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针已指向九点，我望不见你来，不自觉地把脚掌在青草地上搓来擦去，只弄得戕害了大片嫩嫩的往日抚摸都来不及的绿茵。此时我真羡慕会抽烟的人们。无论有多大烦恼，抽它个云雾飘渺，也真活得像梦中的神仙精灵够刺激。可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能抽吗？校纪是不容的，这且不去考虑。单纯经济大关就像母猪过筛——碰鼻子，这是明摆着的事儿，父母亲只是一个乡下山野农民，把一分钱分开两半来使，也不过勉强可以将就糊口。再加之哥哥在省重点大学读书，小妹在镇中就读。况且父亲的眼光短，硬是拗着粗茶淡饭存钱为哥修窑洞娶媳妇。而母亲倒是赶上时代的人，她主张学文化练本事，将来才能在社会上有出头之日，卖力气的活啥时都能做。这下一代是该离离土圪拉了。日子就这样紧绷绷的像压紧的弹簧，我真有些自危，担心父母会被这负担压扁，生出个毛病来。所以每个周末都要从县城回到家帮他们干点活或者活跃一下气氛，这固然可以冲淡母亲的辛劳父亲的偏乖。我自小便会买哄人逗人发笑，父母在我小时就这么说。谁知到了这里，你也这么讽刺我，说我舌头上天生分泌糖，开一次玩笑总乐得别人三天还觉肚皮痛，随便损你一下让你坐了贼船还喊好。
　　 暮色如潮，随向晚的习习凉风聚拢来扩散来扑来，淹没了我的瞳孔，淹没了爱的小径，淹没了我如火一样的心……
　　 当最后一眼光缕映亮世界的轮廓，我心中的凄苦离愁如同悄然抖开的黑夜夜帷，永远地被什么人从这边拉到那边，遮住了渴望的窗口。一切的一切在如此纷乱芜杂的心绪中腾飞云散，就像战场中的车辙声声，一道道在我心田的路面泛起辗过……
　　 心事有铅一样重，往事好似十里雾海，霎那间，变得又陌生又离奇，像哈哈镜中的映像，又像爆了光的底片。
　　 远处，鼓楼的钟声响过，十一点了，我的心像秋收后的田地残景，满目黄叶败草，空空落落。这里是校园后二里步远的山洼。一般说一个人很少到，更不用说夜晚了，茂密的槐树和缠络其上的藤萝手挽手塑造出了一个绿得发狂森然可畏的景致，我真的有些恐怖了。
　　 挪动脚步都觉得艰难得很，因为我瞥到了南面土丘的绿火，那是坟场，而且听人讲都是冤屈被错斩的死鬼，是不是他们在胡折腾，我脑门心上霎时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手慌脚乱地往西面的林场靠近。
　　 林场外边竹篱笆影影绰绰层层叠叠，漆黑中像死寂的封锁线，拒绝了欲望蹩进门户的心。对面的土屋是护林人的阵地，明朗的灯光下有四个小伙子二个姑娘正在玩扑克牌。那个叫秀云的姑娘因为瞌睡可能被王海那个穿汗衫的小伙摸了一张好牌，等她发觉过来便没好气地抡拳砸王海。“海哥，你真坏，尽戏弄人，不玩了。”“谁说的我干的，莫不是扑克牌插翅添翼呜啦飞到我手心的。”王海眨巴白鼠一样的眼珠子贬道。
　　 秀云被气恼了，甩下牌跑回屋内倒在土坑上装作睡样。另一个留披肩发的姑娘见缝插针地挤进来要接班。大大咧咧地说：“我说海哥，别理她好不好，好端端的一台戏尽让她给搅混了。”就这样勉强打了一会儿，王海若有所顾地朝里屋望去仍不见有秀云的动静，坐在他右侧的二拉子看出了眉梢，关切似地推搡王海“王贤弟，还是快快忙正经地去吧，现在可是献殷情的好时机！”
　　 王海拔腿直逼堂屋，又怕秀云嫌自己太冒失，放慢了脚步，走进门四下扫视，却不见秀云，这下他可发毛了，紧张地连“啊”一声也没有说出口来，这时他本想喊满贵二柱他们，可又思忖怕他们嘲笑自己。于是趁他们撒欢热闹的时刻，他留出果园直奔西盘溪而来。
　　 他是知道的，秀云一旦有事，不论喜还是忧，都要来这里的浮桥上来走走，让滞腾的或者压抑着的情感随欢快奔放的溪水放浪形骸。
　　 他是不敢轻易叫出声的，一者怕别人听到大惊小怪，二者最主要的是怕秀云听到故意躲起来不见自己。所以他蹑手蹑脚屏住气沿着荒坡向浮桥匍匐过去。
　　 我本想帮王海找找人，可又一思量，人家俩人之间的隐私最好别插手，干脆小燕也等不到，倒不如顺便欣赏一下。
　　 浮桥荡漾地厉害，吱呀声压倒了溪水的脉脉声。原来在我走神时，王海已猕猴般地跳上去用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把秀云蒙住。秀云好像懵了没有主张地想呼可晚了；嘴已被人睹住。
　　 王海觉得奇怪，秀云怎么不蹬打，像一个麻雀到了馋猫手里，可并没有失措，看来她知道自己会来，故意设下的移花接木之计。如此一想，他大胆地把她一手揽在自己的怀中，顿时浮桥消失了，黑夜消失了，他兴奋得就像一只偷偷闯进国王林苑的牛吮吸着春天的气息。
　　 “海哥，稳点！胡子八茬地扎煞人了。”……
　　 我看着一对情人在耳鬃厮磨，仿佛龟裂干枯的土地敝开心扉接纳温馨可人的雨露。是的，欢乐是属于他们的，而我，却失恋失约失去甜美的梦。小燕，你为何背信弃义呢！我的心宛如巴山夜雨涨溢了秋池，心海上的湿雾在撕扯碰撞。
　　 火车呼啸着从北边的桥梁上风掣电驰而过，很显然，子夜已过，回宿舍去吧，怕同学们已把门插上，即便叫醒了也惹机警鬼责难，索性就依着这袅娜妩媚的垂柳，傍着这明净清澈的小河，让感情如列车如山涧如箭镞射向遥远的美丽和纯真。
　　
　　 （二）
　　 二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晚自习刚下我忙着打水洗漱，火急火燎兔子一般飞奔呀！真是……一声令我退避三舍，原来无意间我的皮鞋跺到了一个女同学的脚丫上，我赶忙虔诚地赔罪并主动要给她清洗包扎，没想到她反怒为笑，破天荒地说：“不用啦！你不也是慌而生乱；再加上近视眼……”说得我尴尬地直往鼻梁一推镜框。我请求对方原谅硬是坚持要洗，她莞尔一笑，推开我走了。
　　 大部分跑校生已走得寥寥无几，她兴冲冲地奔到存车库，一个撩腿，车飞快地驶出校门，我捡拾到的只是一串“叮铃铃”的车铃声。
　　 时间一晃一年过去，又是秋天，秋风送爽一片天高地阔。经受了文理分科的严格考试筛选，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荣耀高仰脖子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讲台上边班主任方老师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隐约觉得左腿被人故意磕碰，可稍一斜眼，是个女的，便拍板是自己的第六感觉。可不，又在遭受“袭击”，我没好气地把白眼瞪来，发现是她！
　　 这兴许也可称得上是我一交际手腕了，欲擒故纵，想热先冷，我平平淡淡若无所事地浏览了一遍她，用眼神用心网蒙住，用笑容让肌肉僵住。
　　 她像是被我的呆傻和麻木惊诧，随口一个“朽木不可雕也！”我没有说什么，轻蔑地朝空中笑笑。她吐出粉白的舌头讥讽。
　　 我们的轻佻和无礼简直让老师气炸了肺他三十多岁的年轮正是要面子摆客气的周期，一根粉笔头把我的腮帮砸得泛起红云几万重，痛疼还是羞怯，大概兼而有之吧！
　　 下课后，老师叫我俩训话。她临危不惧逢场作戏借口我侵占了她的地方，要我让一让，可我不服气跟她耍赖皮。无奈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点点头，把一场虚惊遮掩过，心里直翘拇指喊服。
　　 从语文办公室出来，我生怕其他同学瞧见，推脱自己该洗衣服了，她火桶似地反驳“要是勤谨，早就洗过了，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呢？’”
　　 我总被她瞅出珠丝马迹。我们俩走在冬日操场，不觉已进入了两盘溪的世界。
　　 这是正午，晴朗的苍穹一览无云，太阳焦渴地沐浴着大地。屋舍、土地、树木被这单调慵懒的光泽浸泡，红土地裂开嘴唇呈现失意的苦衷。树杆被冬日无情的风遥撼瘦削了许多。一切都是苍白的、肃穆的、静止的。
　　 唯有我俩的脚步，踏碎了冬日的攀篱，挤扁了萧杀的颓废，催动着冬眠的生命，路就这样延伸拓宽，打破了往日此地的寂静和冷清。
　　 正当我嗫嚅着时，她突然天外来客般地质问我“女人伟大吗？”
　　 “反正要比男人黯淡得多。”我似乎有兴趣回答。
　　 她顿了顿薄如荷瓣的嘴唇说：“何以见的？”
　　 “盘古、安泰、秦始皇、成吉思汗、毛泽东、布升，这还用说！”
　　 “妇好，女娲、吕雉、武则天、贝布托、撒切尔夫人，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被她的证词抵挡住，语言的洪水一下子遇到了堤坝。
　　 “我们可以说得现实一些吧！”我故意转移视线釜底抽薪地试探。
　　 “当然可以，比如现在我和你，我自我感觉我会比你强。”她眨眨葡萄粒般水晶透亮亮的眼睛。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意料，不过我为了挽回僵局浑水摸鱼似的找了一个话茬：“能够再详实一些吗？”
　　 “其实完全可以拿即将进行的其末考试来评品。”她以必胜的口吻滥觞。
　　 怕我不守信用，她强烈要求拉勾，我的手被她白皙的鲜藕一样的手拉拉，鲜血和体温便顺着这单薄的维系沟通了。
　　 冬天的粗野的风是否嫉妒我俩的誓言，高空的流云是否有意塑造我们的态势。一切都从不知觉，仿佛又从未发生。
　　 后来的日子，干脆上自习她开始大胆地与我争论问题。下了课她主动要监督我所学的东西。有了这么一个同龄朋友，我感觉到生活充适了许多条理了好些。尤其对于出门在外，一个粗心的男孩子，体贴和关照在心中逗留而韵味自不必多说。
　　 凡是世间神圣的东西，为何都注定要在阴阳两性中诞生。比如早晨和黄昏是那么配合和谐，才有人间天堂般的风姿。男人给了女人以勇敢和安全感，女人则赋予了男人以温柔和舒心。
　　 这些都是肯定的。比如一男一女走到了一起吧！人至，学业是令人心动的，友谊是神光异彩的，两股风两条轴线把我俩放飞得好高好远，在这样的时候，我忘记了这风筝放得太早。
　　 最终，我每个周末也不再想回家了，因为我知道，回家的目的以前的意义在于看一个家乡的面貌听一下父母的训诫，打一打“气”。而现在那些低俗的过时的东西是太有点赶不上潮流了，这样的节奏和空气真让人生根发芽，何愁将来的理想和事业。
　　 “每个月的一二个星期日，你给我补数学，我给你补补外语，我要征服你，下下你的傲劲，这样对你只能有好处。”她坐在我对面灌了一大口的五星啤酒。
　　 “可以，不过这样我哪还有回家的机会，粮票、伙食费咋办。”我存心想泄她的气。
　　 她甩了一下垂下来的如同绿色瀑布一样的头发说“这个好办，写封信不得了。”
　　 我又一次瞠目结舌，为她的精心策划，为她的干脆利落。
　　 渐渐地我的心不再筑就墙壁障碍，无形中铸就成整洁的河床渠道，她的逻辑她的语言她的心理与我的交合染色，得到了有机的结合、滋补和充实。
　　 转眼，布谷催春，北雁南归，河水融化，春日的气息在我心中眼前蔓延流泻涌动。桃红柳绿，莺歌燕舞，高三的我春风得意。
　　 经过了长期考验和鉴定的我和她，彼此以双重身份来描摹自己的梦想和追求。
　　 偶然间，我发现我爱上了她，她再也难走出我的心扉，即使我雷霆大怒下令让她滚出我的心际，她成了我的方舟，我成了搭乘方舟的诺亚。
　　 老马早已预言的老调我不想重谈。可今天下午，我坐在教室，什么都听不进去，我的思绪已奔出窗棂，飞向散发着泥土和花草芳香的幽会地点。那里才有我的快乐，为何你今天连个影儿都没见。
　　 教学本上扯下一块白纸，匆匆写了一行字给春娟，探听一下虚实，飞碟报道：“小燕子父亲当了市长，她已经要求转学到市一中。”
　　 “撒谎，开屁玩笑，这太不可能……”我置若罔闻疑心春娟在给我吃麻辣豆腐。
　　 再环顾一下同学们的神色，好像都有意回避我的目光。“油嘴魔王”虞峰三两眼力读我，嘴角的酒窝泛起得意的兴奋。“一撮毛”谢刚也一只手毛，一个鼻孔出气似地觑我，这令我大不痛快。悠然感觉今天的空气紧张得像一战前的巴尔干半岛，冷得像后背心触到了冰疙瘩。
　　 人的心理和脑袋就像一架托盘天平，在盘放得是所得的话，右盘放的必是所失。有的人所失大于所得，这样的人不会永远失望，因为他早已懂得了生活的收成不会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但所得大于所失的人则会咆哮会狂奔甚至会踢翻太阳踩破地球。
　　 三天就似三年那样漫长，那样沉重那样重得像挨了两场暴雨的棉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吃不下饭去，睡不急觉儿。太阳和月亮对于我已失去了标志和区分。一切都是混沌一片如同盘古开天之前的原始空灵。
　　 今天，已经是五月十二日，离高考远不及二个月，一个原来在文科班成绩响丁丁，小伙呱呱叫，做事帅气的我一下子堕落得书本也看不进去，后来干脆抛到桌子里住了紧闭，课也是想起来便上上，从来没有以前的认真和兴趣，就像即将要登上珠峰的登山运动员不经意间手一松掉进了万丈深渊。总之，我很少在教室或者操场上出现，更多的是在宿舍里酣睡和大街商场里游荡。
　　 此时的我可真像断线的风筝，失去目标的猎手，上紧发条的钟表不是为我，不知为谁忧郁彷徨地行祈祷礼。
　　 烟瘾也染上了，伙食以外的生活费全用来抽，直闹得薰黄了手指，薰黑了牙关，薰老了本来年轻的脸庞。这时，我简直忘记了笑，笑对我陌生的很。有一段时间我双手揪住头发，瞪大眼睛咬紧牙关问自己笑是什么，怎么来笑。可一切都俗不可耐，一切都提不上劲来。空落落的世界正如脸前的一道残垣，我终于不知道或者说不乐意去绕弯子，所以碰伤了牙齿，把脸撞得鼻青脸肿满嘴流血，也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