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凤鸣街上的安娜(散文外一篇)
【凤鸣街上的安娜】
出了公园,上了车子,弟弟会心一笑,问:还是去那里么?我点了点头,说是的,还到那条街上。我指的是凤鸣街,高尔基路,193号。
2010年的三次大连之行,我必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凤鸣街,哪怕在那条街上站一站,都会感受到岁月之风对灵魂的撞击,都会听到怦然而动如鼓擂响的心跳声。
著名的凤鸣街,满目大片日式别墅建筑群,多是独门独院,偶尔也会看到连体建筑。进入街道,顿时感觉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一股战乱的气息冉冉上升,刹那间弥漫了整个秋天的黄昏。弯曲粗壮的枫树,历经沧桑,巢穴里的乌鸦绝望哀叫;熏黑的烟囱,讲述着遥远的离乱。不知怎的,它有点像上海虹口区的旧式弄堂,低矮的屋舍里隐藏着多少陈年旧事?悲欢离合,苦雨腥风,都在这里哀伤汇合。这些屋舍的建筑,很有特点,走遍整条凤鸣街,你也找不到一幢设计重样的房子,可见,即便是在那样一个野蛮掠夺的背景下,人类的建筑史也依然持有一定的文化底蕴和审美含量。
而我,每一次缓缓踱步到位于高尔基路拐弯处的一幢洋房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流连,内心泛起一阵历史的悲酸。透过锈蚀的铁栅,破旧的木门,早已打不开的铜锁,以及从红砖墙头之上垂落而下的一片枯萎的长春藤,我仿佛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美丽女人的身影踽踽而行:她捡拾地上的柴禾,用煤炉引火取暖;每日里烧火做饭,补衣腌菜,吆喝自街头玩耍的小儿回家;在这幢小院落里,她带着5个尚未成年的子女,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时期去世,深居简出,一住就是45年。在她的视线里,墙头上有一丛腊梅,正迎雪开放,照亮了她目光深处的忧伤。
这幢房子里,隐藏着一段凄绝孤清的故事,故事的主人,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就是郭沫若的日本夫人安娜。
多么遥远了,让时光返回到泛黄的1916吧。
那一年的安娜,还是佐藤富子,年龄也才21岁,正在东京圣路加医院当护士。她原本出生在日本的一个名门望族,是因为逃婚才离家出走的。她天资聪颖,皮肤白皙,眼睛闪亮,是个长相美丽的少女。而那时的中国川籍留学生郭开贞,性格浪漫,爱好文艺,与安娜一样,也有逃婚背景,这样的男女一经相识,即擦出了电闪雷鸣般的火花。——不过,还是让我把她与这位后来家喻户晓的中国丈夫,婚后短暂的幸福生活一笔带过!让我们定格在炮声轰响的1937,中日抗战爆发,这一年的夏天,准确的日子是这一年的7月27日,静悄悄的清晨,天还未放亮,“残月在天,零露在田”,山中寺院的钟声还在沉睡之时,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她的丈夫穿着睡衣,蹑着手脚,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当她从“榻榻米”上醒来,丈夫已经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汽笛长鸣,满眼已是浊浪滔滔了。
可怜的安娜,以为先生到花园里去吟诗去了,像往常一样,她为他准备好早餐茶点,在餐桌上放上先生每天必读的早报。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的先生,会忍心抛下她和5个孩子,从此再无音讯。直到天黑时分,她才开始着急,四处找寻,找遍了他经常出入的场所:报馆、茶楼、书屋、酒肆……她四处打听与丈夫交往密切的朋友,刊登了寻人启事,却因此迎来了一场牢狱之灾。日本宪兵了解到一个本国女人与中国男人的事实婚姻,逼她交出丈夫的行踪,和丈夫平时写作时所用的一切资料,包括与国内友人的交往书信,创作诗集《女神》的一些手稿等等,宪兵们企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她为此被动了大刑,柔弱的双肩承受着同类野蛮的鞭打、烙铁的煎烤、铁镣的枷锁。但她咬紧牙关,态度坚决,拒绝交出与丈夫有关的一切情报。她用行动,捍卫了爱情的忠贞和严肃性。一个月后,她被释放,但却被酷刑折磨得半年多不能行走,只好把年幼的孩子们送到乡下寄养。自此,她成为本土的异类,成为被周围人嘲笑的对象,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叛徒”。应该说,她的处境,承受着双重的艰辛。她被祖国凌辱,又被命运羞辱。
但她是坚韧的,“勇敢”这个美好到可怕的词,用在她的身上,一点都不过分。仿佛为了阐释这个词的意义,她终于挺了过来,这一挺,就是漫长的11年光阴。对一个人的一生而言,这是怎样的11年?从青丝到白首。从彻夜的期待,到麻木的虚空。而挺过来的结局,却并不美妙,而是比想象更悲凉,也更无奈。但她不能用普通女人的名义,用世俗的尺度来谴责不负责任的丈夫。她又一次实践了“勇敢”这个词的本质,把一切责任揽了过来。
后来,像众所周知的样子,她就来到了凤鸣街,和巨大的枫树、桐树为伴,和孤独与寂寞为伴,和内心的无私与强大为伴。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无私与强大的代名词。因为她活到了101岁,看到了许多人的死。该死的和不该死的,她都看到了。她应该为此欣慰。她让我懂得,越是在严酷的时代,女人的命运越最说明问题。而这一切,与战争无关,与国度无关,与对错无关,与道义似乎也无关。这一切,只与人性的温度与良知有关。
安娜夫人,今天,我站在你的故居前,向你鞠躬,请允许我献上沉实的尊重和爱戴。如果我能代言时光,那么我将以时光的名义,向你谢罪。
【圣人的耳朵】
孔子闻韶乐的故址,竟然就在临淄地界。十多年前的春天,与几位朋友踏青,每人骑一辆单车,身边是风中摇曳的青麦田,还有大致相似的村落。当行至齐都镇一带,眼前兀现大片荒草,草丛中有一块躺倒的石碑。跑在最前面的一位朋友朝大家招手,一忽儿踏青的队伍就停了下来,大家围着石碑指指点点,努力辨认石碑上的刻文,合力将其翻转身来,但见“孔子闻韶处”五个隶书大字赫然再现。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难道就是圣人当年闻韶乐的地方?
石碑上的文字已经被风雨剥蚀,连猜带蒙,我掏出笔记本,记下那段话:“传说在我国远古虞舜时期,有一种叫作‘韶’的乐舞,又称‘箫韶’或‘韶箫’。因韶乐有九章,故亦名‘九韶’,是一种崇高庄雅的乐舞。到春秋时期,韶乐在齐国还盛行。有一次,孔子到齐国听了韶乐的演奏,赞美备至地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使其在很长时间不能忘怀。所以《论语.述而》记载:‘子在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阳光点点,照耀着村子上空的朦胧树影,犬吠鸡鸣,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宁静地讲述着时光的苍茫、悠远和浩渺。附近是著名的淄河,眼下已经干涸,成堆的卵石恰如死去的群鱼。极目向北,飘来一股青烟,马路上人来车往,那儿正是齐国故都的所在地,历经千年岁月,那座闻名于世的都城,已经悄然沦为一座小镇,——如果一个异乡客路经小镇,肯定不会想到,在两千年前,这里的繁华堪比今世的纽约。如今,辉煌的帝国故都成了世道变迁的历史标本,在冰冷的博物馆内展示美丽。
正如迷人的韶乐,早已在一路颠簸中失传。遗憾!一曲韶乐的命运,折射出人类发展的曲折博弈:硝烟、烽火、战争;不断捡拾,丢弃,再捡起……风霜雨雪。
我看见孔子的当年:坐在一辆木车上,布衣飘飘。他背井离乡,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承受着艰难跋涉的压力,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喋喋不休的游说,循环往复的拒绝。一次次的不甘,伴随着一次次的挫败。他实在太累了,心力交瘁,灵魂啼血。凭借他的睿智和清醒,很清楚世人的嘲讽,他的言行注定被短视的世俗笑谈,在餐桌上,在平庸之辈打发无聊时光的夜晚。但他显然更知道自己的历史担当,他为这担当而独自前行,世人的嘲讽不过是一堆噪音的碎片。
恰恰在这个忧伤的时刻,是韶乐独特的清音慰藉了他,承认了他,也坚定了他,彻底净化了他。当吱嘎作响的木车行至淄水河畔,夕阳西下,四野荒芜,长风吹动一片盛开的黄花,一阵美丽的韶乐袅袅飘来,孤独的牛车缓缓走进了天堂。他驻足,他屏气,侧耳谛听,恍兮惚兮,这圣洁的韶乐仿佛来自上天的低语,很快细细密密地走进他幽暗孤苦的心室。
他被感动,被召唤,热泪横流,不能自持。
在这里,韶乐在非常时刻的出现绝非偶然,而是作为神祗的暗示,有着浓郁的象征意义。这旁证了一条真理:当一个人被世俗冷落最深的瞬间,却往往是离神最近的一刻。但这种能量信息的获取,就像一把钥匙通往惟一的锁孔,惟有那双听得懂的耳朵才能开启并领受。——黑夜沉沉,荒凉的旷野之上,谁能听出这救赎的密语?
在圣人耳膜的舞台上,韶乐无疑是上天及时发布的号令与雷霆。
孔子当即下车,在天地间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