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去年九月在阿尔山森林(散文)
【星光闪闪的道路】
去阿尔山的路途遥远而开阔,大地的曲线呈扇形撞击视野,逶迤展开。黑土地,燕麦田,被收割后捆扎在一起的金色麦草,孤独的葵花杆,那条名叫“哈拉哈”的河流,一如既往地流淌。
转眼间,哈拉哈河凝聚成无数个镜子样清澈的积水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把云朵和白桦树的姿影拉入怀中。
大片的落叶松丛林,林中孤独的木屋,延伸的小火车道,都定格成一幅幅列维坦的风景油画——这是真正的风景,是流动着的生命之力,野鹿般跳跃在眼眸中。而缓慢行进的客车,在秋野的色块聚集的荒野上显得如此渺小,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甲虫。
我坐在大客车内,全无长途颠簸的倦意,耳边不时响起群体性惊呼。这是人们对大地之美的由衷惊叹,一种情不自禁张开与绽放。而在此之前,如此艺术化的地貌我只在电影作品中领略过,当它真实在呈现在眼底时,我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眼前的画面,太不真实,像从亚麻布上移植下来一般。尤其让人吃惊的是,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些风景的慷慨呈现,这一切的到来,仿佛一场没有预约的邂逅。热情的导游也未提供任何资料,因此,我的心理上没有预期的准备。而我此行的目的,不过是因为一个普通平常的会议。像世界上所有的会议一样,它开得隆重热烈,议程流畅,按部就班。在两天的会议结束之后,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一个莫大的惊喜迎接我们。昨天的晚宴上,会议组织者突然宣布:“明天去阿尔山。”
对于阿尔山,我一无所知,甚至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地域名称。不知怎的,这个地名让我联想到梵高,他的阿尔和他的麦田,麦田上乌鸦翔集,星光璀璨。
风吹草野,一望无际,起伏的麦浪迸射生命的活力与激情。他高举向日葵,跌跌撞撞地奔走呼号——向生活要面包!向世界要尊严!向人间要善意!向女人要爱情!
这就是那个饥寒交迫的梵高,这就是那个不可复制的灵魂。
而事实上,阿尔山不过是个北国边陲小城,映入眼帘的是幢幢童话般的建筑,蘑菇形状的屋顶,戴着一顶尖尖的红帽子,置身其中,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著名的丹麦人安徒生。
阿尔山人烟稀少,城内不过四五千人,夜晚行至街上,你几乎看不到行人,出售奶酪的小店铺内,灰暗的灯光下,独坐一位老妇人,目光幽幽,令人不知所措。这里的居民,每年种植两季燕麦,基本以旅游业为生。这里的居民,在冬天劈下成堆的木柴,在屋后挖下深深的地窖,储存果实与蔬菜。冬天,河流枯竭,大地结冰,悬崖默默竖立,大风呼呼地吹响了整个森林,森林里响起远古的回音。
他们打野兔子下酒,在月光下追赶漫山遍野的狍子和野羊,让屋顶冒出香味的炊烟。方圆百里,不见一个人影,居民们全靠这一缕缕彼此纠缠的炊烟传递力量和温暖。
当一场大雪降落之后,要用半年的时间才能融化——我无法想象积雪融化的情景,长长的冰挂,从云杉上滴下世间最晶莹的水珠,融入河流。
到处是湖泊的倒影和亭亭玉立的白桦;到处是巍峨的野岭,渚红色的火山岩。传说中的黑土地,竟然黑如墨炭,抓一把在手里,留有肥沃的油脂,满手散发松树的香气。燕麦田上,是一个个热气蒸腾的燕麦垛,包头巾的妇女,正弓身收拾刈倒的麦茬。
在山脚下,我与一个年轻的护林员攀谈:“守着这么美的风景,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我有意回避了习惯性的“幸福”用语,我认为“有趣”才是一个人生机勃勃的生活状态,与之对应的境况是“无聊”。而“幸福”,早已被世人滥用和贬值,变成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
他笑了笑:“就是太寂寞了,一年到头,难得见几个人。”
他告诉我说,森林中的日子是迷人的,也是清苦的;他的爱人,在大兴安岭的另一边;他的亲人,在一百公里之外的呼伦贝尔草原。
我想,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多个侧面,不能两全其美。从某种意义上说,残缺正是人生的本质和要义。护林员的寂寞,是风景的寂寞,开阔的寂寞,也是大地本身的寂寞。
夜幕降临,高高的野岭上,又升起一颗孤独的亮星,少女的眸子般忽闪。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短语:“星光闪闪的道路”。
那一刻,星光照亮了别处,也照亮了阿尔山的顶端和它的周围。
【温泉的性格】
我漫步阿尔山外,满眼都是苍茫的暮色:金色的落叶松林,把绵延起伏的山岭点缀得金碧辉煌。夕阳的锦锻在天边,静止不动,天空偶尔掠过一只山鹰的灰翅。而脚下的枯草丛,厚达三尺,松软美丽如一条铺展在大地之上的羊绒毯。如果将双脚踩上去,会让人产生一种幸福的无力感,我索性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后来干脆四仰八叉地仰躺下来,望天上雪白的流云蜂涌和聚集。
我知道在枯草之下,是被季节遮盖的道路,那原本宽敞的道路之上,曾经布满了牧人硕大的木轮车辙,布满了捕鱼人从村庄穿梭往返的足迹,以及北方游牧民族留下的刀光、火种和歌谣。
而道路,会在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时重新裸露和呈现,雪会铺开一条更加宽敞的道路。四月,牧草会重新返绿,芳香随风四溢,草籽遍地开花,马匹喷着响鼻。
神灵会从天堂把手一挥,派蜂群向人间发布春天的消息。
躺在软草丛中,我的背部涌起阵阵灼热之感,这是来自大地的热度,是阿尔山地下奔涌的温泉在流淌,温泉在地下,有自己的一条道路。
温泉的道路在大地的指引下披荆斩棘,构成了温泉独特的性格。
是的,在神奇的阿尔山,无论冬天多么寒冷,无论雪下得多么大,那埋藏在地下的温泉,却依然会以它强劲的热力,似火焰的能量和激情,钻出大地的表层,在雪地上形成两行热泪的流痕,它带有上帝的悲悯与包容特征。
在阿尔山逗留的时光里,我几乎在每天奔走考察的闲暇,把身体浸泡在滚烫的温泉里,久久不肯离开泉水的亲昵。我企图用这种方式,去亲近久违的自然,企图让这亲近过神灵的泉水,洗去我被世俗污染了的身躯,需要向岁月忏悔,需要抛弃对名利的贪欲,需要远离一些人一些事物。
这些大大小小的温泉,不但能煮熟一篮子鸡蛋,还能让我还原婴孩般清澈的目光,愈合我内心的伤口,清除我血液中每一个老旧的细胞和颓废的因子,还原我被一个个日子掠夺和生活的重负挤压变形的性格——在浸泡在水中的每一秒钟里,我都幻想着从水中获得新的拯救与涅槃,当我赤身裸体,在沐浴之后站起身来,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啊。
我想起海子的诗句:让我们从黑夜的道路/从泉水的道路/从大神的道路/回到人间的道路上来吧/我们已离开得太久。
【林中木屋】
短短的时间里,我迷上了雪亮的斧头——准确点说,是用斧头劈砍过冬的木柴。像一个被时代边缘化的诗人:我一边劈柴,一边歌唱,一边幸福,一边忧伤。早上,那个目光炯炯的昔日猎手说:“学会了劈木柴,就意味着可以在森林中生活。”
老猎手已经六十多岁,满脸皱纹,但牙齿却完好无损,能把一根野猪排嚼碎。纵观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从道路出发,开始茫茫旅程。有的人走成了一条茂密的根须,有的人走成了一个个圆圈,也有的人走成了一个个半圆。而我认识的老猎手,却走出了一条清晰的直线:从出生到现在,他都在林中生活,双脚几乎没有离开过森林半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在阿尔山森林,他曾经用猎枪杀死过成千上万只猎物,它们是活蹦乱跳的糜鹿、奔跑的野兔和凶残的野狼。直到数年前,政府下达了狩猎禁令,他一下子闲下来,便用双手在森林中建造了许多别致的小木屋。
木屋空空,无人问津,挂在墙壁上的猎枪早已锈迹斑斑,闪亮的子弹,早已没了气焰。秋天,寒露一到,屋顶上遍布落叶和秋霜的光芒。
我是一位被时代边缘化的诗人,日夜梦想着与森林为伴,与阿尔山灵性的植物为伴,与简陋的木柴和炉火为伴。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难道有比做一个隐居诗人更有意思的事情吗?那一天,我对老猎手说:“把你的木屋卖给我一幢吧,我来与你做伴。”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哪知他竟然一口应承下来,用低廉得令人咋舌的价格,把森林中最好的一幢木屋卖给了我。我问他:“你知道城里的房子,卖到什么价钱了吗?”他摇头说“不知道”,我正要向他解释,他又摆摆手,说“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于是,森林作证,我们的协议成交。我当即从钱包里数钱,把钱交给猎手,他连看都没看,就把钱塞进了上衣的口袋。而且,我们没有办理任何手续,没有任何合同或一纸契约,事情的整个过程简简单单,在外人看来像是一个游戏。我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而且,我相信猎手也是凭借了自己的直觉,他相信我。“让我们互相信赖一次吧。”我想,但话并没有说出,我只是上前握住了猎手粗糙滚热的手。然后,他郑重地点点头,把一把亮晶晶的铜钥匙交给了我。“其实,木屋的门没有上锁,窗没有关严,因为森林里没有小偷,屋子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笑着说。
从此,我就成了阿尔山这幢森林木屋的主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用粗毛纸糊严,把屋子清扫一遍,我到河边汲水洗脸,把满屋发霉的气味赶出去。升起炉火,把土炕烧热,煮一壶奶茶,慢慢啜饮。把日常的所需安置在案头:杯子和咖啡壶。诗歌,小说和经卷。宣纸和墨汁。钟表和烟斗。笔记本电脑和白桦树皮灯罩。从此,我要用坚硬的内心,像钉子夯进一根木桩,去触碰阿尔山森林中一个隐藏最深,最柔软,也最容易融化的字眼:家。
夜晚,瑟瑟的秋雨打湿了整个阿尔山森林,也打湿了我的屋顶。屋顶的树枝下,还生活着一只野猫,它在那里睡觉,全身被雨淋得精湿。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转动着的,却是一只叼着香烟的野猫。
到了后半夜,好像森林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有许多人在黑夜里叫喊,吵吵嚷嚷,呼啸声,奔跑声。我想,如果我稍一抬头,或许就能透过发白的窗棂,看到一个画面和许多张面孔。
这是第一个夜晚啊,我枕着一只新做的燕麦枕头,心跳如鼓,听着雨声从南到北地滴落,雨声落到河里,像一只顽皮的松鼠那么奇妙,动作轻盈又蹑手蹑脚。
【向孤独者致敬】
阿尔山离草原很近,近得可以伸一伸手就能摸到草原姑娘的花裙子。如果夸张点说,站在阿尔山的野岭子上,把鼻子向远处一用力,就能嗅到自风中飘来牧草阵阵清香的气息,以及羊群的气息和奶牛的气息,而这正是草原的气息。
再往高处一站,就能看到草原上流动着的各种景物:玉带似的河流,像一弯从天边流下的口水;风吹着帐篷,帐篷周围是起伏不定、像火焰一样燃烧的青草!镜头再拉远一些,会看到硕大的苍穹下,一个缓缓移动忽大忽小的黑点,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走近后才知道那是一个头发长长的牧人,骑着一匹黑骏马,在无边的草原上游荡。如果这个意象在诗人的脑海里亮一下,会立即有一个句子涌上来:“草原,一个骑马的人。”——我宁愿相信,这个骑马的人,不是一个简单的牧者,而是一位哲学意义上的牧者。
草原的背景开阔宏大,那个孤独的骑马人怀抱寂寞,云游四方,目光贪婪地舔舐着茂盛的青草,像读一部厚厚的自然之书。有许多年,他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甘愿承受岁月的磨损,身边聚拢着漫无边际的孤独。在当今时代,他完全可以选择去过为人熟知的生活,那种按部就班大众化克隆式的生活,去延续人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妙设计。
但他却在一个雨夜走进了茫茫草原。更令人不解的是,如果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和加以追究,人们才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一个也不能成立,这一切的结果完全是自讨苦吃,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宿命。
我从一位哲人的书中知道,世界是有一种人,天生就热爱独处,那活在心底的自由之光,始终都在远方闪耀,像林间结冰的池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为此,他背起行囊,哼起谣曲,远走他乡,在草原深处搭建起简陋的茅屋,奔赴孤独的命运;他行为古怪,思维偏峰,日子贫寒,守着他的只有一匹马,和一把忧伤的马头琴。
毡门开了,空空的四野,没有一个行人。
草原寒冷的冬天,他曾经守着炉火,吃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品尝过野兔的人生;在无数饥饿的日子里,他食草度日,体验了善良的羊的人生;后来,他住进帐篷,习惯了每天清早喝一杯醇香的奶茶,吃一盘新鲜的奶酪,在那达慕大会,饮三大碗马奶子酒也不会醉,烈酒滚进喉咙,如一团火下肚的刹那让他像个快乐的帝王。平日里,他的手里有一根长长的套马杆,能够征服草原上性格暴烈的马匹。他爱生灵,曾经抱着一只被冻死的黄羊低声啜泣,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就拥有了一个真正牧者的人生。
那个自杀的俄罗斯田园诗人说:“人在大地上,只有一个一生。”那么,世界上有谁,能拥有并体验到不同的人生感受呢?大多数的人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运行,在重复中迎迓衰老降临。就像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在他的《沉思录》中所言:“一个人在埋葬了别人之后死了,另一个人又埋葬了他,所有这些都是发生在不长的时间里。”
他在草原上,与自然界融为一体,从肉体到灵魂,从形式到内容。把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把整整一生的光阴都交付出去,交给广阔的草原,比在都市钢筋水泥的夹缝中生存挣扎,患得患失,要幸福和快乐得多。
冬天,雪越下越大,马蹄印把整个草原压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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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