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情兮爱兮(散文) ——《约定·爱》征文
“人民公社”、“生产队”、“公社社员”、“大跃进”,当年这些响亮的名字,恐怕只有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前的人,才会有深刻的体味与感受。激情的时代,煎熬的岁月,苦涩的日子,在寒来暑往中随风逝去了,留在我们记忆和灵魂深处的那段苦乐年华,却始终无法淡然。
如今,生活变得富足了,房子越住越大,车子越开越好,存款越积越多。今非昔比了,我们不但不会把马路上的“老外”,作为“西洋景”来看,而且随时可以走出国门,将自己变成“老外”。苦日子在不经意间变甜了,人已经变得浮躁,变得骄奢,变得忘我了。还有谁会记得过去呢?
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生活在农村里的人没有贫富差距,更没有贵贱之分。一年到头,不论男女,所有的劳动都是以工分的形式来累算计酬的。当然,男女还是有别的。男劳力身体强壮,扶犁拉车,肩挑背扛,干的是重活,属于整劳力,每天记一个工,也就是十分工;而妇女呢,力不如男,干的是田间屋外,扫扫扬扬,插秧除草的轻巧活,属于半个劳力,每天的只能记五至七分工。
那时候的记工员,别看他算不上是生产队的领导,但手中的权力还是蛮大的呢,笔头稍微歪歪,一年下来也是个不小数目。别小看了这些数字,到了年底呀,生产队上的会计在算盘上拨弄拨弄,可就变成粮食、变成现钱了。正因为是这样,负责记工分的记工员自然就成了块香馍馍。
在上世纪七十年的农村,人们对于“性”事是从不避讳的。一群妇女,在干活时总是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此类话题,就连自己和家里男人昨晚发生的“苟且”之事,也会拿出来抖露一番。现在看来,她们那时随便的玩笑和闲聊,比《金瓶梅》《木子美日记》等那些受禁的小说“黄”得多了。让我不明白的是,她们为何要当着孩子的面说出那些粗俗、露骨、污秽的荤话,究竟是出于无心,还是故意让孩子们接受早期“性”教育呢。
生产队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常会利用田间歇息的当儿,有事没事都会凑上去与记工员套套近乎,或说些让男人脸红心跳的辣皴话,或挤眉弄眼,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媚态,挑逗他,戏弄他。甚至几个生过孩子的婆娘,在笑闹声中一起追打他,将他扼倒在地上,有人一起哄,便会扒下了他的裤子,往裤裆里塞把杂草、泥巴……除了这些,在那个年代还有什么更能让人开心的呢?她们之所以这样,还有另外一个隐情,就是指望记工员手中的笔头能在自己的名下“歪歪”呢!
当记工员的大成,就在我家隔壁住。小伙子中学毕业,浓眉大眼,长得周正,还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喜好音乐,嗓门也亮,甭管啥电影插歌曲,只要看一回、听一遍,他便能像模像样地哼唱出来,或用二胡、笛子、口琴奏出来,腔正音圆,从不跑调。与人相处,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不一定人人都喜欢,倒也不“讨人嫌”。按说,像大成这样的人,在乡下找个媳妇成个家不算啥事。可大成的爹,在上海工厂里上班时,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乡下,头上有“帽子”,属于“四类分子”,家庭成分不好。
在那个“政治挂帅”的时代,人们宁愿成天吃糠咽菜,也不敢沾上“政治上”的半点不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很少有媒人上门的。尽管大成的身边天天有不少女人围着转,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自家的闺女嫁给他。当了多年记工员的大成,年过三十却依然还是光棍一条。
我家门前,是生产队的一大块粮田,大概有几百亩,春季油菜,秋季水稻。油菜花开的时节,一望无际的田野,便成了花的海洋,蜜蜂、彩蝶在金灿灿的晨光里翩翩起舞,如梦,似画……那浓郁的花香随风四溢,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秋天一到,风便顺着西方向东使劲吹,稻穗低垂着沉甸甸的头颅,金色的阳光洒在稻穗上,田野里闪烁着一层令人迷醉的金黄,这一排排站立在大地上的风景,似凯旋后的士兵,在秋风中自豪地矗立着、摇摆着,显得那样的骄傲而威武。
土地,承载着生命的继续与希望,也承载着农家人的快乐与幸福。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没有简单的幸福,只是我们总是纠结于那些复杂的快乐,导致了快乐却不能够幸福,幸福却又快乐不起来。
开镰收割了。社员们发现,在这块田地中间,总会有成片倒伏的秸秆,好像被石滚子碾过似的。是谁把这儿当作了伊甸园,幽会狂欢,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每见此景,大妈大婶们总要望着大成说:“瞎作孽呀!”这时候的大成,力持镇静,抿着嘴憨憨一笑,却不言语。这句话,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是听不大懂的。只是从大人们的表情中,多少能猜测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可是,来年呢!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怎么说呢,当时在这种事上,乡下人的态度是暧昧的、宽容的、开放的,但前提是你情我愿,不能出现什么岔子,或惹出什么事情来,或造成什么坏影响。在那个漫长、封闭、枯燥的艰难岁月里,还有多少东西值得乡下人欢愉的呢。粮田里的风流韵事,在我们村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大人们在茶余饭后,总是拿出来回味一番。而大成,这个被人们认为是故事的男主角,往往置身事外,或沉默不语,或转身离去,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后来,大成真的出事了。
大队书记婆娘多年不生养,抱了个丫头,起名凤儿,打小就被视为掌上明珠。这一天天的,长大的凤儿,似出水芙蓉,长得俊俏,眉清目秀,身段子好,皮肤也白,长发垂腰,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凤儿不仅伶俐乖巧,而且还天生一副清脆悦耳的歌喉,说起话来甜脆脆的,唱起歌来婉转动听。俊俏的凤儿,爱打扮,穿着也和别的姑娘不一样。那时乡下的姑娘,从发育开始就要束胸,直到结婚有了孩子,才能够“解放”。凤儿却我行我素,从不按乡下的“规矩”来,坚挺着乳峰,高昂着头,每天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引来邻居的指指点点,从不在意,也不避讳。凤儿爱唱歌,爱看电影,还喜欢与大成这样的人在一起,像个跟屁虫似的,成天跟着大成屁股后面转悠。因是独生女,又娇生惯养,有点倔犟、任性、叛逆,中学毕业后进了公社文化站,当起了广播员。
那时候,村里一年唱一台戏,再就是一年看一两部电影,全都在露天里。一台样板戏《红灯记》或《沙家浜》一演就是好几年,一部《地雷战》或《地道战》从年头放到年尾。除此,再无触动乡下人兴奋神经的文化活动了。无论演样板戏,还是放电影,都会在各个村庄轮转着、重复演。锣鼓响,脚底痒;亮灯光,心发慌。我们常常挨村追着观看,最后连戏和电影中的人物及台词、对白都记得滚瓜烂熟了,但仍然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如果下回再演再放,还会照样追随着宣传队和放映机。观大戏,看电影,是乡下人仅有的业余文化生活,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最好的场合了。在明亮的戏台下,或昏暗的电影场里,常常能出现大成和凤儿的身影。
后来,凤儿真的喜欢上比她大十几岁、是她叔辈的大成了。消息一传开,整个村子像炸开了锅似的沸腾了,像是重大新闻传播着、蔓延着,轰动了方圆十来里。那段时间,街坊四邻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吃了吗?”而是:“听说了吗?”不等你回答,接着一句便是“书记家的凤儿和大成好上了!”之后便会伸出两只大拇指,平行相对,不停的弯曲着,打着通行的哑语。说者,神秘认真;听者,摇头叹息。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书记利用惯有的威严和特有的权力,轻而易举地撸掉了大成的记工员,然后罚他去干生产队里最重的活——挑河工。指望着能从此棒打鸳鸯,拆散这桩门不当户不对、大逆不道的姻缘。
起初,凤儿还算老实,像没事人一样,每天骑着那辆用特供票买来的凤凰牌轻型脚踏车,花枝招展,飘着秀发,早出晚归,照常上她的班,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之后,偶尔有那么几回,说是站里头忙呢,回来有些晚。书记和凤儿娘没太介意,也就没放在心上。
过些日子,村子里有人传言,凤儿怀上大成的孩子了。尽管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凤儿娘却死活不信,还骂这些人不安好心,妄口白牙,竟是嚼舌头根子。凤儿娘之所以不信,自有她的道理。大成在二十里开外的河床上挑河修渠,凤儿呢?在公社文化站上班,根本不在一个方位上,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岂有“凤儿怀上大成的孩子”之理?就是打死了,也不会相信的。直到那天在工地上当伙夫的饼叔回来说,真的在工地见过凤儿呢!细听了过程,凤儿娘才如梦初醒,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喊地。
晚饭后,挖了一天河泥的汉子们,累得像烂泥一样,软塌塌地都歇了,如雷的呼噜声长长短短,在黑夜里起起伏伏。饼叔上了年岁,每天买买菜做做饭,没有挖泥那么累。收拾完碗筷的饼叔,拿起烟袋,背着双手,到附近的村庄里挨家,溜溜门子,扯扯闲篇,才回到伙房独自睡下。晚睡早起,也是饼叔平日里养成的老习惯。上了年纪的人都一样,觉少,不溜到家家都熄灯上床,把憋了一天的话说完,是睡不着的。
那天,下了小雨,饼叔回来早。还没进门,就听到伙房那张铺满干草的土炕上,有沙沙的响声,还有簌簌的呻吟声。那动静真不小呢,像“驴打滚”,更像“狗起窝”,翻云覆雨,或这样,或那样,缠绵起伏,无休无止。饼叔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屋里出了啥事呢?看看停在草垛边的脚踏车,再透过门缝,瞧瞧那两张被炉火映红了的脸,吓得没敢吱声。摇摇头,远远地蹲在河边,掏出旱烟斗,在满是油垢的布袋子里揉了几下,装了老烟沫子,点上火,叭答叭答地抽起了闷烟……
书记这回是真的恼了。发狠要拿大成法办,让他吃官司、戴小洋铐、下大牢。凤儿娘却在一旁,唉声叹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咽咽地抽泣着。那年月,闺女长得丑点不要紧,要是作风有了问题,嫁人可就难了。要是大成坐了牢,凤儿嫁谁去?可把漂亮的凤儿,嫁给了光棍大成,肯定要遭人在背地里指指戳戳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家里人的脸往哪搁呢?不省心的凤儿,已经把全村上下闹得鸡飞狗跳了,以后在村里怎么活呀?让凤儿被唾沫星淹死,还不如放她条生路呢……
凤儿娘苦口婆心,唠叨了一晚上,可她那“一根筋”的老头子,依然铁青着脸,满腔怒火,听不进半句劝,铁了心,明儿个非要把大成办了不可。在里屋的凤儿,突然冲出房间,怒发冲冠,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书记,撂下一句:“我恨你一辈子!”便飞快地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那天夜里,出奇的冷,西北风刮得飕飕的,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
过了几天,人们才发现,大成不见了,凤儿也不知去哪了?村里人的议论便多了起来,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有鼻子有眼的,像真的似的。有人说,看见大成被书记在夜里偷偷送去坐牢了,还戴着小洋铐子;还有人说,肯定是大成带着凤儿私奔了,要不,怎么看不到凤儿呢;甚至说,大成害怕吃官司,悄悄溜走,逃到外地谋生去了,凤儿呢?早做好了准备,自然也跟去了……
对村里的这些流言蜚语和猜测,书记俩口子沉默不语,大成爸妈也避而不谈。日子久了,大成和凤儿的事,渐渐地从人们的嘴边淡去了。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人再没见过大成和凤儿。前些年,有人传说大成和凤儿在南方一个工厂当了几年工人,大成爸妈落实政策回城后,俩人也跟着去了大上海,在大城市里落了脚,安了家。凤儿恨她爸无情,况且又不是书记亲生的,不回来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些传言,并没有得到证实。
如今,书记早已退休,头发白了,身子板不再像以前那样威武挺拔了;凤儿娘老了,腿脚也不灵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凤儿不知下落,让老人日夜在暗中思念、暗中期盼、暗中忧伤,一次又一次怀着渺茫的希望和真实的绝望。
又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又是一个雪花纷飞的冬天。苏北平原上,白雪皑皑,天空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冷月,稀疏的灯光从红墙碧瓦的新农舍中照出,村庄里不时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暗月下,雪地里,俩老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地走到村口,干瘪凹陷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久久地遥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