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栓柱就醒了，他赤着上身，拖着一双烂了半边的鞋子，推开门，抬起头，烟黑色的额上几道皱纹堆在一起。天边发亮，是晴天的征兆。
　　 今年夏天怪了味，大暑天阴雨不断，栓柱的心都发霉了。
　　 前几年村东头建起了一座水泥厂，年轻人招工都涌了进去。黄土高原窑洞式的村舍，逐渐有了贴着瓷砖的新房。年纪大一些又学不得新技术的人，托关系给厂子里送水泥，也算是一份收入。至少对于这个吕梁山脚下的祖祖辈辈靠挖药材谋生，穷得连鸟都留不住的村子来说，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钱路了。
　　 栓柱也托了水泥厂销售处的姐夫，谋得了一份送水泥的活。一吨水泥从厂里装上，给客户卸下工钱为二十块钱，其实就是一袋百斤水泥能挣得一元钱。
　　 女儿上大学了，窑洞住了十几年年也该翻修了。栓柱和妻子腊梅花了三千元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夫妻俩起早贪黑，用一双黝黑的臂膀一袋一袋赚着孩子上大学的钱。虽然苦，但是每天都能结算到实实在在的钱，他们感到从没有的知足。
　　 腊梅熬了半锅小米糊糊，热了几只馒头，送水泥是个力气活，必须让丈夫吃饱。她从墙角下拔了几棵青葱，胡乱抹了一把，两个人算是把早饭对付了。
　　 今天厂里安排往城郊送6吨水泥。
　　 七月的晋南，虽说连下了几天雨，只要一晴起来，一大早就热气逼人，蒸气渗透到每个角落。水泥厂门前早排上了队，拉水泥的三轮车上都坐着光膀子的汉子，有几辆后面载着自己的女人。栓柱和腊梅顺着排在队尾，慢慢把车开到离传送带最近的地方。
　　 腊梅取出准备好的围裙，说是围裙，其实就是秋季的旧衣服，两只胳膊伸进袖子反穿，只是扣子在后面做成了两根带子系了起来。两个人围了围裙，六吨一共120袋，栓柱毫不犹豫地冲到前面，他两只手搬上一袋水泥，不太费力地放进翻斗里。
　　 腾起的飞尘弥漫开来，山一样的水泥开始慢慢被蚕食，相比之下女人们搬水泥就没有那么省力，为了节省男人的体力，她们也搬起和自己体重差不多的袋子。
　　 装到一半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们，速度渐渐慢下来，不得不喘着气，呼吸着粉尘，和着水泥粉末的汗顺着脖子流下来，没有人擦拭，只要体力有所恢复，他们立即弯下腰，重新搬运，直到管理员清点数量，签字出库。
　　 出厂已经快八点了，一百二十袋水泥稳稳地堆在车斗，冒出了栏板，栓柱这才用毛巾擦了汗，他使劲地摇，“突突”几声，车子发动了，关照腊梅坐在自己身旁，把装满水泥的三轮车开上了路。
　　 太阳卯足了劲，把委屈了几天的热量全部释放，没有一丝风，连树叶都乖乖地竖着。
　　 一路还算顺利，三轮车驶过十多公里，进入一段崎岖不平的乡间柏油路，因为失修多年，车子沉重地颠簸。栓柱牢牢地握着方向盘，眼睛不眨地盯着前方。
　　 一个黑色的物体突然同时抵达两人的眼线，栓柱踩了刹车，腊梅跳了下来。
　　 草丛中是个黑色的包裹！腊梅捡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绿油油的庄稼寂静无声，她不禁大叫起来：“谁的皮包？谁的皮包？”
　　 没有人应答。她把目光投向丈夫，寻求答案。
　　 栓柱粗粗的嗓音挤出一句话；“别叫了，是有人丢了包。”
　　 “我看看里面有啥。”腊梅火急火燎地打开，不等丈夫吱声，她就大惊失色，“全是钱哪！满满一兜子都是钱。”
　　 钱真是个好东西！在山脚下凭苦力赚钱的农民，大概从来没有见过钱是一摞一摞捆在一起。腊梅的嘴角扬起，她走到自己的男人跟前压低声音：“咱发财了！”
　　 “又不是你的喊什么？”栓柱看也不看一眼，依然坐在驾驶位置。腊梅则激动起来，她算了一下这么多钱要搬多少袋水泥才能挣下，眼下家里欠了外债，有了这些钱女儿的学费就不用发愁了，可以住上贴着瓷砖的新房子。
　　 腊梅美美地幻想着，她抱着黑皮包敏捷地坐上车，催促栓柱开车。栓柱沉思了片刻，决绝地说：“你在这里等人家，我去送水泥。”
　　 腊梅有些犹豫，又有些不甘，但是她了解拴住的倔脾气，拗不过穷死也不折腰的怪男人。然而一百二十袋水泥一袋一袋搬下去，她不放心，但是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看着丈夫开着那辆“老爷车”摇摇晃晃越走越远。
　　 别看是一条乡间的柏油路，路边却没有可以遮身的树，两旁庄稼铜墙铁壁一样密封着气流运行，太阳似乎比刚出来更热情。腊梅站在烈日下，蒸气把毛孔扩张到极致，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渗出，又汇在流过下巴。
　　 她焦急地看看天，不停地前后张望，一只手抹着脖子里的汗水，希望有个先生或者女士丢了包，寻了来。
　　 腊梅猜想丈夫这会已经到了客户那边，说不定正在搬卸着水泥，她祈祷放水泥的地方近一些，拴住就能少辛苦一些。
　　 事实上这家人还不错，栓柱卸了一半的时候，就招呼他歇息会。栓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每放一袋，粉尘腾起，这时他的脸、手臂，还有那个“围裙”扑满白色的粉末，汗水和着水泥粘附在他烟褐色的皮肤上。一个人搬上搬下，想着一百二十袋就能结算一百二十块钱，栓柱只喘了口气，两只手臂又抓住了水泥袋。
　　 腊梅在烈日下焦急地张望。
　　 她找到一只差不多手掌大的叶子盖在头顶，这时候过来一辆乳白色的车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司机跳下来，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腊梅手里的皮包。他几乎是紧跑几步喊着：“大姐，大姐，你捡到了我的皮包。”
　　 腊梅也舒了一口气，等了快一个小时，可把她晒坏了，她用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仔细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白皙的皮肤，宽边茶色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就把皮包递给了他。
　　 白皙的男人脸色转成了红润，他有点激动的语无伦次：“谢谢啊，大姐，天下还是好人多。”
　　 “大姐，你是哪里的？”男人拆开一摞钱，点了五十张，递给腊梅，“大姐，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这五千块钱是我的心意，你拿着。”
　　 腊梅忙摆手推了过去：“钱是你的，我不要。”
　　 白皙的男人坚持着，塞进腊梅的手：“一点心意，拿着吧！你拿上我就图心安。”
　　 腊梅又塞给他，就这样推来推去……
　　 白皙的男人把钱再一次塞给腊梅的时候，腊梅转身逃走了。男人实在拗不过，无奈地看着腊梅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
　　 栓柱一袋一袋把水泥码放地越来越高，车斗里水泥越来越少了。最后一袋水泥放好，他才摘掉“围裙”在水龙头下冲洗了一下，40多岁的人了，洗干净的脸上写满太阳的痕迹。
　　 栓柱把客户给的水泥钱装进口袋，他用力一摇，空荡荡的三轮“哒哒”的声音在巷子里爆发，青烟和难闻的汽油味搅合在一起。
　　 郊区最近几年房地产发展很快，不宽的路边堆满了石料和沙子，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很豪华的轿车停靠在拐弯处，栓柱目测了一下距离，挂了倒档，勉强能过去，他又回了一把方向盘，就听见“咚“一声，拴住马上意识到糟了，他火速踩了刹车下来一看，自己的三轮车顶在了那个洁净一新的黑色的轿车后门上，轿车的后门立刻有了一道明显的划痕。
　　 栓柱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敢乱动，心底发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行一扇开启的门，颤颤地问：“黑车是你家的吗？”
　　 “不是。”窗户里探出一个女孩子的头。
　　 他又走向另一户开启的大红门，站在门口沙哑的声音弱弱地问：“黑车是你家的吗？”
　　 “怎么了？”一个穿着花裙的浓妆女人走出来漫不经心地问，“碍着你的路了？”她冲着里面喊了声：“虎子，挪一下车。”
　　 栓柱知道女人误会了自己，更加的束手无措，他不敢看女人，低声吐出几个字：“我把你的好车碰了。”
　　 浓妆女人立即像风一样的速度窜出了门，还没有到跟前就大声嚷起来：“你什么眼神啊？生往上撞啊！“
　　 栓住似乎被吓坏了，他低着头，像一只惹祸的猫一样跟在女人后面。
　　 到了跟前一看，浓妆的女人嗓门飚了起来，还带着哭腔：“新车才买下半个月，保险还没有上齐，瞎了眼把我的车撞成这样。”看见耷拉着脑袋，傻站着的栓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他吼：“拿38万，把车开走!”
　　 邻居们开始走出来看热闹，浓妆的女人更是得势不饶人：“我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她气呼呼地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喊了起来：“老公，气死我了，你在哪里？快点回来，车被一个瞎子撞飞了。”
　　 栓住从邻居们口里知道自己撞的是一辆奥迪车，在他的脑子里，虽然不知道奥迪车的价值，但是从众人的议论和车的铮亮，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摊上大事了。他唯唯诺诺，都有点直不起腰，汗珠似乎比刚才搬水泥的时候更加汹涌，他顾不得擦，想拉一下女人的胳膊，那个浓妆的女人却一下子把他甩开了。
　　 拴住想求救于围观的人，一个男人悄悄告诉他赶快打电话找人送钱来，不然事情不好了结。
　　 拴住这时候才猛然一醒，他弱弱地对浓妆的女人说：“你不要生气，我打电话让人送钱来，不管多少钱，给你修好。”
　　 女人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大声说：“修好就算了？你想的美！”她往远处瞟了一眼，一辆乳白色的车由远及近驶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女人鸟飞过去，转身指着拴住说：“老公，就是那个人，撞了咱的车。”
　　 白皙的男人下车走到拴着跟前，他晃着手里银灿灿的车钥匙，慢腾腾地对着拴住说：“你说怎么办吧？车没有上保险，你是出钱还是跟我去4S店修车？车是38万买的新车，按道理你把车开回去，给我38万，看你这样也出不起这钱。”
　　 白皙的男人温情地看了浓妆的女人一眼说，“老婆，今天我做主了，咱们这些年发财都是积德行善的结果。”他对着栓柱和气地说：“兄弟，你也不容易，陪五千块钱，咱啥也不说了。能行就打电话派人送钱来，不行的话，这是我给我老婆刚买的新车，让她跟你说。“
　　 栓柱听了这话，先是一股凉气顺着脊梁到了头顶，他虚汗直冒，甚至有点站不住虚脱的样子，他连说：“我打电话，给你们送钱，送五千块。”
　　 这五千块从哪里来呢？栓柱根本没有底，女儿上大学的钱还是村委会和姐夫资助的，本想这个月多拉几次，还点外债，谁知道天公不美，阴雨连绵，耽误了好几天。他摸摸口袋，口袋里一千多元是水泥厂的钱，回去就要上交仓库管理员，他不敢动。拴住顾不得想，没有退路，他走到一旁，立即掏出一只掉了漆皮的手机给老婆腊梅：“我把人家的车撞了，你快去借五千块钱送过来，就在上次送水泥的地方。”
　　 腊梅正在路上走着，听到男人惹事了，她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不看路？怎么撞人家的车了呢？”
　　 又心疼男人卸了半天水泥，她声音变得柔软起来，安慰栓柱说：“不要着急，我去借钱，咱把人家车撞了，就该给人家赔钱，咱有的是力气，慢慢挣，你等我送钱去啊。”
　　 栓柱这才心里有了底，他讨好似地、怯生生给浓妆的女人说：“我让我老婆借钱去了，一会就给你送来。”
　　 女人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最烦你们这些人，平时装的可怜兮兮的，一肚子坏水，专拣别人的好车往上撞，我管你什么钱，快点送来！”又转身对白皙的男人说：“老公，打开车门，咱俩坐进去等，省得他畏罪潜逃，这些人坏着呢！”
　　 白皙的男人打开车门，开了空调，和浓妆的女人坐在车里吹起了凉风，他亲吻了一下女人的脸颊，开心地说：“我今天差点要挨你的骂。昨晚喝点酒，坐着阿纲的摩托车把刚结算的14万工程款丢了，今天早上却失而复得，有个好心的女人捡到了。”
　　 女人恨恨地戳了一眼男人的鼻尖，酸酸地说：“你有没有给人家一点回报？”
　　 男人笑了，“她不要。”
　　 拴住蹲在墙角，光光的脊背黄牛一样的颜色，他埋着头，祈祷着腊梅能够顺利借钱，来救他。
　　 腊梅去找市区的表姐，没有钱打车，走几步跑几步，表姐出差了；她又去找拴住的舅舅，舅舅说钱不太方便，天天要买治疗高血压的药。
　　 腊梅想到水泥厂销售处的姐夫，可是十几里路呢，她顾不得了那么多，一路走一路跑，在姐夫那里借了五千块钱，只要天天能拉水泥，一个多月就能还了。
　　 三个小时后，等腊梅和姐夫的摩托开到面前，栓柱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倒了在地上，腊梅心疼自己的男人，她掏出五千块钱，扬起手臂大声说：“我男人撞的谁家的车，钱带来了。”
　　 乳白色的车摇下了玻璃，但是很快又摇上去，车里走出浓妆的女人。
　　 车门闭住了白皙的男人，还有那副宽边茶色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