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月圆缺(小说)
【残荷雨声】
七拖八拖,马上就正月十五了,虽然事实上没人会催我(耿叔俩夫妇大概也不会计较吧),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走一趟(不去,心里确实不过意,去吧,好像怕人说有讨好的意思,最主要的是,太远,半夜就要动身),去东厢林场耿叔家拜年。因为马上就年过月尽了,再晚,就农村的规矩,这叫失了礼数,会被人说没家教的。
耿叔夫妇没子嗣,这也是我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尽管有些个旁人认为我有所企图,我还是很纠结的一年复一年地去。耿叔和我家非亲是故——他该属于最后一批知青吧,从研究所下放到卧龙乡,而我父亲是卧龙乡民兵排长,因此熟识了。出身论的年代,耿叔走避台湾的叔父,成了他被歧视的理由。父亲秉性耿直而执拗,见不得无端欺负人。这两种因素,注定了他们会有交接。
说起来是很久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我。
嘎子河这里的冬天,土生土长的我至今还恐惧着。泥田挖藕,还是冬天?夏天想起来也打寒颤。而就在这样的天气,一句生产任务,和耿叔同样身份的人,都必须倾巢而出。据父亲回忆,这一年冷得邪乎,藕田的冰,直接冻到了硬泥底。荒唐的年月就有荒唐的事情——挖不动架起火来烧。这会儿,好像挖藕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与天地斗的决心。半身汗水半身冰壳子,读书出身的这一群人,其狼狈相可想而知。
父亲看不过去了,直接对住乡领导说:“汪书记,我看算球,弄也白弄,让他们歇歇吧。”
汪书记也是城里来的,按说应该同病相怜。可他不,甚至于比农村人更喜欢糟践同类体面(我现在想,他或许是在找平衡吧),特别乐于欺负耿叔。因为,那时的梁丘燕后来的耿婶,不大怎么理乎他,而是喜欢和耿叔说话。
“那怎么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点困难,怎么能就退却了?”汪书记如是说。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父亲牛脾气又犯了:“那好,我们一起去排除万难!”说罢,拉着汪书记就往满是冰碴子的泥坑下。汪书记就是汪书记,没干两下,他又说:“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以,我们现在放工!”
自此,汪书记就记恨上我父亲了。他也只能记恨——父亲根正苗红,三代雇农、爷爷抗美援朝,没有硬把柄,还真动不了。父亲他不敢动,耿叔却是一颗软柿子,逮着机会就捏。好在不久,拨乱反正开始了。虽然汪书记还是汪书记,他也知道过去的日子难再来,也不敢再动辄找麻烦。
就这样,耿叔梁姨成了我家亲戚,走动到他们走不动了的现在。他们相交时没有我,他们离开时也还没有我,而现在的我,成了他们维系情谊的纽带——许是因为没子嗣,我出生后,是常被他们借去玩的,好长的几段时光。那时我尚小,但耿叔夫妇对我的疼爱,我感觉比父母亲更无微不至,以至于我时有恍惚——我是耿叔夫妇的孩子。
左邻右舍都说我文静、有礼貌,其实我最烦的是打交道——因为有话没话地讨好人很尴尬的,至少我这么认为。所以就算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让我感觉有些累,到了东厢林场我也没有急于去耿叔家,而是在老林子,苗圃间转悠了好一会(这是我的爱好),打算快午饭时分再进去(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去费脑筋找话题,因为,打个照面就走,也是不合礼数的)。
小院落好像永远是新的,这么些年了,一点不见斑驳,只有瓦楞里微风招摇的无名草,让人看出这房子有些年头。屋子里传出二胡声,还有梁姨清丽的京韵,我敲了敲铁栅栏门(其实门没锁,礼貌),喊道:“耿叔,梁姨,在家没(这不,废话开始了)?”静下来听听,里面依旧拉着唱着,看来没听见。我敲重了些,咣咣咣……“耿叔、梁姨,在么?”我扯起嗓子喊。
里面的动静停了,接着是开门声,接着是梁姨的声音:“谁呀……哦哟,振儿啊!进来进来,门没锁。老耿,振儿来了,快出来!”
“是么,来了来了!”屋里传出耿叔略带汉腔的声音,接着一阵忙乱声——挪椅子、倒凳子、靸鞋子……耿叔从帘子里伸出脑袋:“小振子,来了就直接进来,认生么?呵呵呵……”
梁姨抢过我手中的物品:“进屋进屋,外面冷。老耿,把那双毛靴子拿出来,振儿,大冷天的,你怎么穿皮鞋出门,冻坏了的!”
“没事,我习惯了,嘿嘿。您先走!”我看她偏过身子,意思是让我先走,可我是晚辈啊。
“知道讲礼了?傻小子,快进来!”耿叔看我们还在谦让,忍不住跑过来拉着我就往屋里拖。
我按祖辈传下来的老礼,请耿叔梁姨坐下,规规矩矩磕头拜年。然后梁姨过来拉起我说:“振儿,你都这般大了,这老礼,往后就免了吧。”
我还没开口,耿叔说:“随他吧,像他爹,多礼。实诚人啊!”
说完,耿叔继续摇着头,仿佛在追思。其实我爹已经死了好几年,连老娘都不多念叨了。可他依旧每年忌日,要么去一趟,要么打个电话和叮嘱我,一定要去坟前代他问候一下。
梁姨去厨房忙活,我和耿叔在小客厅闲话。
“小振子,苗木怎么样?很累吧。你也是读过书了,为什么不留在外面?多可惜呀!”
肯定是老娘又打电话让他们做说客的,还不死心?我想都没想说:“嗯,还行,资金开始回流,人手也带出来了。累?呵呵,喜欢就不累,再说外面的生活,闹哄哄的,忒累得慌!”
“呵呵,这倒是,其实,愿意干,哪儿都有机会……哦,话又说回来了,年轻人,出去见识见识,也是有益处的!”
耿叔差点就忘记话题的初衷了,说一半连忙转口。我不想拗着说,毕竟是长辈,便说:“是呐,走得多就见得多,呵呵。叔,你们身体还好吧?”
“嗯,好得很,树林里空气好,又安静,我差不多不出门的,外面闹哄哄的,买东西都让小赵他们带。”
“哦,挺好,这才是宜住之地,呵呵。”
……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看来梁姨又在大操大办,我对耿叔说:“叔,我去厨房看看,别弄多了,最后你们吃剩的,我做晚辈的不过心呀。”说这些,其实我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不用憋在屋里绞尽脑汁凑话。
“她不弄我们才不过心呢,你别管,叔有钱,用不了!”
“那哪行?”我站起来往门边走,“不浪费就是最大的节约,您教我的。我看看去!”没等耿叔站起来,我就掀开门帘走出屋。
厨房里香气蒸腾,案板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盘子,梁姨上上下下的忙活着。我说:“姨,您少弄点,吃不了的!”
“小时候你可从没客气过,再说,姨没多的亲戚,你不吃谁吃?”梁姨手脚不闲,边弄边说。
“我能帮什么忙?”看着梁姨忙碌的样子,我有些不过意。
“没事,姨乐意。知道你话不多,出去转转吧,好了叫你!”
梁姨真了解我,我嘿嘿笑了声,说:“也行,您少弄点!”说着,我退出厨房。
山林里的生活很安静、闲适,不仅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如意,反而有些钟意,这些,从这座小院的收拾就能看出来——整个院子被葡萄架占了一半,另一半被一棵硕大的樟木遮盖了,也包括屋子,想象得到夏天的阴凉;树院角的鸡笼,水泥露花做就,竟然还粉刷过,显得很精致;院子靠西偏中间,有个手压式水井,水龙头下一个水泥池,池边带有塞子,有个石块垒就的小水沟通向院墙边,那里有一个稍大的水池子,池子里的景象是“留得残荷听雨声”……繁复而整洁、条理,我竟然有些羡慕的感觉:像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也蛮好啊。山里的生活,不像外面人想象的那么平淡,这里永远是新的,一季一变,能想象得到的色彩,这里永远不缺。古老高大的银杏,儿时就那个样子,仿佛不曾改变过。岁月淌过河流,时光苍老了一切,但在深山里,一百年、一千年,仿佛不算是古老。难怪人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吃过饭,又说了会话,我便起身告辞。因为路太远,晚了怕搭不上车,耿叔梁姨深知的,所以也没多留,一起送我去公路边等车。
“振子,这条路太远,往后打个电话就行,不用跑这么老远。”梁姨说。
“呵呵,您说什么呐?不说您对我的支持,我爸爸怕是都要钻出来抽我了。”
……
已经快年过月尽,拜年坐车的人不多,所以不像初几那几天挤爆了,很快就有车停下。
透过车窗,我看见耿叔梁姨还一直站着……渐渐变成了黑点。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在有些人心里,它永远浓得化不开,例如耿叔梁姨,在有些人心里,却只不过是稀释寂寞的东西。
汽车还是显得拥挤——人不多,倒是包裹占了大部分空间。估计都是北上打工的吧,三三两两,一对对的,很像是男女朋友一起。我面无表情,颇有酷的淡漠,把刚才还在腻歪的几对侣镇住了,立马正襟危坐。估摸是他们见我孤零零的,心生愧疚?也许是他们怕刺激我,看我的眼神有点躲闪,仿佛怕我做出些不和谐的事情。其实他们误解了,我之所以孑然一隅,是因为曾经有过一段真诚的爱情,但被我装大方,勇敢地放弃了,等到无可逆转的时候,我竟然也没有装装样子去哀求。是不是很酷?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止这些,如果老天苍给我重来一次机会的话,我恐怕还是不会改变决定,因为,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南辕北辙啊!什么是爱情,非得是一方在人生道路上妥协吗?我不会强求别人改变,就如同我不想被人改变。
我也算是读书人,尽管学校不咋地,在外面找个工作糊口,还是不那么费力的。但我只干了不到一年,就回到了深山里的家。也并非是完全适应不了城市的生活,只是感觉无处着力,而且在喧闹的城市里,我感到空气都是怪怪的,老是口干舌燥,于是背起行李回家了。
山里的空气是甜的,天是透明的蓝,水永远是清冽凉津的,再内向的人都敢扯起嗓子吼一曲山梆子,不用担心人笑话。蔻儿初来时,是那么兴奋,脆亮的笑声漫山窜,像小溪里的银鱼儿。其实,蔻儿也属于山里人,只是她们那儿没这么蔽天遮日的高山、离平原地带近些罢了。
蔻儿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再难看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那么俏皮、有味。回山的时候正值盛夏,蔻儿还在担心我家没空调,晚上怎么过,不曾想第二天早起,她说晚上吹电扇竟然需要盖着被单。我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便笑笑说:“睡得怎么样?”
“一个字,爽!不像吹空调,皮肤都紧紧的。呵呵。”蔻儿很夸张地张开双臂,俏皮地转起圈来。
初来,蔻儿对什么都感觉新鲜,非要我用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驼着她满世界转悠。我对这辆自行车是不自信的。果然,在过一段乱石坡的时候,车胎实时的爆了,吓得蔻儿一下子跳下去,还蹭破了她最喜爱的那条长筒丝袜。这还不算,山路崎岖不平,把她的高跟鞋也别断了,幸好脚脖子没事。
我迁怒于这辆老爷车,于是第二天去集上,我当废品卖了,用这点钱,买了两条丝袜,然后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回家。蔻儿拿着丝袜摸摸,说这是次货,像她穿的那种,只有城市里有卖的。我心里酸酸的,那辆车,可是老爸的遗物啊。
【邂逅】
车进山的时候,已是月色圆融时分。山起伏朦胧的轮廓,被月光修饰得极为旖旎,仿若有一种空灵的诗意在弥漫。月色和山,是两个分明的个体,因为光的缘故,彼此有了联系,显得那么的和谐。或是近视眼了,我看那悬在东天的月亮,怪模怪样的,怎么看都像没搓圆的汤圆。这不是我往常印象中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十四,那就缺一块嘛,可是怎么看它也是怪诞的圆。
车内亮起了弱弱的灯光。或是见我一直望着窗外,没什么威胁,那两对就慢慢放开了,又开始呢你侬我侬。我有些好笑,这就算是爱情么?心有灵犀,无需语言累赘,便彼此通透。或许,人们并不需要这样精致的爱情,就如现在人们喜欢快餐一样?我心里突然凉了一下。
我和蔻儿,在印象里,似乎从未刻意说过柔柔蜜蜜的悄悄话,闲空时,我们喜欢静静地坐在街边公园的草坪上,背靠背,望着各自的天空,偶尔几句话,很放松、惬意,仿佛彼此是自己的影子。我喜欢这种感觉,平淡而温馨。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多好啊!我自言自语道。车内又安静了。
父亲是个安静的人,就如山里的一棵树,再大的风,都不能让他挪动。当年,耿叔都联系好了,让他去东厢林场做合同工,有把握转正的。可父亲眉头都没抬,说山里挺好。耿叔知道父亲的秉性,也就没有多劝。我和父亲的看法一样,山里挺好。好多人说我们这儿穷,正经路都没一条,再好的东西只能烂在林子里。如果都这么想,那不永远是穷山恶水么?在我眼里,山,是最丰满的:春竞秀,夏清风,秋丰硕,冬雪原;清泉幽幽,灵鸟婉转……它从来都是美的。钟灵毓秀!这些,从蔻儿身上就可以体现得出来。
一般人都有这么一个概念:漂亮的女孩儿的心思都花在打扮上,学习,是业余爱好。但蔻儿就是破除此谬论的范例——一直是老师眼里的模范生。其实在我们这儿,像蔻儿这样的不是个例。在我们的这个深山里,能人辈出一直不是稀奇事。
和蔻儿相遇,很有点惊心动魄加罗曼蒂克的味道。高三考前有几天放松期,我去黄冲水库散心。长在深山里,爬山上树是我的强项,游泳,还没学会。但黄滩水库的水确实诱人,再说也有其他年轻人在玩,我忍不住下水了。初想,就边上玩玩,可后来忘神了,一脚踏空,进入了深水区。也不完全怪我,陡坎子。我的第一念头,不用参加考试了,然后双手乱划拉。落过水的人都知道,抓住什么就不会放手的,我抓住了一个脚脖子,然后……被蔻儿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