一只公鸡的叫声，嘹亮得很。
　　
　　 何守玉送何婷婷一直送到村子外十里的公路，并且看着何婷婷上了去县城的汽车。那天，在何婷婷坐上去县城的汽车后不久，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女人当场死亡，一个孩子被撞得失去了记忆，但是村民不懂，村民就认为孩子是傻了。何守玉目睹了这起交通事故，实际上，就是何守玉冒着生命危险站到公路中间，才拦下一辆车，及时把伤者送到医院的。那时候，他不知道女人已经死了。女人一滴血也没流。倒是那孩子流了很多血。何守玉抱着孩子生怕孩子会死，结果，孩子活了下来。这起交通事故立刻成为特大新闻，惊动很多人，从村里到乡里再到县里都乱了，虽然死的是一个农妇，伤的是这个农妇的儿子，然而这个农妇不是一般的农妇，她是一个村长的儿媳妇。这个村长的二弟是乡长三弟是县长。肇事司机吓坏了，当天中午，趁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点燃了煤气，把自己和妻子和儿子一起炸了，同时，引得那座楼起火，另外还死了四个人，伤了九个人。这下，问题就大了，同时，问题，也发生了变化。农妇是何婷婷家所在村村长的儿媳妇，孩子是村长的孙子。村长的儿子李根发死了妻子傻了儿子后悲痛了很长时间，一天深夜，他浑身酒气，牵着傻孩子的手，拍响了何婷婷家的门。一进何婷婷家，扑通扑通，李根发和傻孩子一起，就跪在了地上。何守玉不明所以，过来掺扶他，他就势抱住何守玉的腿，说，何老师，我媳妇死了，我儿子傻了，我的傻儿子需要个妈，是你好心救的他，也求你好心，给他个妈吧……说到这里，李根发就把头埋在何守玉的脚上哭。李根发哭呀哭呀，哭了很久很久，才说，我想娶你家婷婷做媳妇。
　　 听到这句话，何守玉就使劲，想挣脱开李根发，他怎么使劲，也没挣开。这句话，许多被惊醒起来的村民，连同何婷婷的母亲、祖父和祖母，都听到了。他们还听到李根发要那傻孩子管何守玉叫外公。那傻孩子果真叫了。从此，那傻孩子一看见何守玉，就叫外公。外公外公我要妈妈。傻孩子紧紧抓住何守玉的手，那样子，就像何守玉真的是他的外公。何守玉仰起脸，脸上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流满了泪水。
　　 何守玉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傻孩子。他的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悲凉。透过泪水，在天上，何守玉没有看见太阳，只看见灰色，一片接着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