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冷的天了。风从北边刮过来，把街道两边的樟树吹得东倒西歪，电线都发出呜呜的声响。明子从机旁凳子上直起身子，站在窗前，跺着脚，呵着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些发呆。
　　 这是离家近千里一个城市郊区的缝纫厂房。这里不像家乡，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往年冬天，这里的女孩子照样穿裙子、高跟鞋，走路噔噔的，把明子的心撩得一动一动的。今年不同了，连续十几天不见太阳，常常是风带着雨，把天地变得昏暗，人也臃肿起来了，明子的心有些堵。
　　 他想家了。
　　 明子的家在赣北一个边远的山村。那里山清水秀，四季分明，只是贫穷落后，让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个空巢村。村里有他年近花甲的母亲。明子的爹去世早，家里只有娘一个人守着。十几年前，爹在田畈里耕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一头栽倒了，没能再站起来。其时，明子还在中学读初二。那天，教室里老师在讲课，窗外阳光很好，村里的堂叔径自闯进教室：“明子明子，你爹不行了，快回去！”明子的脑袋当时就“嗡”的一声像开了花。他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惊诧中，收捡书本，匆匆赶回家中。爹已经搁在了堂屋的门板上！娘在几个婶子的拽扯下，呼天抢地地号哭。明子伏在爹的身上，泪如雨下。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还有一个哥哥在读大学，总不能让哥哥中断学业，尽管哥哥回来后答应送他读书，但这是画饼充饥啊。明子只能忍痛告别了学校。
　　 开始几年，明子在家替娘打打下手，干些农活，多少能对付过去。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加上娘也赶他出去，说要学门手艺，在外见见世面，否则连媳妇都说不上了。明子从心底里舍不得娘。这时，哥已毕业分在县城，单位总是忙，很难得回家，特别是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室，回家就更少了。那次，娘和他到哥哥家去，进门要脱鞋，弄得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挺不自在。加上城里的嫂子一副冷漠的样子，娘和他连饭都没有吃，就走了。临出门时，娘攥紧了明子的手，步履有些蹒跚。
　　 也是在那年，元宵节的夜晚，娘在火盘边烤火，说：“明儿，老窝在家里不是个事，你明天就走吧！”明子很犹豫。在家的几年里，明子与娘一起操持农事，打理家务，慢慢也适应了。但不能说没有苦恼。当初离开校门，明子心里一直十分失落，又不想让娘看出来，怕她更伤心。后来，村里的同伴，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几乎没有同龄人长期留在家里了。加上要好的同伴常常邀他出去，明子也十分向往。娘是明白人，早看出了明子的心事，所以经常要他出去打工。明子嗫嚅着。娘忽然对着爹的遗像哭了起来：“你这死鬼呀，狠心抛开我和明儿走了！我家明儿要模样有模样，要德性有德性，哪比人家差啊！你看我不能害他一辈子啊！”明子一下慌了神，娘自爹下葬后一直没这样在他面前哭过。他手足无措，拉住娘，要她别哭，自己却不争气流下了泪水，最后与娘抱头痛哭。哭过后，娘就帮他整理行李，明子心里一直不好受。夜半，明子在被窝里再次无声地哭了。
　　 下雨了，厂房外一片烟雾。
　　 明子鼻子发酸，眼眶湿润了。“明子，你在想啥？！”隔着一排平台机的英子叫他。明子忙别过头去，揉揉眼睛：“没想啥。”“冷吧？”英子弯起身子，递过一双手套。明子接过，朝英子感激地笑了笑。
　　 英子是来自湖南湘潭一个县城里的姑娘，今年十九岁，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微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常在明子面前无端地笑。她在家是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初中毕业后，就读中专，哪晓得是个草鸡学校！招生时说学校怎么怎么好，包分配呀、月薪三四千、白领阶层等等，去了才知道是鬼话。学校是租来的，学生是骗来的，老师是临时的。两三百名学生在学校里屁书都不读，只知道疯玩，男生像疯子，女生像神经，白丢了两、三万块钱，三年下来，什么都没学到！又不甘在家呆着，老爸老妈烦死人！就凭一点纸上裁剪的技术，南下闯世界了！——这一切，都是英子告诉他的。
　　 跟英子认识前，在外漂泊上十年，明子极少接触女孩子。一和女孩子说话，他就脸红，手足无措。所以，在一起打工的同伴都笑他是女孩子。其实明子心里对女孩子不是没有想法，他渴望啊。近年过年回家，娘总要念叨，村里与你年纪差不多的都结婚成家了，有的孩子都几岁了；比你小的，媳妇也过门了等等。她甚至连小孩子的用品都准备好了。
　　 明子觉得压力大，再不找对象，对不起娘啊！别人也教导明子：现在找媳妇容易，在外打工，都不知道底细，你身材好，手脸白净，像个知书明理的人，哄也能把媳妇哄到手的！明子脑子就有点转不过弯来：哄也能把媳妇哄回家？最让他费解的是，邻家那二狗子（在外叫俊伟），人长得委琐不说，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眼看三十好几的人了，原来村里人都认定他要打单身，却没曾想到在外打几年工，硬是把个如花似玉的川妹子给带回了家中，让他那瘸脚的老娘兴奋得几夜都没睡好。偏偏她还一颠一颠地来明子家，跟他娘炫耀：“我家狗子活泛啊，说找就找了个好媳妇！你家明子也太老实，在外面还不好说，大胆地去找呗！”按她的说法，找媳妇跟树上摘果子差不多，唾手可得。
　　 英子任性，大胆泼辣。那次厂里算加班费，给每个工人少了400元钱，原因是产品滞销，大家来分点担子。八、九十个工人愤愤不平，在厂房里怨声载道，却少有人敢去找业务主管据理力争。英子去了。主管带两个保安把她轰回厂房，说我们老板可亏大了，你们少点钱算个啥？主管面目狰狞，咄咄逼人，几十个人有些怯场。明子站起来了。他拨过英子，走到主管面前，手指主管：“你给还是不给？”一个实在人认真起来，大约是有些气慨的。众人一齐站起来，主管怕事闹大：“好好，我回去请示老板再说。”结果，钱还是发了。众人皆大欢喜。
　　 晚上，英子把明子约了出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吃饭，她点了四菜一汤，还给明子要了两瓶啤酒。菜有点辣，英子笑盈盈的，明子吃得热汗直流。喝完酒，明子打着饱嗝，对英子笑笑，想回。英子说，能走走吗？明子挠挠头：“好吧。”他们并肩走在这条街上，灯影憧憧，英子一袭洁白的连衣裙，长发飘飘，想贴近明子，明子避了避。英子就给他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明子听了，有时笑出了声。身边不时有亲密的情侣款款走过，软语呢喃，让明子如坠梦中。明子在英子的说笑中觉得这条街比平时短了。
　　 此后，英子总有意无意约明子出去，让明子既兴奋又担忧。明子在英子面前有些自惭形秽，家里娘在独撑世业，一天一天地老了。自己虽打了上十年工，也没积下几多钱，与英子结合，能给她幸福吗？再说，自己家与湖南相隔遥远，两地往来，不大便利。还有，英子是城里姑娘，娇生惯养，她能长期适应这种漂泊或乡下的生活吗？凡此种种，让明子患得患失。但英子没有这么多想法，她还在约他，甚至为他洗衣服、抢着洗碗，与他同进同出厂门，俨然一对情人了。
　　 年一天一天地近了。明子从新闻媒体中得知，家乡正逢几十年未遇的灾害性冰冻雨雪天气，那一幕幕雪后灾情，让明子的心攥得紧紧的。娘老了，怕冷啊，那腰疼病是不是又发了呢？明子想家，但交通堵塞，京珠高速上车子阻了十几公里了。这能回去得了吗？这边在倡导就地过年，而英子有意与明子一起在这里过年，或者到她家过年。后者明子不敢答应，前者让明子心像怀抱只小鹿似的撞个不停。
　　 年关的几天里，天气像是好转了，陆续有人能买上票回家。明子的心有些按捺不住。英子再问他：“不回算了吧？”明子沉吟片刻，既而摇头：“我还是要回去的”。英子泪涌了出来，抽泣着走了。明子想去抱她，却拖不动脚步。
　　 连日来，英子没有以前的那份热情。明子失眠了，眼前尽是英子的笑容。
　　 坐上回家的车了，明子无法抹去英子的音容笑貌。他想给英子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安慰安慰她，但怕她更伤心。明子不知怎么办才好。车在路上缓缓行驶，像个大摇篮。一身疲惫的明子迷糊想睡，这时，手机响了，来了信息：“明子，想你。”是英子的！明子一下来了精神，忙回了一条信息：“英子，爱你！”
　　 明子想，回家要把和英子的事告诉娘，让她宽心。湖南远吗？不远！明年，如果可能，说什么也要把年轻漂亮的英子带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