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雨幕看世界，朦胧而隐晦，世界深处不断散发出来的神秘和确在，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分辨或者将其拉出来翻拣一番。雨和时间的遮挡，使这样的拣择具有了某种效果，若一场大戏的启幕，观众和演员同时被推到事件的中心，而躲在雨后的人，又成了观众之外的观众。动作和心思多是预知的，连岔路口的树和草都了然于心，你端然静观的姿势，不过是应酬了一场雨的交代，安慰了一份过场。看客的心思从来都是清淡而易忘的，总比不得戏中人来得深入。越是站的远，越是不庄重。台上那丝弦是喑哑的，锣鼓亦闷，连腔调都有失清亮，只驾式和情节清晰，衬了年代的阴陈底子，如镂似刻的明晰。
　　 那条巷子便从雨里裸呈出来，带着些水汽和清冷。
　　 可不，彼时正是冬天节气，干冷的风在城市上空呼啸，录音机里苏芮不断地呐喊：一样的冬天，一样的下着冰冷的雨……我总忘不了巷子的名字，因为它是我初次踏入城市的见证者。那三个字，是要镌刻到我的骨肉里去的。晚上下班，穿过马路，走到巷口，抬起头，真切切地看着那三个字，那三个代表这个巷子的汉字，是从一张黑铁皮上抠出来的，薄薄的一张。冬天风大，被架在木柱上的铁，轻微地晃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我走在铁皮下面，好象穿行在鼓风机里，人亦鼓涨起来。
　　 巷子的东边是居民住的院子，相似的砖砌的矮墙，墙外一根黝黑的电杆，杆上一盏晃荡的电灯，像挂在风里的空篮子。我总是要数着电杆回家的，一根根黝黑的电杆，成为我的路标，它们的数量代表着我走完的路程。但有时心下开小差，想想故乡山水，想想某个人，路标便无法正确指引我了。我总不能返回去重新数一遍吧。像精神病患者，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手势和眼神，惊恐还有傻笑。我必须再增加一个参照物来确定我的目的地。于是，我左顾右盼，来找寻最醒目的标记，从地下某块大石开始，到枯干的树木，最后我被一挂门帘所吸引。那是西边一挂蓝色的门帘，那蓝，在当时是极为流行的，比晴空的蓝深，比夜空的蓝浅，是包纳了许多故事和心思的蓝，想来最该做点缀，衬天青的静，衬粉紫的俏。把它做门帘，倒可惜了这一水的蓝。但它作为回家的标志，这就稍稍安慰了我对它的怜惜。门帘挂在海棠洗衣机维修店的门上，上中下各被木条夹住，风来，吹起一角，那门帘啪哒啪哒地响。
　　 天渐渐黑沉下来，路灯下，颜色溶到夜里去，那门帘在摇晃的灯光下只剩下声音。
　　 在异乡，所有的情绪都必须掩藏，你得用一张大大的面具从头到脚把自己罩起来，你得说他们的话，吃他们习惯的饭菜，甚至走路的姿势，都不能带出你习惯中的莽撞山野气，连笑，都不能肆意，你要浅浅的、恰到好处地笑。城市是座虚构宫殿，我从未感觉到它的真实和贴心，它笑吟吟的接纳，不过一种表象上的客套。它从不坚定地拒绝和排斥，却用阴冷的独在的气息缓慢地抹杀你对它的期待和热爱。
　　 如果说，我对那个城市尚存有一些美好的记忆，那也只是这条巷子给的。
　　 夜晚，巷子里空无一人，一户一户人家都伫立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有犬在吠，还有猫，疾速地从巷子里窜过。明明灭灭的路灯，摇摇晃晃投到地上，地上都是电杆长长短短的暗影子，我的影子也在其中，忽隐忽现的狰狞。只有海棠洗衣机维修店门帘啪哒啪哒的响，若一种迎侯的讯息，恍然我的家，但只掀开，便是温暖的火炉和笑脸。但我的自卑让我无法掀开那厚厚的门帘，我不知道那蓝色的门帘里面，有怎样的景象让我接纳和正视。我站在门外，听那声音一直啪哒到心的深处去，颤微微地动。
　　 而小屋里的炉火早已熄灭，烽窝煤成为我最陌生的对手，它没有柴薪亲人般的温馨感，亦没有煤敦实的依靠感，它于我陌生的如同两个世界里的物体，我们从未谋面，更未交过手，可是，我们却要在冬天里相依为命地抵挡严寒的侵袭。我常在烟雾腾腾的小屋里落下泪来。那种远离了帮助和怜惜的遗弃感让我对现实不知所措。当然，人类在某些方面是强大的，这不止是聪明才智，也是人天生的自救能力。我后来可以很自如地让那蓝色的火苗从蜂窝煤的小孔里冒出来，纯净的蓝，在红底子里，温暖而忧伤。我在炉火旁读诗，写信，亦如火焰般温暖而忧伤。但，初时我的笨拙让火炉冰冷，寒冷耻笑我的无能，我亦对己生厌倦和灰心。我惧怕黑夜，那深蓝中勾兑了忧伤和恐惧，也渐变成深黑，像底部。偶尔有月，高挂夜空，清凄之味，更令人思乡。
　　 夜漫长得足以让人失去生的勇气。但年华好时，对生死之事多轻佻，说生也能，说死便去。只要天一亮，死便会自动退去，生，明艳艳的气息还是教人无限留恋。
　　 早上巷口多了一家油条摊子，只一个老者，边煮边卖。他的蓝套袖令我格外亲切，好似从海棠洗衣机维修店蓝门帘下出来的人，无端有种熟悉和亲近感。我拿两毛钱去买他的油条充当早餐，这热腾腾的食物把我一夜的寒冷驱散尽。我坐在长条板凳上，就着寒风咽下热油条，腹中冷暖交替，饱涨感又让人生短暂的幸福满足。想把食物拿到单位上，又怕同事耻笑。我坐在大街上背对着风吃食的样子，现在想来，都让人有几分酸涩。那是一个乡下人在城市里的忐忑不安，还有一种不甘心。有时没人买他的油条，老者便坐在我对面抽烟。好象他的食物，只为我提供般让人宽慰。他代表着一个驱除饥饿、驱除寒冷、温馨而暖和的世界，他在冬天的样子，就是我热爱的世界的样子。就像家里围了蓝围裙在灶台前做饭的男人，他的暖，通过菜肴和油星传递到屋子和人心里，让你对这世界生贪念和留恋心。
　　 那年冬天下了雨。是我从未经受过的一种气象。像苏芮歌里唱的。只是那雨使天更冷，人更绝望。
　　 雨帘外一切都次第模糊，似一层层落下的幕布，渐渐地，台上的人便隐匿不见。台下的人亦尽散。炉火熄灭。雨在这里充当了一件道具，它把此刻和过去、再过去分成几份，供你把玩，回味，兴叹。旧时光，不过年月里的瓷，隐隐约约的一星蓝，若鬓上的朵，眼里的泪，一闪一闪，便暗淡到光阴的底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