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阳临空，窗前，这南国的白杨树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妻子在打扫卫生。他感到有点疲惫，就对着电脑眯上眼，耳中竟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鼾声....
　　 “老师——”“诶！”他一惊，立刻醒了，大声应了一句。抬头一看，发现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这声音有点熟悉又显得很陌生。好久没听到人叫他老师了，这个称呼特别亲切，他很受用。
　　 打开门,他的眼睛收获了一场视觉盛宴：一群美丽端庄、帅气阳光的少男少女们站在门口。把一个小小的平台都挤满了，只见人头攒动，笑语琳琅：“老师好！校长好！师母好！老师生日快乐！”一群靓男靓女手捧鲜花，提着蛋糕冲他直笑。
　　 他一愣，好像没教过一群这样大的学生，但礼貌使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和发愣，“快请进！”。
　　 “老师，还认识我们不？”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边往屋内走，边调皮地问他。
　　 “一定记得,你们先坐下，我一个个来叫出你们的名字”好胜的他竭力稳定自己。十多个大人，把屋内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
　　 他打开冰箱，把冰箱内的饮料全搬了出来。刚刚好，十六瓶，一人一瓶。他一边递上饮料一边快速的恢复着记忆，“哦！你们是塘上小学2003届毕业生。”
　　 “哈！哈！哈！哈！老师记性真好！”
　　 “袁玉，我们赢了，耶！”“啪！”只见瘦高小伙子和一个漂亮高挑的大眼睛姑娘跳起来兴奋得击起掌，“你们今天要请客，杨美，易秋霞，吴可欣。”
　　 “还别高兴得太早,老师还没叫出我们的名字呢.”一个端坐在沙发正中的女生不紧不慢地说。“也是，别高兴得太早！”其他的人也附和她的话。
　　 “好，现在我叫你们的名字了。”他笑嘻嘻地站到他们面前，一个女生急忙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他，自己挤到右边的沙发上。
　　 他把凳子递过去，说：“易海红，你还那样懂礼貌，我坐久了，你坐着。”那是一个文静的小女孩，他有一次在教室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座位上发愣，而别人正在写字。他问清了，妈妈拿给她买笔的钱丢了，正为今天的学习一筹莫展。爸爸自挖煤失事后，就靠妈妈省吃俭用地拉扯着他们两兄妹。他赶快走出教室，从自己的抽屉拿出一支圆珠笔，交给她：“好好写字，以后小心一点就好了。”从此这个小姑娘就成了他的粉丝。
　　 那个瘦高小伙他早就有点印象了。叫那个什么杨朵。他记得刚进教室时，教室里弄得鸡飞狗跳，哭的哭，闹得闹,所有“原罪”都指向了他。下课后他把他叫办公室时，老师都笑了：“喝！杨朵又来了。”外面已围了里外三层看热闹的学生。他们想看看这经常欺负他们的小霸王今天在新校长面前的惨状。他只问了他家的一些情况。爸爸因非法挖煤要被抓，连夜远走广东打工去了，后来妈妈也跟着去了，就剩下爷爷奶奶在家照看孙子。他做了简单处理后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第二节体育课，他把他们带到学校后面的山脚下，向他们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拿下这个山头，看谁先到达山顶。”二十分钟后，他们都聚在山头喊：“老师我们到顶了，你落后了。”果然是那个杨朵第一个爬到山顶。“这是你们征服的第一个目标，将来你们一定会征服更多的山峰，杨朵你有没有信心。”杨朵有点发愣地望着他，以前只知道把小朋友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来证明自己，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个他没有准备的人生课题。他带着他们看山下的风景，看远处起伏的山峦，告诉他们山外有美丽的城市，辽阔的大海。很多人走出大山，做出了伟大的事业，还有的当上国家领导人，大文学家。有一天一定要走出山外去看看，去......然后，他利用一节课要他们给自己许个愿：十年以后你会成为什么，会做出什么。“我相信这是你们生命中获得的第一个珍宝，希望你们照着自己的心愿去努力，一定会实现的。”
　　 从此这个班安静了下来，杨朵也安静了下来：他们有了一个更大的征服目标，那是他们的未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了未来，他们不再懵懂无知，也不需要靠征服别的伙伴来证明自己了，班上的学习气氛日渐浓厚。
　　 杨美，易秋霞，吴可欣她们三个女孩子在期中考试后，考试成绩位列班上三甲，于是他给三个女孩子送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抓紧时间多读一些好书。最好是把它们背出来默写出来”然后他当场背诵了其中几首并把它们作了一一讲解。他看到他们睁大眼睛，又似懂非懂的样子，他放佛看到了他把他们带到了一个迷人的世界。
　　 “写诗？我们行吗”看到他坚定而充满诱惑力的决定，他们既疑惑又兴奋。
　　 “对，今天我先带你们去领略一个美丽的艺术殿堂——诗歌。只需要你有的一颗纯洁的心灵，缪斯女神就会赐你灵感。”他的话让孩子们似懂非懂却充满期待。“你们已经读过很多好诗，一定会写出好诗来。如果写好了，我将会给你们每人奖一本书。”他没有讲更多创作理论，而是告诉他们：“你们最高兴、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你觉得心情怎么样？天空怎么样。你看到的景色怎么样的？把它写出来，并分成一行一行，就像诗了。开始吧。我相信这节课后你们就是诗人了。”紧张而兴奋的一节课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小时后，他收到十九份诗稿，那是班级的全部。然后他进行了紧张的阅稿、修改、编辑，打印了这个大山里的第一部诗集，这用了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杨朵，这个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的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住的小霸王，这样写太阳：
　　 红红太阳东边升,
　　 高高悬挂天空中.
　　 发出亮光照亮我，
　　 好好读书奔前程。
　　
　　 易秋霞，这个父亲瘫坐在轮椅上，母亲改嫁的腼腆小女孩这样写春天：
　　
　　 春天来了，
　　 大地穿上了新衣
　　 花儿炫耀她的美丽
　　 小河多么快乐，向着大海奔跑
　　 天上的白云，多像我手中的棉花糖
　　 小鸟的歌喉婉转，奏响了春天的旋律
　　 童年，就是一首春天的歌
　　
　　 一向沉静。肤色略黑的杨美小女孩则这样写荷花：
　　 高洁不染出污泥，
　　 亭亭玉立似天仙，
　　 此花从无争艳心，
　　 只愿暗香赠人间。
　　 有谁说这不是诗？有谁说它们不是好诗？
　　 他把散发着油墨清的诗稿，发给老师，发到孩子们手中，也把一颗种子的种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沃土中。然后他又手把手地教他们把自己的诗歌表演朗诵。
　　 孩子们的诗完成了，他得兑现自己的承诺。到哪儿去搞书，让他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灵机一动，何不找他那个县城中诗词学会的会长朋友，他那儿肯定有存书。他上完了课就直奔县城。猛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路程让他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那个对来说是颇为考究的会长办公室。说明来意后，会长一边埋怨他处事鲁莽，轻易答应别人办不到的事，一边急忙到处搜罗书籍，他把最后二十本《上栗诗词》全交给了，“以后这书就没有了，要孩子们好好爱护。”
　　 然后他又冒着天黑，骑着那副油饺子样的摩托驱车四十多里回到家，他把这次经历写成两首古风：
　　 一、
　　 儿童皆好动，课堂厌久坐。出题命写诗，诗成奖书诺。
　　 急奔县诗会，细述此中由。会长爱人才，慷慨忙搜书。
　　 整整二十本，无偿捐塘小。堪笑二学人，惜才有同好。
　　 时人不好学，寄望在学童。但期十载后，个个栋梁成。
　　 二、
　　 主人留晚饭，时已近黄昏。夜发小石源，天暗一身尘。
　　 新线路疏险，问路犬声闻。恍恍见妻子，欣然夜归人。
　　 组织学生春游回来后，他会用诗词告诫孩子们：
　　 如梦令.春游
　　 山顶携童漫步，捉蟹溪边日暮。兴尽鸟啁啾，明日春游何处？知否，知否，今晚用功不误！
　　 对于学生调皮捣蛋，他这样教导他们：
　　 相见欢.记梦
　　 校园昨夜梦回，有人追，淘气掀桌打闹如鸡飞。
　　 俩小汉，调皮蛋，已挨批，调教立身莫使歧途迷。
　　 他还在孩子们中间成立了诗社，只要爱诗的孩子都可以加入。整个校园涌动着一种无以言表的活力。那是一种把孩子们激发凝聚起来的童真般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们忘记了这个简陋的小学里的一切阴影，它坐落在一个小山沟里，路途崎岖，校舍狭窄，也有点破旧斑驳。教学楼傍山而建，阴暗，潮湿。里面有八个老教师，都是满头白发，将近退休；还有两个代课老师，一个被他生拉硬拽来做业务主任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同伴。没有食堂，没有宿舍，没有校长办公室，没有网络，没有多媒体，乐器为零，操场有巴掌大，且满地泥巴，一根已经老朽的杉木旗杆，山里人自嘲这个地方干死蛤蟆，饿死老鼠，土砖墙黄泥灶，伸手摸得屋檐到。
　　 但有一群勤敏好学的的可爱孩子。他们会拦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们要叫你什么老师？”当得到答案后，就蹦蹦跳跳地走了，“哦，我们知道了哦，你叫张老师，是我们校长。”于是每当路上遇到他，便会听到银铃般的声音：“校长好！张老师好！”享受着这些纯真的童心的呼唤，他的心情也像得了奖。也许当老师就是心灵享受的的过程。看到学校的事业有成，他仿佛觉得已经四十多岁的自己的青春一下子延长了。
　　 他通过奔走联系，辗转通过朋友介绍，分别把县人大主任和管文教的副县长拉来，通过他们拉来了第一笔和第二笔政府关怀资金，于是学校的厨房食堂解决了。老师们不用再在露天洗菜，炒菜，不用把几个饭碗、菜碗楼上楼下地端来端去，才可以吃上一顿饭了。几个村干部来校用餐，看到那张破旧的餐桌，和没有凳子只能站在桌边吃饭的老师们，非常过意不去，当即打电话给本地一个在街上开家俱店的叶总，为学校送上了一套餐桌。吃饭的问题也基本圆满解决了。
　　 一年后，他被确认得了血癌，为了不使孩子们伤心，他选择了一个傍晚，默默地离开了这所山区小学，回到他小镇上的家。一边筹钱一边辗转各大医院治疗，为了更好治病他办了病休。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而对学生承诺有时忘记，有时偶尔会记起。他也没真当一回事，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谁还愿意为过去的事执著，但他愿意保存这些。但也没有打开过。他们今天来看他，让他感到意外，而且是他生日这一天。他几乎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在他看来，每一天都一样：每一天都值得期待，每一天都会平淡过去。
　　 “老师，我们读了中学后，曾经来找过你，但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学校。当时学业紧张，没时间找你，现在我们大学毕业了，相约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我们的诺言实现了。”袁玉站起来拿着一束鲜花送到他面前。她当时被选为班长，就是看中了她有担当做事有魄力，她不但自己学习好，还在他的指导下组织起班上很多活动。她也以全辅导区第一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这是我们为你买的生日蛋糕，你给我们每一个人带来了一个幸福的童年，我们要给你一个快乐的生日。即使到了大学，我们对五年级的学习生活依然记忆犹新，你教给我们的本领在中学和大学都很有用场。那一年是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既学到了知识又得到各种能力锻炼，又玩得开心。我们还记得你带我们到小溪中抓螃蟹的情景，那次登山更让我们终生难忘，从那以后我们知道山外还有一个更精彩的世界等待我们去征服、奋斗。我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已被香港凤凰卫视录用。杨思琴已到美国留学了去了，她知道我们要来托我带来了她的问候。易秋霞、易海红都考上江西师范大学，易秋霞更厉害直接被留校教书。”
　　 “袁玉，让我们自己来。”杨朵站来说，“我北京政法大学毕业后，已被某省安全局录用。龙凤早就当上了老板，自己开化妆品专卖店，手底下有好几十员工帮她赚钱。今天她请客叫我们一起到萍水相逢玩。”
　　 ……
　　 他激动极了，抖抖索索地来到书房里，从柜子底下，搜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包——他记得当时要他们永远记在心中，并把它写在纸上，然后他帮他们收好，替他们保管。承诺十年以后师生相见时一起打开。妻子多次整理柜子时，都要把这些无用零零碎碎的东西扔掉，他绝不同意，留着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何必呢？孩子们的东西值得留一留。他总连哄带固执地劝她放到原处。谁还会要你这些破烂东西哟。妻子生气地一甩，但生气归生气，最后总会依着他，确实，也没多少值得留的。他三十岁的儿子开的公司越越来越大，经常催他们俩住到他那里去，好方便照顾他们。但他们住惯了这宁静的乡村生活，不愿意挪窝，就这样带着妻子守着一个宁静的家。他当着他们的面小心地把这个纸包打开。然后又用已不太灵活的手指，把一张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纸片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上面都用稚嫩的笔画写着：
　　 “我长大后要做一名光荣的警察！杨朵2003年11月3日。”
　　 “长大后我要当一名老师，像我们老师那样去爱学生。易海红2003年11月3日。”
　　 “我十年后一定要出国留学。杨思琴，2003年11月3日”
　　 “我今后要当一名大记者，我相信我的理想一的能实现。袁玉2003年11月3日。”
　　 ……
　　 他一把把这纸包抱在胸前，眼泪夺眶而出。今天它们成了他的珍宝。十年前一句的承诺成就了这一群孩子，而他只是在他们心间播下一粒毫无保证的种子。他只希望他们不要打闹，认准一个远大目标努力走下去，走出大山，走得更远。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真的走出了大山，而且走得很远很远。
　　 这时惊呆的已不是他，而是他眼前的这些学生。易海红、易秋霞眼睛红红的，一向大大咧咧的龙凤眼睛看着地面，杨朵凝立无语，袁玉打开窗户，任清凉的风吹着自己发热的脸颊。其他人有的低头弄着手指，有的靠在沙发上，头望着天花板，整个客厅里鸦雀无声。
　　 “你们老师退病休后，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这些学生，谁考得怎样啊，谁在哪里上班呀，谁谁谁出国留学了，谁从一个淘气包变成一个会挣钱的老板了，他最喜欢向我讲这些。好像这就是他的成绩了，他经常向我唠叨他在学校的生活，他带着学生做的那些有趣的事。我很烦他，笑他你记得这么多学生，有几个学生记得你。不过也有一些学生在过年节的时候会发来短信问候他，一收到问候，他就会向我炫耀。年岁大了，人越简单得像个孩子了。你们今天的来访他肯定激动得几个月。”妻子打破了沉默，把憋着的一些话一股脑地托出。
　　 “哎呀！你说这些干什么？”被接了老底，他有些不悦。
　　 “不，老师，我们应该谢谢你，你塑造了我们的童年，给了我们最珍贵的快乐，如果我们每一个孩子都拥有这样珍贵的学习生活该多哇！更没有想到，你把我们这些东西珍藏得那么好。”袁玉说话了，“你看现在的孩子，条件越来越好，不快乐却越来越多，有的竟为了没完成作业跳楼轻易就结束了自己可爱的生命。越抓安全，安全问题却越多，学校成了一个笼子，而不是天堂。老师的工作，变成了一个安检员，孩子就是被小小心翼翼保护的宝贝，他们不敢被带出校园，走向大自然，走向社会。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出了安全问题丢了饭碗，殊不知这些被保护起来的孩子多么脆弱，更经不起一点点挫折。我们有幸遇上你，你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世界，虽然那时我们只能憧憬未来，但这却是我们走向世界的起点。”袁玉终于说话了。啪啪啪的掌声也响起来了。“希望将来我们的孩子也拥有你这样的老师。”
　　 窗外，白杨树哗哗啦欢叫起来，一抹太阳从南窗投进了屋里，室内温暖了许多。
　　 “咔嚓！”学生们簇拥着他定格在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