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归】
　　 春日是鲜亮的、慵懒的，像潜川一样缓慢流淌着的。在县城吃过晚饭后，我们一行由北向南，在长江以北渐渐染绿的大地上行驶。昏黄的晚云里的光从西边射进车窗玻璃，我看到那些呈现不同色块的田野、树林和飞鸟、老旧的沟渠，那些不再冒烟的土窑，紧锁的农舍，四散追逐的梅花狗，它们是低暗的、恒定的、静默的。即便它们在春天呈现衰败，也依然笼罩着一层幽蓝的色调。我无数次见过它们，但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到它们。正像春天，每一年都是重新开始，都让我感到清新，无由地生出许多感动来。比如，一千年前发生在春天的故事，一个公主与野小子私奔仍让我们感动，仿佛发生在昨天。孔子这样描述他的春天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在春天专门做了“春服”，然后率同道几个，小伢子几个，在凉凉的沂水中沐浴，返回时亦在春风中吟咏不已。如此雅兴，如此率真，是今人远不及的。
　　 很久没出来郊游了。进入月山后，道路两旁蜂拥而来的是民宅、店铺、各种车辆、摊贩、货物堆以及人群。两个伢子在塘边玩耍。几个染金发的男女年轻人在店门口打情骂俏。一个汉子蹲在那儿修理三轮车，女人显得不耐烦。这混杂的、黯淡的场景，正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我不认识他们，他们的生活也令我陌生。我只是在这一刻撞见了它，尽管它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但在车内，我几乎成了一个窥探者。我窥探的是正在变快的人间生活——
　　 这时，一辆插满彩色鸡毛帚的三轮车，飘飘抖抖地驶过去了，如同一只愤怒的野雉飞过去了。车主穿着白衬衫，头发上扬，一副勇往直前的姿势。我哑然失笑。它有点像眼下的生活：飘疾、悬浮、矫美，还带点夸张的表情和满不在乎的语气。
　　 忽然想到“草庵钟”。尽管它与别的钟并无大的不同，只是慢两刻而已。但，这是弘一法师命名的钟，只与弘一法师的生命相关联，因此它是世界上唯一的，更是弘一的。当年弘一法师在南普陀寺养病，别人看到他病床上的这只钟，总要说它不准，有问题。法师说：“这是草庵钟。”他们听了还是不懂，觉得好笑，难道天下的钟还有什么质的不同么？弘一法师不再回答，只是笑笑。草庵钟当然比一般的钟要慢两刻。若干年后，法师说，每每看到这只钟，总要发大惭愧，惭愧自己德薄业重。看来，这只钟显现的不仅是一种时间观，更主要是内心修炼的境界，以及暂居者与世界的关系。因此，“弘一”被我理解成一个形容词了。当下的世界越来越拥挤、狭窄（其实弘一时代也是如此），我们更需要一种内在的恢宏与气明，以达致无数之上的一。
　　 光线越来越低调，丘峦间弥漫着雾状的青光，似乎有一只手在调旋纽。车内相当拥挤。两车人挤在一辆车上。J看上去很健壮，但到天龙关后，颈椎病发作，一动就两眼发黑，无法上山，只得打道回府。后来Y女士谈及县里某作家病情，最近又去上海化疗，头发全掉光，嗓子发不出声音。又有人说，此君至今仍孤身一人。据报载，一个年轻的亿万富翁得病死了，许多人为他惋惜。他有那么多钱，可是却救不了他的命。在最后那一刻，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死神的决定。人生如此短暂，生命如此脆弱、无助。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这种生活仍在持续，正像两千年前的生活曾经这样持续一样。隔着车窗，我窥见的人间生活，让我感慨。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暂居者，但很少有人发大惭愧。哪儿有草庵钟？
　　 这是无数春暮中的一个微明的傍晚。年年枯黄的野草又青了，仿佛它们从来没有青过。车厢内没有声息，乘者或倚或仰，昏然欲睡。这时我看见昏暗的旷野突然一闪，原来是一块块油菜田像壁画一样，悬挂在缓慢移动的大地与天空之间。
　　
　　 【春阴】
　　 伸头在窗口探了一下，发现雨停了。可春雨实在是说不准的。午睡起床时，发现小毛在画画。大毛呢？小毛说姐姐钻进被窝了。我叫小毛也上床睏觉。这样我好出去蹓一会儿。
　　 当然是到湖边。今天是星期天，城管休息，小摊小贩便过节，敢在路边摆。菜摊子生意不错，但比不上烤制羊肉的；而烤制羊的，又无法与超市抢购盐相比，居然还排队。中国人到底怎么了？我无“盐”以对。昨天，我正上课，老婆来短信说一粒盐也没，你想办法吧。下班我路过超市，见门前赫然一招贴：“购物十八元，可购一斤盐”。只要能买到，就买吧。这么一来，我也算赶了一淌浑水了。好。这样也好。
　　 风力不算小了，像壮妇一把搂过来似的。沿湖的柳树早已“透”出春消息，干枝条上冒出毛毛虫般的柳絮，仿佛浴后少妇的长发散在风中。波浪们仿佛有了生命，你推我搡，朝岸边拍击着，嬉戏着。快到湖边时，手机响了。一接听是H君打来的。他说他从郑州回来了。一个很个性的大男孩，还浸在热恋中哩。这时我瞧见路边停着一辆自行车，怪怪的，因为座凳上竟堆着一大砣青青的藻苔，还流着水线。湖风劲吹着，但车子一点也不晃。这藻苔必定是哪个垂钓者从湖边捞上来的，一则它影响钓鱼，二则它可替代“镇石”——这样就不用担心车子被风吹倒了，而压上石头又易滚落。他想出此招真够绝的。
　　 这时迎面见一钓鱼的，套着蓝雨披，踩着破自行车吱嘎吱嘎地擦身而过，那脸皮绷得像东京电力公司发言人。我瞅他挂在车上的袋子平平，估计收获不太丰。钓鱼其实也很寂寞，蹲个大半天，也不过钓几尾小鲫鱼、小鲹条而已。但每天来这垂钓的，却并不见少。湖边的警示木牌插在水中，上书“严禁垂钓、洗衣、游泳”，但从未见人巡查。原因就不必说了。若真有人溺水，他们是不用担心成被告的。
　　 路边绿地上，野草发青了，洋草皮还枯黄着。几株广玉兰开着很素静的花，不含一点杂色，且满枝无一叶，但高贵却从骨子里慢慢透出。不过，连日风雨令它凋零不少。而另一种带紫色的广玉兰花，接着便噗地开了，那雍容，那气度，是丝毫不减的。与此对照的是，几棵槐树照旧枯寂着，枝桠间叶子差不多全落光了，只剩下一排排焦焦的、稀稀的豆荚果，悬吊在风中发出一如秋暮的窸嗦声。喝槐花蜜的人，大约想不到槐树在冬暮春首，竟是如此落魄、艰涩而又倔强。与之相仿的，是矮矮且蓬松的石榴也未爆出一瓣嫩芽，仍作一团墨晕状。
　　 没走几步，从树林拐出来一个跑步的中年人，黑毛衣，蓝裤子，双手戴着耀眼的白手套，有节奏地摆动如一对纺锤，那样子又让我想到东京消防队员。唉，这个“多事之春”，搅得人颇有些心烦。地震、海啸、颜色革命、核泄露等等，一时间缠裹在一起，让这个星球乱得不能再乱了。
　　 走到路的尽头，见一片刚移栽的樟树，被砍得怪模怪样的，断桠创口硬戳戳地指向天，下半截绑着草绳，根部被土围壅着。移栽术，是高速造景不可或缺的。如今还有什么不“速”呢？速生、速食、速饮、速配、闪婚、速玩、速聊……让你应接不暇。想想看，一棵树苗要长多少年？你等得及吗？几年前“速度”是“效益”，而今“速度”已成“生命”了。我不得不放慢脚步。不过，靠近沟沿有一长溜不规整的小灌木，缀满黄手绢似的迎春花，灿丽，温煦，婀娜，与右首不远处一小块醉人的油菜花相呼应。春日仿佛在做一篇魏晋小品，也讲究草蛇灰线哦。一只黑喜鹊像渔梭一样，非常安静地缓缓飞向凋谢净了的梅林。湖风忽地暗了下去，一会儿又像蛋清那般粘稠且亮。我伫立石岸，恍然与一行淡柳有了相同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