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初秋，一个极其寻常的日子，阳光依旧灿烂地照着地面。一条简易的沙子公路上，一对父女，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父亲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包，步履有点蹒跚，显出一副略有心事的模样。
　　 “能不能跟老师商量一下，你的学费先交一部分？”父亲小声对女儿说。父亲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不行，肯定要一次交清的。”女儿也低声回答父亲。父亲不再作声了，两人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了镇上并不繁华的街道，父亲带着女儿走进了一家银行。
　　 父亲小心地从包里掏出一本存折，又掏出老花眼镜戴上，仔细填好单子，然后郑重地将存折和单子递给营业员。“帮我取30元钱。”一会儿功夫，营业员将钱和存折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数了数钞票，又打开存折看了看，女儿站在旁边偷偷瞄了一眼，存折里还剩为数不多的几十元了。她想，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得上读高中的三哥开学的费用？嗯，可能是差点儿了，要不刚才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和老师商量一下呢？哎，不知父亲这几天会想些什么办法来筹齐哥哥的学费？这样想着，她似乎为父亲操起心来了。出了银行，父女俩来到不远处长着两排整齐树木的初级中学，报名交了学费。
　　 那一年，父亲60岁，女儿15岁。
　　 二十六年前的这个场景，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那年，我原先就读的离家较近的附属中学撤销初中部，我转学到十二华里外的镇上中学上初二。
　　 我生长在一个农村家庭，家中兄妹众多。我知道，在六七十年代十分落后的农村经济条件下，能让家中几个子女都上学的家庭为数并不是很多，至少在我年少的记忆中，就有好些童年的伙伴特别是女孩，上不了几年学就因为家庭贫困而辍学了。所以，我经常庆幸自己有一个思想开明的父亲，能让我这个从小爱学习的乡村女孩有幸按照自己的意愿求学。然而，家庭经济拮据、生活贫困，是摆在我们一家人面前的直接问题。父母却没有在子女面前叫过穷、叹过气。在我的记忆中，见得最多的是父亲肩扛着一把铁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出门或从田间回家的情形，抑或是父亲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我们的语文或历史课本，和我们一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认真阅读的情景。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以自己的勤劳和俭朴经营一家人吃饭、穿衣，以及供我们几个兄妹上学。我不知道，每次开学的时候，父亲为什么总能凑上我们的学费，让我们顺利报名上学。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的学费大概是一至五元钱左右，父亲或母亲会直接将钱交给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小心拿好钱去报名。进入中学后，因为离家远，要寄宿，学杂费自然也多了。父亲不放心，就带上存折，到镇上取了钱后陪着我们去报名缴费。
　　 前不久，我与好友在聊天时说起这件事，她开玩笑地说：“当时你家条件还不错嘛，还有存折呢。我那时每次开学可都是我爸爸到处借钱哦。”好友的玩笑，使我顿悟了父母的艰辛。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被人笑称“吝啬鬼”。连我丈夫也经常跟我开玩笑，我与他争辩，他振振有词，说理由有二。一是我小时候，我们兄妹经常去小河、小溪里捉鱼回来，父亲怕我们小孩多，捉了鱼回来就要多吃掉好多饭，就令我们把鱼倒掉。其实事实是，有一次我们看到别的小朋友捉青蛙，也跟着捉了几只青蛙回家。父亲见了，大骂我们，命令我们把青蛙倒进池塘。父亲向来是个爱护益虫益鸟的人。哎，这事被别人传来传去，便走了样。二是八五年我哥哥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父亲曾说过，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要花很多路费，北京的物价又高，还不如就在本地读个什么学校。丈夫所言，让我大笑不止。我说：“是谁添油加醋跟你说的，我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不过，父亲在一家人的吃穿上吝啬，倒也确有其事。因为，依我父母的个性，他们是不愿意向别人借钱的。他们精心饲养着家中的一头母牛和小猪，精心管理着家中的一小块竹林。每年靠卖一头小牛或一、两头猪或几根毛竹，积攒下一点零钱，存入银行，留待我们上学之用。至于日常的零用或礼尚往来，父亲是绝不会动用存折上的那点钱的。父亲存折上的钱，存了取，取了存，总数也没超过百儿八十元。我知道，父亲的存折，存进去的不是普通的钱，而是对儿女真诚的爱，是对儿女前途的思考。尽管因为生活或学习上的不良行为，我们兄妹都没少挨父亲的责骂，但他却从来不曾在学习上为难过我们，更没有因为家贫而让我们辍学。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刚入小学的那个冬天，春节临近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父亲带着长我五岁的三姐和我打扫屋前的空地和水沟。各色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及地面上的图案经打扫后显得格外洁净和美丽。突然，我听三姐说：“爹，过完年，我就不去上学了。”“什么，不去上学了，你想做什么？”“我班上读书的女生就只有三个，我也不想读书了。”这一下父亲火了：“好不容易考上个中学，不去上学，你这么小能干什么，今后又能够干什么？”父亲狠狠地骂了三姐，又给她讲了很多道理。我听到三姐嘤嘤的啜泣声。然而，父亲依然没能说服执拗的三姐。那时三姐正读初中一年级，尽管父母辛苦供养着一家人和几个子女读书是多么不容易，可是懵懂之中的三姐却不领情。看着父亲摇头叹息的样子，我小小的心里也替父亲感到一点难过。当时还是孩提的我始终弄不明白，三姐为什么有好好的学校而不愿去上，父亲为什么在家庭负担那么大的情况下还要苦劝三姐继续读书？随着自己不断长大，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成年后的三姐也经常后悔自己当初的执拗与不谙事理，说自己枉负了父母的培养和苦心。想起去年回老家时见到一个童年的伙伴——一个脸上写满沧桑的中年农村女子。记得她小学一年级时和我同学，小学二年级时因家庭贫穷而辍学。她见了我，不无羡慕又略带伤感地说：“还是你读了书好，我原来想读书也没这个命啊。”她的话，让我更加感受到当年父亲对儿女那一份浓浓的关爱，感受到父亲的智慧和远见，感受到这个身处偏远山村的农民父亲的不平凡。
　　 如今，父亲去世已经十二年。在又一个清明节来临的时候，我又禁不住怀念起了父亲。我怀念父亲那高大的身影、慈祥的面庞；怀念父亲戴着老花眼镜一边捧着书本阅读一边陪着我们学习的情形；怀念父亲对我们无尽的关心，怀念父亲对我们那一份厚重的爱。
　　 父亲，这些年，您在天堂过得可好？儿女烧给您的纸钱收到了吗？您的存折里是否还有您零用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