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有关我少女时所住房间的记忆，像江南的雨，清晰、缓慢、轻盈而遥远。房间的正中央，是深红色片子床，我姨夫亲手做的，刀刻成的梅兰竹菊生动传神，流淌着清雅之气。厚沓沓一本《红楼梦》，是我向姐姐师范里的男生借的，临睡前翻着看着，直到那字变成一只只蚂蚁爬进我混沌的梦里。最看不懂的要算是妙玉了。心思那么重，看宝玉的眼神是说不清的清幽、飘忽。梦里下起了滂沱大雨，隔壁人家的狗叫得很响，莫非又有陌生人乘着夜色去偷鱼？一网撒下去，可捕获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朦胧间我睁开眼睛，窗帘被风吹得高高飘扬，而雨，从窗户的碎玻璃缝隙里跃入。只好找来硬纸板，塞上去，勉强应付。雨声于是不安分地纠缠着我，翻来覆去，想姐师范里的男生，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同学，嘴边有颗极美的痣，据说，他们在谈恋爱。恋爱！嘴里含着糖一样的滋味。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甜蜜忧伤感。
　　 后窗，我一般不敢去看，已没有了平常人家温暖的灯火，仅是竹林、河、农田，漆黑一团。稻田里的水汽、寒露一丝丝渗透出来，仿佛所有森严的故事都埋藏在里头，一遇到机会，就会风生水起。索性，将窗户关得死死的、严严的。不望。不动。不念。但在滂沱大雨敲击夜晚时，就开始拼命地想黑暗里的故事，如同大观园里的热闹藏着它的绵密一样扣人心弦。
　　 床前，是一张四仙台。桌面的红漆有些许剥落。我的书，实际上没多少，缠着姐姐买的。《苔丝》《包法利夫人》《人与孤独》《小艾》，初中的女孩，心智基本成熟，对文学上暧昧的描述与表达，尤其会盯住不放。夏天的蚊帐雪白一团，电风扇微微摇着头，篾席凉爽，我穿着圆领无袖衫，盘腿钻在蚊帐里，读张爱玲的《小艾》，上海的味道，男人女人期期艾艾的细枝末节，都像樟脑丸一样散到房间里。还有西瓜吃，母亲端上来的，一粒粒黑色西瓜籽，吐在一只备好的白色瓷盘里。
　　 房间很大，黄昏的时候，一团光晕连同少女的怅惘一起飘入。淡淡的暖意，让睁不开眼皮的双眼更加倦怠，翻书，听唱针里传出的越剧，把头发拆开来编辫子，再拆，再编，梳十二条，像新疆人一样，一转，全身都在飞扬，连同每根辫子。看得见自己的影子，在日光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孤独而充沛着私话。把脚尖绷直，下腰，感觉得到骨骼里的柔软度，如同美少年那喀索斯在河边的顾影自怜，而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笔下的性倒错者。时光不觉转移。于是，大把的月色，毫不悭吝地从前阳台一排窗户里挥洒进来。夜吟应绝月光寒。这是李商隐的相思。躺在竹编的藤椅上，看柳眉似的月亮在南方乡村夜空的沉寂。水杉、榉树的影子落进来，水墨画般地泼。
　　 如果个人的叙述，能还原那种场景，就连阳光里那种碎碎的味道，也一同跳跃出来，那该有多好啊！可惜，永远找不回了。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已一切为二，拦腰截断，分别租给了几户外来工。墙上，黄渍渍、滑腻腻，被油烟熏得面目全非。空气里混浊着大蒜、洋葱的味道。他们大都来自湖南、四川，吃辣自然是家常便饭。脚底，黏糊糊的，到处都能体验生活的粘稠感。因为楼梯属于公用地方，难于计算电费，索性将灯泡都摘了下来。我跟着姐姐只能在漆黑一团中摸上楼去。
　　 我曾经放片子床的地方，现住着两个十八岁模样的女孩。我只见到其中一个，大脸盘，脸上有冻疮，红色毛衣，健壮的小腿被牛仔裤绑得结结实实。两张单人床上下安置着，一张床上凌乱地放着毛绒狗熊、梳子、镜子、丝巾、卫生巾。还有一张的铺盖已经卷起，那女孩已回湖南老家过年，至于年后会不会再来，要看厂里的待遇。墙上贴着流行歌手的大头照，花花绿绿，我叫不出名字。大脸盘女孩耳朵里插着随身听，听得很入神，嘴巴里还哼着走调的曲子，看见我们，有点窘。她让我们坐。姐坐在她的床沿，拉了下家常。我站着，有种锥心的疼痛在穿透我的皮肤。
　　 我卧室的前半间，昏暗拥挤，揉杂出生活全部的内容。湖北来的小两口，吃喝拉撒都在这十个平方。烧糊了的粥用稍稍变形的铝锅装着，垫在硬纸板上。简易桌上凌乱不堪，辣酱、花生米、打火机、劣质香烟、毛线团。大大小小的纸盒尽可能往高处堆上去。床上，暗红色的被子蜷曲着，另一侧，一块木板很巧妙地半中央架起，上面放着二十一寸彩电。彩电让小两口的生活丰富，熨贴了白天的沉重，互相抱着对方搂着摸着看着电视并狠狠做一回爱，就可得到彻底的放松。哪管得了隔壁还住着两个尚未真正成年的女孩。（中间隔离墙用的材料是三夹板，几乎没有隔音效果）房租费是一个月八十元，父亲去收时，男人尽可能往后拖，说等到厂里发了工资立马就给，有时讨价还价，希望再便宜十元。父亲应允了。父亲一个人喝酒没劲了就叫声男人一起喝。
　　 母亲的遗像，挂在楼下的正厅，她定然感到奇怪而寂寞，家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却都是陌生人。春节回家看望老父亲，老远就望着家门口站着一大群人，摩托车电动车横七竖八，像大宴宾客一样。走近了，没有一个我熟识的，楼上楼下的门大开着，却如同一座空城，城墙上稗草飞舞，苍凉而寂寞。父亲不在。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异乡人和不速之客。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厨房喝了口凉水，小时候的习惯。回到正厅，向慈眉善目微笑着的母亲静静看了几分钟，嘀嗒，嘀嗒，挂钟没坏掉，依然在走，听得见心脏被钟摆振动的声响。很诡异的反应，想到亚里士多德的话，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来摆去……自人们把一切痛苦的折磨变成地狱的概念后，留给天堂的就只有无聊了。
　　 院前的青菜碧绿发亮，趁着春天即将来临的时机疯长。最后看一眼，然后，满心荒凉地上路。
　　
　　 【身体】
　　 身体。即使你一无所有，你还拥有你的身体。
　　 健壮、结实，肌肉隆起，像雕塑大卫，散发着古典主义男性的美。他并没有刻意向你微笑，只是非常自然地随着运动起伏身体。你的目光会稍作停留，随即又步履匆匆，以此来掩盖男性美带来的冲击。浴室镜前，你宽衣解带，你的身体，同样具备语言无法传达之美——细腻的肌肤，匀称微翘的乳房，销魂的弧线。
　　 谁都会沉醉于人体的秘密而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个美的缔造者。
　　 然而，这副躯体随着岁月将渐渐消蚀亮色、光泽和力量，直到乳房干枯、腹部布满皱纹，四肢变得比葡萄根还要干枯。罗丹的泥塑《丑之美》把衰老表现得残酷而惨痛，站在作品之前，你能感觉到在皮肤紧附的瘦骨嶙峋的躯壳上，全体的枯骨在震撼、战栗、苦索下去。
　　 躯体变成了皮囊，一副讨人嫌的衰老松弛的皮囊，而且和思想极不相配。我们的阅历、经验、不断堆积对性的认识让我们似乎变得睿智和风雅，可是身体却成了生锈的机器，成了踏步向前的障碍物，到那时，气喘吁吁，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家常便饭。更为悲哀的是，身体成了被讥笑和放弃的对象。
　　 有关身体的质疑产生了，你不得不呜咽着承认哈尼夫库雷西在《身体》这部小说中提出的警句：你终究会发现，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金子亦非爱情，而是时间。
　　 小说中，中年剧作家亚当通过手术换了性感、健美的躯体，六个月时间他可以肆意挥霍激情，他和素不相识的女子互相迷恋身体，体验身体带来的快感，天亮时蹑手蹑脚走上街头。——绝佳的生活方式，却只是个请君入瓮的诱饵。随着时间的漫失，亚当被邪恶力量追赶，自身又无限留恋起往昔普通琐碎的细节——他却回不到原来的肉身，在逃跑和挣扎中，他彻底成了大地上的陌路人，一个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没有归宿的孤独者。
　　 灵肉之争，衍生出了梦想、欲望、生命、苦难、背叛等众多词汇，每一个语词都掷地有声，惊心动魄。来看《洛丽塔》，亨伯特携着幼小的情人地在现实边缘处疯狂逃离，炽热动人的欲望化解了罪恶。漂泊，他在自身精神领域中漂泊，悲情而凄怆！你似乎是同情于他的，他猥琐地低头在窗口张望，眼神绝望而热烈，你喟然长叹了声，无语。
　　 仍然说罗丹。雕塑《吻》中，两个急喘着的肉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们的心魂所要求的结合在事实上的不可能，于是折磨、煎熬……种种情绪从肌理中渗透出来。借助雕塑，罗丹想要表现的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望——精神会不顾肉体的滞重烦腻的羁绊，向着幻梦超越飞扬。
　　 罗丹和他十九世纪雕塑家几乎人人都能忆起那诗人的名句：
　　 这样的，飞鸟触着树枝，
　　 他的灵魂摔坏了他的肉体！
　　 你合上书本，眼光穿越过树林落在操场上，那里青春的身体在奔跑，光着膀子，篮球架下，肱二头肌泛着油桐色滑过滴滴汗珠，看得出有丝丝青烟在冒，在燃烧出粒子般微细的粉尘。
　　 中年男人腆着胸脯从轿车中钻出，他们将滚圆的肚子紧紧束在皮带里，皮带似乎也成了一条锁住皮肉的铁链，一旦拉开，性的欲望也许会征服躯体本身的羞赧，于是巧借身体谋求生存也成了一部人的生活方式。
　　 金基德影片《鸟笼旅馆》中，良家少女惠美的道德防线被雏妓贞花自然击破、颠覆，并非贞花在诱引，恰恰是她在内心煎熬后自觉地去探索。水、性、幻境交错重叠在一起，让你在雪花飞舞的午后感觉到灵魂竟是在鸟笼那样局促的地方很拘谨地在觉醒。
　　 你知道，身体要包藏在衣物之下，尽可能地掩藏，尤其是私密地带，连自己孩子也不能窥看。孩子对自己的身体也充满了好奇、惊讶之色，他们会通过多种方式来了解、窥视这个装置在自己体内的秘密，有时它像个潘多拉的魔盒，被牵拉出之后，就会有数不尽的欲望、烦恼、挣扎和困惑扑面而来。小玉就属于这样的孩子，江南潮湿的地气让她像花木一样蓬勃抽出新芽，她的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皮肤、乳房，沁出细密的汗珠，如湖面上漫着一层水气，手一捋，湿塔塔一把。熟悉而陌生的躯体，让她在恍惚中漂移，幻觉、臆想在小玉的青春期也有了特别的色彩。
　　 有关身体的故事也于绵绵夜色中从“成长”这个特定的字眼开始，直到我们女主人公开花落蒂，化蛹成蝶。
　　 灵肉相依，也成了人类探讨不竭的主题。
　　 倘若经过几十年的磨合，灵肉仍能妥贴地相互映衬，那么风清，月也很白，寒波澹澹，鸟也悠悠。自然是个好意境。
　　
　　 【小记】
　　 近日刚读完《罗丹艺术论》《身体》，有诸多想法涌动，于是落笔成文。尤其是《罗丹艺术路》一书，由罗丹述，葛塞尔著，傅雷翻译。年仅二十四的傅雷翻译此书，仅是为了把罗丹美学温理一遍，无意出版，不存功利之心，不为心为形役，故神采飞扬、文辞畅达。而罗丹的美学理论更是体现了一代大师的睿智，借鉴到任何一个艺术门类都能启悟心灵。摘录几句，以此自勉：
　　 要彻底的桀骜的真实。要毫不踌躇的表白你的感觉，哪怕你的感觉与固有思想是冲突的。也许你不会马上被人了解，但你的孤独的时间是很短促的，朋友们不久回来归向你，因为对于你是绝对真实的东西，对于大家也必绝对真实。
　　 奉自然为你唯一的女神吧！
　　 最主要的是要感动、爱憎、希望、呻吟、生活。要做艺术家，先要做起人来。帕斯卡尔有言：真善言辞的人，蔑视巧鼓舌簧的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