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永不消失的口哨声(散文)
我喜欢口哨的声音,它比管弦乐动听,比打击乐更富有亲和力和质感。它极具穿透力和生命的张力,直击灵魂和最敏感的神经,“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我一生的挚爱,半生的思念,它来自辽阔的黑土地,来自父亲宽阔的胸膛、坚实的后背,来自那深沉、隐形的父爱,那声音是父亲的谆谆教诲,还有父亲七十四年的人生之路,因为有口哨而被他演绎成了一曲坚韧的生命之歌。如今再闻口哨声,亲切之中掺杂着绵绵不绝的思念和泪水,父亲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他那伟岸、高大的身躯,在心中岿然屹立……
今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是父亲离开我们三周年的日子。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日夜夜,恣意放纵的思念如潮水般冲击着心灵的堤坝。没有哪一日,父亲的身影不出现在眼前,每一寸光阴,都被父亲的音容笑貌充斥的满满。魂系梦绕,朝思暮想,绵绵无期。生活中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都能牵出一串父亲的往事。意念中的父亲没有离开我们,他仍然吹着悠扬的口哨;悠哉悠哉的赶着他的黄牛;拨拉着他的算盘;和孙子们棋盘对垒;他仍然附在窗前;期盼遥远的我跨回家门……
父亲,身材伟岸,容貌帅气,玉树临风。一个具有飞行员身体素质的人,因奶奶的哭喊而放弃了参军。高小毕业的他属于乡里的秀才,一手过硬的算盘技术,被推举为会计。父亲很活跃,喜欢唱歌,喜欢打篮球,特别是他的东北大鼓唱的有声有色。
父亲是典型的有责任心男人,集中了东北男人优秀的品行,豪爽正直,仗义真诚,深邃沉稳。不轻易表露自己对某个人或某段事物的判断,喜怒哀从来不表露出来,天大的愁苦自己吞下,看到的是那份乐观、豁达、洒脱。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日子怎样紧巴,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坚毅、乐观。每当从田间归来,满身的疲惫,被那欢快的口哨声所代替。我们在父亲的口哨声中长大,熏陶了我们,潜移默化的受到了熏染。父亲是敢于承当责任和勇于承担家庭重担的人,他对我们的爱很深沉,深沉的让我感觉不到。那时候我内心对父亲充满了埋怨,怪他对我的爱不够。人都说,女儿和父亲是前世的情人,可我没体会到这一点,我怨他心里没有我这个女儿,因此很少和他说话。每日里看到父亲威严冷峻的面孔,跑得老远的躲着他。我在父亲松散式教育、善良宽厚的待人、勤劳节俭的影响下,塑造了我男孩子般的品行,练就了女孩子理财持家、自强自立的素质。
父亲,在当地德高望重,品才兼优,人称先生。父亲有两样喜好,一是毛笔字,二是打算盘。每年除夕前几天,正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他要为全村的人家家户户免费写春联。我小时候,常给他打下手,研磨、裁纸、找报纸上的春联。父亲从早晨一直写到下午,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张贴的五颜六色的时候,除夕夜的鞭炮响彻小村上空的时候,父亲才收起笔墨摊子。我有记忆以来,每年的春节,父亲都是这样度过的,一边写着,一边打着口哨,气氛很活跃、很喜庆。这些年科技发展,春节,人们都是买写好了的装饰的花花绿绿的春联回来,父亲有些失落,而他一边贴春联,一边说着“还是这时候好,多省事,花几个钱,春联现成的,词也喜庆。我老喽,眼睛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看着父亲那冷落一边的老花镜,心里禁不住黯然神伤。
父亲在队里当会计,每到年终,父亲的算盘就不离手。趴在煤油灯下为生产队一年的收入决算,他精打细算,为队里和社员争取多一分的收入,披星星,戴月亮算账,又不耽误白天队里的劳动。父亲的账目非常清楚,分毫不差。大队、公社的总决算都有父亲的参与。父亲的算盘打的行云流水,和电子计算器不差毫分。只要是数字出口,算盘子就出了结果。十几年的会计生涯,父亲没错过一分钱,更没有往自己腰包里揣过分文。为此上级领导很赏识他,村民们都信任他,十里八村的人都说父亲是抱着算盘子睡觉,称他为“铁算盘。”
父亲很想把他的珠算交给我,可我却没有继承父亲这方面的遗传基因,天生的对数字迟钝,我只会背诵一些珠算的口诀,却没有学会这门技术,父亲的算盘情节始总没有找到接班人,在父亲心里始终有份遗憾。而后因为算盘,父亲还被打成“当权派”,开他的批斗会。不分白天黑夜的批斗,参加会的人都精疲力竭,而父亲斗志昂扬走出会场,有说有笑,口哨声响彻乡村的深夜。一家人都为他担心,奶奶拄着拐杖要去找人理论。而父亲坦然的说,咱们心里没鬼,坦然,不怕他们怎样诬陷,我的账目是清楚的。父亲每天的口哨都在吹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那声音犹如天籁,敲击着那个年代人们麻木的心灵。那些想整人为目的造反派,最终没找到证据,撤了父亲的职,罢了父亲的官。
父亲就这样乐观的对待人生路上的挫折,坦然淡定的对待生活中的贫瘠和艰难。没有怨言,没有退却。我们姐弟五个正在上学,爷爷奶奶都年迈,一大家子八口人,在那个年代分口粮吃饭靠挣工分。我们上学要交学费,买学习用具。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一冬天,父亲赶着马车去县城送公粮。五角钱的津贴舍不得花,积攒起来。数九隆冬,滴水成冰。一天都饿着肚子,父亲顶着星星回来,老远的就听到哪冻得发硬的靰鞡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响声,飘荡在雪夜上空的口哨声,格外清脆,格外动听。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为坐在锅里的饭菜又加了把柴禾,我们把头伸出被窝,期盼着父亲带回的铅笔、橡皮,父亲狗皮帽子上结满了白霜,他的脸冻得通红,却露出欣然的笑。
父亲乐观豁达,对生活充满的热爱,吃苦耐劳,不向困难低头。用他的话来说是:“穷没生根,穷家自有穷家乐。”在那个全社会温饱都解决不来的情况下,一个农民的父亲怎样带领一家人乐观度日呢!父爱无形,但很炽热,有人说父爱是隐形的,不轻易表露。这种理论在父亲身上体现的极其到位。父亲每天三星没落就起来絮靰鞡,然后不声不响把剩下的乌拉草塞给我们每个人的棉鞋里,只觉得上学一天都不冻脚,殊不知有深深的父爱暖着,再冷的天也能顶住。
我常常羡慕同学们得到的父爱有多么的深,回家抱怨的和母亲叨咕。直到我做了母亲,才更深的感悟出,父爱的博大。
我在备考的时候,寄居在县城的亲戚家里,父亲常去看我。送去伙食费,买些生活用品,而他自己却舍不得在县城吃了饭再走,骑着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一路颠簸着赶回去。父亲一辈子节俭节约,衣服都是破了就补,缝缝补补度三年,省下来的钱给我们做读书的学费。父亲没说过日子有多苦,更没有把困苦写在脸上。谁都会被他的笑容感染,谁都为他虚怀若谷的胸襟所赞叹。
父亲的乐观,在他七十四个季节的更替中。他的坚毅,他笑对病痛的折磨。父亲的身板非常硬朗,年近七十时,150斤一麻袋的玉米,他扛起就走,他怕小弟的瘦弱担当不住重量,装车,卸车,他和小伙子们飚着劲。那年的春天,肆虐的风沙,扫尽了大地可燃之物。父亲为了把刮倒的电视天线扶正,爬到了已经发朽的电线杆子上,不料杆子折断,父亲摔下来跌到下面的砖堆上,造成胸十二椎骨折压迫神经,从此再也没站起来。对于父亲这个从不闲着、且喜欢运动的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卧床的父亲下肢没有知觉,卧床一年半的时间,我每次回去看到他,为他洗洗涮涮,眼泪流进了水里。而父亲依然坚强的乐观。每天听广播,看电视。拿着那边框松弛、珠子脱落的算盘子噼里啪啦的打着,还哼唱着歌曲。我含着眼泪问他;“老爸,你要是真的离开我们,咋办啊?”他笑了,说,人都有一死,自然规律,我真的死了,也别哭!”这次的笑含着老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老爸这样柔弱。也许他估计自己这样下去时候会不多了,我每次回去他兴高采烈,而我要走,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着,背过脸去不让我们看见。
每当我想起父亲穿好了寿衣躺在那里的时候,心如同高空坠落,扬子江心断缆。那秋的夜空,深邃幽暗,凉风直击心窝。我哭着大叫着扑向奄奄一息的父亲,可是他像是使出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的呼唤,划破秋的夜空……我亲爱的父亲从此和我们阴阳两隔。
岁月拉长了思念,那份无法拟补的缺憾时时困扰着我。三年,我在回忆中与父亲相见,我在梦中大声的呼唤爸爸睁开眼睛……回忆,像川流不息的河流,溢出情感的堤坝,让我在梦中醒来,睡意全无,哭红了双眼。
听听他谆谆的教诲,我接过了自信,接过父亲双手捧给我的豁达乐观。可是那绕膝的欢聚,却难以重现。父亲如头顶上的蓝天,我们就是翱翔的白云。父亲是温馨的港湾,我远航归来憩息的避风港,父亲是参天大树,我们的擎天柱。
我一直有个心愿,让操劳辛苦一辈子的父亲,放下一身的疲惫,接他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陪他看看这海滨城市的美景,欣赏椰风习习,海浪逐沙滩的景致。可是,这一切都变成了我今生无法实现的梦,唯有梦相伴,唯有梦相见。
每当我趁着月色散步,每当我独自一人凝望着北方,心中总掠过父亲的高大威武的身影,耳畔总回荡着你优美的口哨声,眼前总有幻觉出现:一片碧草如茵的草地,父亲悠闲地牵扯他的老黄牛;伴着布谷鸟的欢歌,哼唱着家乡小调;微启的晨曦中你洒扫庭院,晨露打湿了他的白发;夕阳下,他的牛车满载着秋的收获,堆满饱盛欢乐的小院。总忘不了,父亲满脸堆笑的站在大门口看我们远行回家时的喜悦表情,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等我的视线从他宽厚的肩膀移开,他迟缓的眼神满含着对我们的留恋,蹒跚的步履消失在空旷的原野中……
而这一切都化成泡影,唯有在晨曦拉开夜幕,在晚霞迎来星辰,万籁俱静的夜空又响起那悠扬、亲切的口哨声,在心海中久久的回荡,永不消失。
日落月残夜茫茫,盼星光,暗神伤。
叩首嘶喊天不应,悲满面,发如霜。
梦里与父诉衷肠,小厅堂,笑声扬。
膝前无语,醒后泪千行。
暗数来生重此世,
邀几度, 慨而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