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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狗间(随笔)


作者:苍耳 童生,9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96发表时间:2013-08-21 18:01:15


   人间社会的倒影是什么呢?我以为,除了鬼间或阴间,还应该包括狗间,它与人间构成一个有意味的夹角。萧伯纳说过,“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而胡适的一句口头禅是:“狮子与虎永远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与狗才成群结队。”他们对狗的理解如此相反,只能表明狗间和人间的互动与纠缠有多么深。据说德国人一般情况下不喜欢与人交谈,但是,只要两个狗主人相见,他们首先谈论狗,然后才谈别的事情。在“六畜”之中,狗是最早被驯化的,约有两万年的历史。丹麦曾在一万五千年前的古人类生活的遗址中,出土了犬化石,被定名为“泥炭层时代犬”。中国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狗化石也有七千年历史。狗作为与人距离最近的动物(换一句说法就是“最亲密的伙伴”),不得不接受人的文明,居同样的环境,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食物,甚至穿衣、穿鞋、美发、美容等等。这种与人共存的方式对狗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以致狗也患上了与人相同的病症,诸如癌症、癫痫、夜盲症、青光眼等疾患也流行在狗间。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搬运夫和哲学家的原始差别要比家犬和野犬之间的差别小得多。”不过,一百年后,一个搬运夫要想成为哲学家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至少他思考的范围必须包括狗间的社会学命题。例如,狗的户口已成为一个严重问题。没有户口就意味着“盲流”。你每天都可以在街上目击到处乱窜的流浪狗。于是乎出现了打狗队。他们戴着白手套,牵着狼犬,成为人间和狗间之秩序的维稳者。与此同时,洋狗群日益壮大,杂交狗越来越多,全球化速度比人间更甚。在狗年中,继“超女风”后,“超狗风”也愈刮愈猛。各种各样的“狗美”比赛屡见不鲜。“狗狗PK”也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人放言“当选狗”可得十万年薪。于是乎出现了狗仔队。他们拿着长枪短炮,像蚊子一样无孔不入,专门干那种追嗅“宝贝”屁股的事。不过,狗间全球化有一个方便的条件:狗语是真正的世界语,没有语种分别,因而像美元一样全球流通。在中国,生肖狗之所以被称为戌狗,按老祖宗说法,戌时指晚上七点到九点,这时狗正处在亢奋期,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引动它们吠叫。只是如今失去夜吠习惯的戌狗越来越多了。看起来狗语不存在话语权问题,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在另一种话语暴力下,它们同样会变成哑巴。
   喜剧大师卓别林深谙其妙,他在《狗的生涯》中表现的是流浪汉查理穷困潦倒的生涯,却将流浪小狗斯凯普的命运与之纽结在一起,这样一来,“流浪汉和流浪小狗的差别要比家犬和野犬之间的差别小得多。”对狗和狗性研究最深入的,要数卡夫卡。他将对狗的观察记录在一个笔记本上,后来他竟以狗视角写了一只老狗的精神履历,充斥着恍惚、质疑、分辨、自否、拷问、憧憬相混合的意识流,将人间的世像和心像曲折地映射在里面。卡夫卡死后,该笔记被冠以“一只狗的研究”而公诸于世。作者借老狗的口吻感叹道:“不过那时的狗不像今天这样奴性十足。”由此看来,卡夫卡小说中的主人公堪称狗间哲学家,它探究的是世界、万物和狗自己的存在。不过,在卡夫卡之前并没有人知道狗间也有哲学家,否则马克思不会说出那一句名言。这是卡夫卡的过人处。
   二
   然而,家犬变成狂犬这个问题有点特别,有点复杂。它的疯狂是来源于人,还是它自己?据科学家研究,月亮和动物行为之间存有联系。动物在月圆时更容易咬人。悉尼大学的研究者发现,在月圆前后,全澳大利亚狗咬人的事件比其他时候略少。奇怪的是,在年底的假期,动物咬人的情况会出现一个高峰。比如圣诞节和新年期间对狗多加小心――不管月亮圆不圆。有趣的是,远在古罗马时期,每当炎夏天狼星与太阳一同升起时,古罗马人会将酷暑归咎于天上这只疯狗的出现,因此会脱口而骂:dogdays。只是古罗马人没注意过,这一天地上究竟有多少家犬变成狂犬。
   狗咬人与月圆的关系不是笔者能研究的。只是我奇怪,为什么猪、羊、牛们很少疯狂,而唯独狗会像人一样疯狂?当狂犬咬人并使人变成“狂犬”而咬自己的同类时,人间几乎反过来成了狗间的倒影了。学者们在研究鲁迅《狂人日记》时,大都忽略了“赵家的狗”的独特作用。这是很大的疏漏。比如开头:“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其时,赵庄上空的月亮确乎圆了,而且“赵家的狗”也确乎有些特别。反过来,狂人呆在黑屋想知道月亮圆没圆,只须看看“赵家的狗”的“眼睛”,或者听听它发出怎样的叫声就行了。比如,“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鲁迅显然研究了“赵家的狗”与月圆之间的社会学关系,并且还研究了它与洋名叫“海乙那”(英语hyena)的鬣狗之间的差别和血缘:“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鲁迅的结论恰恰与马克思相反:“赵家的狗”与野性的鬣狗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更可怕的是,赵庄的“搬运夫”与狗的差别也越来越小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
   由此看来,在宗法制和独权制的社会土壤里,不仅难以冒出耐高压的哲学家,即便从康德和马克思的故乡空运来几个哲学家,也会被“逆淘汰”掉,即哲学家被搬运夫淘汰,搬运夫又被赵贵翁们淘汰,最终赵贵翁们会被“赵家的狗”淘汰。如果不研究“赵家的狗”的狗性结构和繁衍方式,便谈不上读懂《狂人日记》,以及何以要“痛打落水狗”了。
   三
   在中国,家狗大都是有姓氏的,常称之为“赵家的狗”“李家的狗”或“朱家的狗”等等。“爱屋及乌”这个成语,翻成英语便是“loveme,lovemydog”。问题是,中国人从来都不爱乌鸦,乌鸦历来被视为凶兆。当然,“爱屋及狗”是可能的,但这要看狗主人是谁。狗与主子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狗身上自然打上了阶级的标签。由此可见,纯粹的野狗是很少的,大部分野狗原本是“赵家”“李家”或“朱家”的“看门狗”,后来被主人抛弃了,因此才成为“丧家狗”。它们流浪在外面,乞求旧主人回心转意,同时也期待新主人早点收留它。因此,这些野狗从来不具有野性,也暂时失去了“家性”,因而更加暴戾和孱弱。
   记得父亲下放青阳农村那年,一次被村庄里的一只狗咬伤。父亲说那只狗蜷曲在门口,一声不吠,待他走过去后,猛冲上来就是一口。堂兄要找狗主人讨个说法。父亲摇摇头说,算了吧,那是老贫农家的狗。自此我才注意到狗与狗是不同的,开始留意哪条狗是老贫农家的,哪条狗是地主富农家的。后来读王小波小说《黄金时代》,发现王二也有类似遭遇:
   春天里,队长说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过头来看人,好像在跳芭雷舞,从此后他总给我小鞋穿。我想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1、队长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我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射击。
   结果是三条一条也不成立。队长家确有一棕色母狗,该母狗的左眼确是后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枪射击,而且枪法极精。
   在流氓型时代,一只羊想证明自己清白无辜是不可能的。而愈是想证明便愈显现出种种荒诞来。这是小说的深刻处。有人认为流氓型社会里只有狼和羊。其实不然。狼实施专制(或名曰专政),对羊拥有生杀予夺之无上权威,羊只有等死的份,下跪乞求的份,被吃的份。但如果没有狗,狼的专制就不那么顺遂、牢靠了。瞿秋白在《狗道主义》一文中这样形容它:“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见着叫化子拼命的咬,见着财神老爷忠顺的摇尾巴——仿佛还可以叫主人称赞一句:‘好狗子!至于羊的奴才主义,那就是说:对着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驯服得像小绵羊一样。’”秋白先生似乎忘了,狗遇见羊便成了狼,遇见狼便成了羊。羊要进阶到狼的队列中去,第一步必须设法成为狗仔。流氓型社会得以维持的秘密,不在于那几只狼拥有无上权威,而在于为数庞大的“赵家的狗”“李家的狗”或“朱家的狗”,在于将羊转化为狗的“进化”机制。狗群的存在不仅让羊的反抗(如果有的话)遭到瓦解,而且使羊们朝着成为狗的方向变异。当流氓型社会达到狗群即羊群的程度,它的稳定性往往最好,延续的时间也最长。
   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中指出,“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可谓一针见血。所谓狗的运动,专指民国后各派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象狗争骨头一般。陈独秀追问道,“民国十二年中,伤亡的下级军官及兵士到底有多少,究竟他们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伤?不用说是为少数军阀私人的利益与地位而战而死伤。”(《北京政变与军人》)这些兵是由军阀雇佣的土匪及各种无业游民构成,他们甘心充当狗群供主子驱遣以换取一点残羹冷炙。然而,象群狗争骨头的岂止是军阀们手下的兵士们,更有一大群帮闲文人。他们的结局似乎比那些兵士要好,但却更可悲更龌龊。
   四
   问题是,“人的运动”非但没有“轰散”那些“狗的运动”,而且“狗的运动”远比“人的运动”要浩大得多。究其因在于:其一,有许多帮闲文人从旁协助“狗的运动”。他们在一边帮腔、喝彩、放冷箭、搅浑水。在流氓型的文化传统里,一直深植着怎样做知识的狗,进而凭知识谋取“看门”之狗位的结构功能。知识和真理本来是打狗棍,但现在却成了“看门狗”进攻的吠液和利齿。知识者(区别于“知识分子”这一神圣称呼)所依附的狗主可以是权势、派系或金钱,他们一听见吆喝、怒斥或者狗链抖动,就知道该朝什么方向狂吠、摇尾或呲牙咧嘴。其二,犬儒主义盛行使“人的运动”式微,并带有一股“儒犬”气息,于是“狗的运动”更加狗势浩大。其三,“人的运动”越来越成为招牌,成为挂羊头卖狗肉的“运动”,其实质是将人奴化为狗的运动。陈独秀后来也被这种“人的运动”所淹没——最早是共产国际让他做听话的狗,后来他不服从了,于是就把他搞臭,直至用打狗棍驱逐之。出狱后各方势力纷纷用高官、利诱、设套、威逼让他做“狗”,均遭到他严辞拒绝。
   在布满凶险漩涡的急流里,一个革命者,一个知识分子,想做一个独立的人是很难的。权力一旦与知识、主义合谋,自立和自由就难有立锥之地。陈独秀晚年看到毕生发动的“人的运动”近乎虚妄,而“狗的运动”仍喧嚣不已,于是陷入痛苦的思考:“无产政党若因反对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遂并民主主义而亦反对之,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堕落,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我的根本意见》?1940)苏俄所谓的“人的运动”,其实也只是“狗的运动”的变种而已。他从苏俄的现状悲哀地看到了中国可能的未来。事实上,在他死后的数十年里,所谓“人的运动”比任何时代都更狗急,也更狗化,谁要是反对这种运动,谁就是“崖崖狂犬吠红日”。至此,“人的运动”与“狗的运动”变得如胶似膝了,竟合二为一地成为“狗人运动”了。
   五
   狗间与人间的交错、互映,无疑使人狗之间的界限慢慢模糊了,以人喻狗,以狗指人,这类文化隐喻几乎俯拾即是,譬如狗盗鸡鸣、狗吠非主、狗吠狼心、狗苟蝇营、狗急跳墙、狗尾续貂、狗血淋头、狗血喷头、藏弓烹狗、狗仗人势、狗彘不若、狗眼看人低,一人升官,鸡犬升天,狐朋狗党,等等。刘邦灭掉项羽后,将手下几位功臣称作“功狗”,理由很简单,他们如同猎狗一样在“猎人”指令下包抄猎物。成吉思汗也如法炮制,称手下最勇猛善战的四名将领――忽必烈、哲别、折里麦、速不台――为“四狗”。
   到了现代社会,将狗称作“功人”的,齐奥塞斯库算是登峰造极。齐奥塞斯库有一爱犬名“考布”,周围的高官皆尊称为“考布同志”,齐奥塞斯库嫌此称呼太平民化了,于是郑重给爱犬授衔,“考布同志”摇身一变成了“考布上校”,前无古“狗”地开创了“狗官”的历史。“考布上校”配有豪华别墅和专车,有秘密警察充当保镖,保健医生更是日夜照料,据“考布上校”的女助手回忆:“秘密警察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喂狗。有专门医生检查狗食(一种从英国进口的肉)。只有医生尝过后,肉才能喂狗。”罗国驻伦敦大使肩负的重任之一,便是每星期去一趟圣伯利公司采购精美的“上校食品”,然后空运回国……。而此时,罗国人民正在凌晨的寒风中排着长队购物——不过,这些食品“考布上校”是不屑一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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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随笔,作者从狗说起,时间远到古代,空间远到国外,分层次、分条理对狗进行了一番剖析,狗的世界,其实与人的世界,似乎很想通;狗性,与人性,似乎很类似。作者开文就指明,人间社会的倒影是什么呢?作者以为,除了鬼间或阴间,还应该包括狗间,它与人间构成一个有意味的夹角。作者就从这个有意味的夹角进行了深入的解剖,犹如剥洋葱,丝丝剥离,越来越清晰。什么“超狗风”、“狗美”比赛、狗“盲流”、“狗狗PK”、“狂犬”、“狂犬病”、“赵家的狗”、“痛打落水狗”、“丧家狗”、“看门狗”、狗的运动、“狗人运动”、“犬儒”、“儒犬”、“狗食文化”和“食狗文化”关于狗的成语如狗眼看人低,一人升官,鸡犬升天等等,一一在作者笔下粉墨登场。原来狗的世界活脱脱地是一个人的世界的倒影。文字精深,寓意深刻,颇富哲理、讥讽、影射之意,个中滋味,读者自去咀嚼!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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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8-21 18:04:38
  耐读耐品的文字,意味深长。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问安作者!
2 楼        文友:太行风        2013-11-11 20:53:33
  据我所悉,在发情期的狗最容易咬人,狗与狗也最容易发生战争。
独抒性灵,拒绝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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