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老槐树(散文)
我家屋后有一颗腰般粗细的槐树,树干虽然弯曲,却倒也高高大大,枝叶茂密,婆娑如盖。
据母亲讲,这颗槐树是先辈亲手栽种的,准备在家里的女孩们长大之后,为她们做出嫁时家具用的,可因为屋后坡土质硬,肥力差,这棵槐树七扭八弯的,一直没有成材,于是祖辈们只好作罢,任其自生自灭了。
转眼间又过去了几十年,到了父亲这一代,这棵槐树不但没什么起色,而且显得病怏怏地,没精打采,好几次差点被伐掉当柴禾烧了。有一次,村头的吴叔看到这颗树半死不活,就建议父亲砍掉它,栽上一颗泡桐。可吴叔的话刚一出口,就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父亲说,这棵树是老人传下了的,长得是弯了些,不堪大用,可能够在后坡贫瘠的沙土环境中存活,已实属不易了。更何况,更何况家里也不缺柴禾。
就这样,这棵槐树又一次躲过了一场刀斧之灾,继续存活着。也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自那以后,它的根系扎得越来越深,也伸得越来越远,有一些根甚至裸露出了地面。这一点引起了父亲的怜悯,也从而改变了父亲原来的态度。
父亲不再对它不管不问了,他一有闲暇,总是会去屋后看看,用铁锨从旁边的田头铲了些活土掩在上面,并拍打夯实,或者是杀杀虫,修修枝什么的,悉心地照顾着这颗老槐树。
又是一年春天到。一场细雨过后,也许是在因了父亲的精心呵护,一些小树苗便从培过土的地方冒了出来,杆儿纤细,叶子娇柔嫩绿,煞是可爱。
听人说,槐树是一种可以长寿的树种,可以播种繁殖,也可扦插成活的。于是,待长大了一些,父亲便用从那些槐树苗中割下来几株,插在了老槐树下,树苗少的地方,浇上水,培好土,并经常去后坡看一看。
一个多月过去了,有几颗扦插的树苗开始长出了新的叶片,嫩黄嫩黄地,绽放着生机。随后的几年时间里,父亲又从别地方移植过来几棵槐树苗,补栽在那儿。这样一来,整个老槐树下,俨然成为了一片槐树林。
夏天来了,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这片面积不算太大的槐树林。旁边田野里的玉米,大豆的叶子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机,可再看看那片槐树林,却在老槐树的荫护下逐渐长了起来,抖擞着精神,透露出喜人的翠绿。
秋天来了,阔叶林的叶子开始在秋风中瑟缩、坠落。很快,那片小树林的叶子也渐渐掉光了,而老槐树的叶子尽管在风中萧萧而下,落叶归根,可仍旧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叶子,留守在枝头,期盼着春天。
一场冬雪降临了,落在老槐树的光秃秃的枝桠上,又抖落在地上,覆盖了树林里的叶子,一层,两层,三层……狂风卷起的尘埃落在林子里的积雪上,加速了积雪的融化,也滋润着这片原本贫瘠的林子。
在春天里,土壤、积雪、腐败的落叶,暖和的阳光又使得老槐树焕发出了新的生机,老槐树膝下的那一片幼林也不甘落后,长出了叶子,也迎来了它一年一度的花期。这一次花期,不再是老槐树的“孤芳自赏”了,有几个小槐树也挂上了串串槐花,香气袭人,招引蜜蜂、蝴蝶翩翩而飞,嗡嗡嘤嘤,很是热闹。
看到槐树这样花繁枝茂,妈妈通常会小心翼翼地从槐树上捋下来一些槐花,淘洗干净,又加上些面粉做成了蒸菜、馒头之类的食物,丰富着我们家饭桌上的花样。到了六月份,待槐花花期一过,老槐树和那片槐树林的叶子就疯长了起来,又可以成为猪的食物,节省一些粮食。
就槐树这两种用途来说,在粮食困乏的年代显得尤为重要。现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几乎没人吃槐花蒸菜了,更没人会通过养猪来贴补家用。时代的变迁渐渐地让人们的一些记忆模糊不清了,只有当年刀砍斧削过的老槐树上的疤痕还在,在寒来暑往几十年后仍清晰可见。
在这几十年的光景中,那些小槐树却越发地生机勃然了,有那么一两颗长得直溜溜地,直逼老槐树的树冠,仿佛要刺破她的婆娑颖脱而出。而也正是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家发生了些变化,生活好了起来;村里其他人的经济近况也大有好转,村庄的布局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村子前面的打麦场被几户人家买去,成了房基地,修了二层小楼;而我家屋后依坡的一块地被平整成了打谷场。收获季节,人们收割回来的麦子、谷子、豆子、芝麻等都要在那里晾晒、脱粒了。
“笑歌声里轻雷动, 一夜连枷响到明。”在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笔下,对农家人来说,打谷场是收获之际笑声最多的地方。我家屋后的打谷场有了老槐树的陪衬,更是成了大人和孩子们聚集的地方。
夏收或是秋收时节,大人们在打谷场上一边忙碌着,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天。而孩子们在大槐树底下相互追逐、嬉戏、喊叫着,和打谷场上连枷、簸箕、木锨、说笑声混成了一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红霞满天。老槐树下,打谷场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尤其是到了三五明月之夜,我们孩子们会在大槐树下听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讲故事,或是拿着木刀木枪玩打鬼子,一直玩到很晚才会怏怏而回。
父亲虽不怎么会讲故事,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白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外,他不是忙着地里的农活,就是在房前屋后这儿看看,那儿弄弄,直到让不顺眼的地方井然有条。
按理说,打谷场是村里的,如若说要整饬、维护的话,也应该由大伙共同出工出力。可实际上,因为离我们家近,这样的活计多半由父亲包揽了。有了闲不住那样的秉性,稍一有空,父亲不是把雨水冲刷过的打谷场收拾的平整如初,就是去槐树林里拾掇拾掇。时间长了,屋后到处都是父亲的足迹。
现在,我家屋后的打谷场因地势较高已经废弃不用,乱草丛生了。可若要到了屋后的打谷场,场边金针菜,樱桃树,木槿花树依然还在;打谷场靠近后坡的地方,石砌的拦护墙依然可见;那条父亲用沙石铺就的小路仍依稀可辨,可唯独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09年去世的,就葬在打谷场的东边,离大槐树不足百米。关于这块墓地的选择,我当时上大学,不怎么知道。听大哥说,墓地是父亲生前选定的。父亲一辈子很是勤快,愣是把小树林东边的斜坡整出来一块两丈见方的平地,种上了蔬菜,并修好了一条通往那里的小路。
父亲一生少言寡语的,就喜欢侍弄庄稼,栽树、种菜什么的,他把墓地定在那块菜地上,一来是因为离家近,家人祭坟扫墓方便,二来则可能是因为喜爱老槐树和那片槐树林。毕竟操持家务、抚养我们兄妹几个耗费了他毕生的精力,而那片槐树林也曾经寄托着他的不少的希望。
在我们老家,有坟茔的地方必有枝繁叶茂郁郁苍苍的树木。父亲生前亲眼看着那片槐树林长大,死后也想用他的灵魂来继续守护。可事情并不都像他想的那样,可能是因为土质的原因,那些小槐树长到碗口粗时就不怎么长了,都没成什么大用,就连老槐树也似乎一天老出一天。
在几年前的一次雷雨天气中,老槐树的一股树枝被暴风雨硬生生地拉掉了,倒下的树枝压折了斜下方的两颗小槐树。而在今年六月份,一次雷电又夺走了老槐树最大的一个枝桠。这样,经过了百余年风霜雪雨的老槐树至今只剩下了一颗枝桠,孤零零地擎在空中。
而那片槐树林经过几次“灭顶之灾”后元气大伤,至今已经灌木丛生,和老槐树共同经受着岁月枯荣。
今年暑假回家时,当我去父亲的坟头,再次看到那颗老槐树孤零零的枝桠时,发现它仍旧擎在蓝天白云中,没有了原来的生气,只是在的残枝上断裂处和树桩又抽出了一些枝条,长出了些叶子,虽也泛着绿意,却让人看了悲戚。人活百岁,树活千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可这颗百余年的老槐树如今却几近迟暮了。
“……那颗老槐树恐怕不行了”,当提到这棵树时,妈妈喃喃地如是说着,像是在告诉着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听着妈妈的絮叨,我忽而眼睛有些潮湿,感情再也无法抑制,眼泪径自流了出来。
我仿佛看到,这颗老槐树唯一的枝桠在风中瑟缩着、颤抖着、哀鸣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又仿佛看到,它唯有的枝桠枝叶全无,光秃,皴裂,最终在一场冬雪中被压折了,成为了人们烤火取暖的柴火;而它的树桩也逐渐空了,成了蛀虫们的天下,光秃秃的树干上,一只啄木鸟用它那坚硬喙在捣着,“笃、笃,笃”的声音在寂静中特别刺耳。
“而今只有孤根在,鸟啄虫穿没乱蓬”,屋后的那棵曾经婆娑如盖的老槐树,那颗曾经扶助了我的童年,为我遮风挡雨的老槐树老了,它就像一位踽踽独行的老者,伫立在风里雨里,俯视着它膝下的草木兴荣,遥看着远方满目青翠。
我知道,这颗老槐树,无论它的生命力如何地顽强,可终究都逃不过被鸟啄虫穿轰然倒下的那一天。可即便如此,它却不会走出我的记忆。因为它的寡言沉默和倔强,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家乡的那颗老槐树啊,它将屹立在我的心里,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