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我眼前的诊疗床上的是一个五十六岁的女人。这是一个走着进入医院的，又是治病干活两不误的病人，这时候的她在接受膀胱灌药治疗。我与她这是第三次相遇。
　　 （一）
　　 说起我与她的第一次相遇，那是一场极其偶然的巧合。
　　 记得也是在这个外科门诊的换药室。
　　 那一天大概临近中午了，我的手指遭遇了我心不在焉的却又是触及灵魂的摧残，被刀子切了满深的一道口子，虽然伤口的面积不大，血流却是触目惊心的。好在距离医院不远，加上那里的小陆与我本是紧邻，阿美又是我的好友，于是，我捏着出血的手指一路去了外科换药室，想让她们为我处理一下。
　　 进去的时候，阿美不在，小陆正在与一个女人纠葛着什么，小陆的口气带着疑惑，女人的口气显得诚实，看样子两个人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卡了壳，而那女人背对着门站着。
　　 见到我的狼狈样子，女人马上转过身子缄了口，随即眼睛紧紧的闭着，嘴里开始念念叨叨的不知道絮语着什么，同时侧身让我坐到了那张换药包扎的凳子前。随后，小陆为我进行了紧急包扎。
　　 伤口好像是深了点，尖锐的痛着，我龇牙咧嘴的夸张着难受，小陆为我做了伤口清洗。包扎的纱布外面迅速又有了鲜红的渗出，这时候女人睁开了眼睛并有点着急起来，她插嘴道“哎呀呀，怎么弄成这样，流了这么多的血得长好几天呢，说是人一天只长一粒米的血。”
　　 对女人带点无知又带着明显心痛的口气我是感激的。因为感激，我便顺着声音打量起女人来。
　　 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看上去起码六十多岁了，满脸劳碌的风霜，一道道深深的皱褶仿佛被风刀切割过的碎片，纵横交错密布在整个的脸上。除了皱褶，女人的眼袋虚浮着，嘴唇干裂得如同缺水的沙漠，而覆盖在头顶上的头发又好像经历了台风肆虐般的凋敝得稀少。我问小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在说什么？
　　 这时候，小陆的脸上表露出的是一种为难的尴尬，而那个女人这时候好像瞌睡人被外力突然敲击了一下脑壳般的再次想起了自己的事情，于是说着“看看我这个记性。对了，小医生，现在你忙好了你朋友的事情，能不能帮帮我的忙？替我做了吧。”
　　 我说，“看起来倒让我耽搁了。”
　　 小陆回答“真是疙瘩的事情，你倒说说看，她说来医院插导尿管，膀胱灌药，我说得开了治疗费的单子先去缴费，她说费用之前交过了。我说之前交的肯定是之前做的，她回答是之前多交了的，预先交的。”
　　 未等小陆说完我说“呵，就为这事还不简单？让人家拿出缴费单子来看看不就清楚了？或者就像我，先做再补交。”小陆说“她说忘家里了，你信吗？”
　　 “我是真的把单子忘家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大概是新来的，不了解我，我是个老实人。”小陆正与我说着，女人插嘴再一次表白自己的失误。那声音听起来如同喉咙被人掐住之后发出的，声音很轻很细，但又是竭尽了全力，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长期浸淫在不通畅的声道里受尽了折磨的声音。
　　 听到女人唠唠叨叨的诺诺着自己的理由，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这时候，就见她的手里拿着一只看不清确切颜色的旧布包，上身穿着一件显然是地摊上买的，大概还带着三分新的黑底里镶着暗红碎花的化纤短袖套衫，裤子是一条黑色的中裤，女人的个子不高，身子带着未老先衰的佝偻，她的肤色与那一身黑沉沉的衣服倒也相得益彰。
　　 眼见着小陆与女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各做各的坚持，我开始沉默。这时候，就见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对我说“请你这个妹子也帮我说句话好么？你们要相信我，我灌药的费用真的是之前一次性交清了的。”
　　 “你交了几次的钱？”小陆大概是被女人缠得没法了，她开始层层剥皮。
　　 “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八次，反正是交了的。”女人的口气还是那样粘滞。
　　 “那你缴费的单子为什么不带来呢？尤其是现在的导尿包都是一次性的，我们这儿没有垫付的。老人家，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你总得拿出让我相信的证据啊。”
　　 “哎呀，带了来不就没事了么？我的病历卡倒是带了，就这个单子和导尿包忘记家里了。我下次一定带来。你今天先替我垫出一只包包，就算我借你的。我下回一并带来还你。”小陆还想坚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陪着笑脸。
　　 “唉，你这个老太呀真的叫我挠头。我这里还没有备用的，还得为你特地去材料窗口借，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啊？”小陆说着，眉头微皱，一只手真的在护士帽边上挠了起来。
　　 “小医生，就算帮帮忙做个好事吧。天热，我是走了四十分钟才走到医院的。来来去去的不方便。唉，怪只怪我这记性差了，记不住东西，总是丢三拉四的。”
　　 “做这个灌药多长时间了？”小陆还在犹豫。我知道，她的心里还是不相信女人。其实，何止她，我也有点不信。不过，凭心而论，我倾向于同情，因为毕竟是小事。于是，我插嘴问了女人。
　　 “八年了。我是真的忘了把单子带来了。”女人一边回答，一边还不忘表白自己的实事求是。
　　 一番对话，到头来还是不了了之，双方僵持着。转眼间十分钟过去了，我小声劝小陆还是相信人家一次，不就插个导尿管灌个药吗？大热的天，也是见可怜的。小陆拉了我走到边上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倒不是我心如钢铁，实在是这个老太不止一次这么说了，以前还好，起码导尿包是带的，今天可好，连这个都不带了，我怀疑她是有意这么说的。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这里就两个人，我问了阿美老师，也说没有看到过收据。她还说你们这里是调了人了，她是之前交给了那个一直为她插管灌药的苏医生的，我想要真的是那样的话，之前的苏老师不可能不交班的呀？这不摆明了要擦老油么？”我劝小陆“算了算了，眼看着大中午了，就算为人民服务一次，你还是辛苦一次借了吧，要是下次她真的不还的话，算我的，我多开一只导尿包顶上就行。”
　　 “你倒是愿意做冤大头。你也不想想，像她这么说，倒像医院欠着她的，这可能吗？遇到这样的人真是没辙。”小陆嘴里这么说，回头还是去了材料窗口。
　　 不久，小陆拿着导尿包进来，叨叨着“真是服了你了。”随手接过了女人手中拿着的药和病历卡。
　　 “也许人家是真的忘记了，你就不要再这么摆出一副杯具样了，对于你们医院人来说这还不是举手之劳？我劝你呀还是要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此事。”对着小陆嘟着的小嘴，我凑到她的耳边再接再励。
　　 “今天就算相信你一次，下回一定要把发票带了来哦。”小陆在我的劝说下最终行动起来了。这一来，女人变得如释重负起来，在小陆稀释药液的时候，她讨好的又说了句“谢谢你小医生了，你真是个好人。”回头又朝着我感激的笑了笑说“也要谢谢你这个妹子的。”说完便躺到了那张治疗床上去了。一边躺，一边不忘补充说，“放心，我下回一定把发票一并带来，我不为难你，我也不骗你的。”
　　 （二）
　　 一转眼三天过去了，这一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我再一次去医院换药，很巧，这个女人又来了，我和她还真是有缘。这一次小陆不在。
　　 女人还是那身打扮，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为她插导尿管灌药的人换成了阿美。
　　 比起小陆来，阿美比较简单，年纪也稍大。这一次，我观察到这个女人还是没带发票，而说明的情况与之前与对小陆说的如出一辙。
　　 一开始，女人大概没有认出我来，还是一个劲的在阿美面前说着下次一定带了发票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说“唉，我的脑子废了，不中用了。所幸的是这一次把导尿包带了来，连带着上次欠的，我也还你们。”言语中，她还在一个劲的说着我真的是个老实人。说着，女人嘴里列举了几个泌尿科医生的名字，比如赵主任，又比如沈主任，并说，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这些医生，他们都是知道我的。
　　 老实说，眼见着女人如前一样的口吻，别说替她做治疗的阿美要反感，便是我，对此行径也有点感冒，心里想，不就四十元钱的治疗费么？犯得着一次次的说忘记吗？这还罢了，还要捧出一个个医生的名号做挡箭牌。
　　 于是，我有意问“我们可算是熟人了，你一个星期做几次灌药啊？”
　　 “两次。”
　　 “那之前也一直来？”
　　 “这得看情况的，这段时间天气热，又赶着起早摸黑的在地里做活，大概是累了，病发得厉害，这不，做的就勤，平时里不发病，来的就少了，不过说到熟，我还真的是医院的常客。”
　　 对话之间，阿美替她用针筒抽取、稀释了药液。这一次，我仔细看了药液的名称，是利多卡因、肝素和碳酸氢钠。在悄悄问了阿美之后，我知道女人所患确实不是什么恶性病，而是一种慢性的膀胱炎。我心里在为女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纳闷，既如此，为什么还一次次的说谎呢？
　　 在第二次相遇女人之后，我很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大概是两周后的一天，我有事再次去换药室。这一次，小陆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做膀胱灌药的女人？我说“不就是让你做了一次免费灌药的老太吗？犯不着一直耿耿于怀的。这叫送出你的温暖，帮助一个可怜的人。”小陆说，老姐别说的那么肉麻。我哪里是为了那一次的灌药呀？我来换药室近两个月了，还真的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每一次来总是说发票忘记家里了，可是每次的药她倒不会落家里。不给她做吧，让她说得心里不忍，看着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个病人。做吧，心里总感觉被她骗了去的。
　　 在小陆说出烦恼的时候，我为她出主意说，一而再可以，再而三不行。实在不行的话打个电话问问那个调出科室的苏群不就真相大白了？
　　 听了我的建议，小陆回答话是不错，就怕这个病人是苏群认识的，那倒尴尬了，还以为人走茶凉呢，搞不好苏群是忘记把这个病人特别交班了。现在看来，要是老太再来，我和阿美姐也只好再一次为人民服务。
　　 （三）
　　 说曹操曹操到，这里小陆正与我说着女人，可巧，门口真的走进了女人。我的心里说，看你这一次还拿什么搪塞，再说什么忘记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的她在进门的第一时间里就拿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医院收据。一边拿，她还一边露出邀功求赏的表情说“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这张纸片。看看我，这一次没有忘。喏，这是发票。”
　　 接过收据看了后，小陆朝着我做鬼脸，然后低低的对我说“这个世界还是诚实的人多，事实证明，我以我眼看世界还是错了。我们还真的误会了她，之前苏群真的为她填写了八次的导尿费用，开了相应的导尿包。不过，算起来我们好像不止为她做了八次咯。
　　 说完小陆又不解的自语“搞不懂苏群为什么要这么开呀？”
　　 女人插嘴说“是我让苏医生这么开的，反正这段时间做的勤，你们医院超过三天就得重新挂号，我这样一下子开好了，是想省下几个挂号费。田里做的人么，总是要一分钱掰成对半用的。这样，我之前欠了你们几次的，这一次你也一并替我开单，等会儿我会去交的，我不会欠你们的。”
　　 因为之前的误解有了收据为证，这一来小陆不大好意思顶真了，这一次小陆没有多话就替女人插了导尿管。
　　 按照程序，灌药之后，女人得在诊疗床上呆上一大段时间，期间每隔二十多分钟翻身一次，让其药液随着身体的转动均匀的发散到膀胱的各个部位。
　　 等待的时候，泌尿科的赵主任恰好走进。“赵主任，你来啦。”女人果然是认识主任的。
　　 “怎么样？这段时间灌药后好点了没有？你得坚持治疗才好。像你这样治治停停的，病怎么能够好彻底呢？”从赵主任的口吻里听得出赵主任不但对其病况了如指掌，对这个人也是一直关注着的。
　　 这时，小陆半开玩笑道“赵主任，怪不得人家病人认识你，原来是你亲和力的感召哈。”
　　 “不是我亲和，而是这个病人的情况太与众不同。我记得她，一是因为她的病少见，二是因为她是个苦人。”赵主任说完，回头又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然后叮嘱小陆“在允许的情况下以后尽量多照顾她点。”回头赵主任又说，我这不是开后门，以后等你知道她的情况后，你就懂得我说这话的意思了。
　　 在迈出门槛的时候，赵主任还不忘补充一句，比起这个女人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了。
　　 （四）
　　 也许就是赵主任的这一句话，促使小陆与我决定要打破沙锅的。
　　 话题就从她所患的疾病说开去。
　　 在简略的说了她膀胱炎的起始和就医经过后，女人说了如下的故事：
　　 女人说，三十四年前，二十二岁的她，经人介绍认识了比她大三岁的邻村的一位名叫强的小伙子。强的家境不错，虽然是养子，却是家中的独子，比起她兄弟姐妹七个的大家庭来说，这样的家庭无疑是农村里的富裕殷实之家。
　　 更难得的是强样貌端正，性情温润，品行敦厚，对她体贴有加。
　　 从小遍尝了生活艰辛的她，在与强相处了半年之久后，在翌年的正月嫁给了他。婚后的日子是平静而温馨的，两个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亲相爱。除了种地，强还兼着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干些小工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