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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别人的村庄(散文外一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72发表时间:2013-08-22 14:39:23

每每遇到一座村庄,我都会心生艳羡和恋念,并发出诸如“假如它是我的”这般矫情的感叹。以前,隔三差五的,还能被父亲招呼着回村里看看,老屋已废,但屋前屋后的榆槐还郁郁葱葱的,邻家的鸡狗们都在树下歇息,一滩一滩的鸡粪虽然难看,到底有人间烟火气,跟青草湿润的气息一同嗅到鼻管里,亦觉可亲。本家的叔叔们更是热情,便觉得虽然村里没了停歇地,但依是可留恋的。
   叔叔家的窑洞是旧年间石头砌的,因地势较高,村里人都叫高房。高房是三进院,每个院子也是由大石块砌成,记得小时候下过雨,人跑在上面是会摔脚的。那时高房里出入的人有二三十口,热热闹闹的大院子。高房上出来的人,是跟南头出来的人不一样的,南头多是外村搬来的,说话唯唯喏喏,做人做的没底气。高房上的人能说会道,即便跟人闲话也要强争三分理。但高房上的人没官瘾,除二叔当过小队队长外,其他人都是守着自家热炕头,红红火火过日子,人丁颇旺。村干部都在东头,大队部,饲养处,学校,戏台这些集体设施都围着干部们家的院子转。后来村里人有钱了,都批地基盖新房,村庄四面延伸,旧村子被团团包围起来,成了馒头里的红豆馅,眼看着颜色暗下去了。高房上的人便都搬离了石窑,住到高大敞亮的瓦房里了。只剩下最小的叔叔守着日渐凋敝的老院子。
   小叔是个机灵的人,早年是村里第一个搞副业的人。不像别人包窑卖炭地挣大钱,他是养猪羊饲鸡鸭,近几年专卤猪手,熬羊汤,小打小闹,日子过得头头是道,硬是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大学生。每次进城,他总是会到我家坐坐,跟老哥嫂说道说道村里谁家长了,谁家短了,谁谁家娶媳妇了,谁谁家老人过世了这些新旧闻。我听到那些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眼前浮现出他们模糊的容貌,总是心生恍惚。随着小叔的叙述,人便会走回村里,村里的土路,石碾,垛的老高的玉米桔,满街的黑红公鸡,绕着窗户飞的蜜蜂,拄拐包白帕站在门口暸望的老婆婆……村里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是惹人落泪的素材。
   每次父亲回村里,先看看家里的老院子,推开塌陷的院门,瞄瞄腐朽的门窗,摸摸冰冷的灶火,有时也弯腰揪几把院里没腿的荒草,坐在青苔斑斑的屋檐下抽几口烟。院里的果树都枯死了,直立的枝干上偶尔落一只麻雀,也不唤,机警地巡睃一番,兀自飞走,身后便有枯枝落到地下,无声无息。父亲脚下一堆烟头把辰光都熬老了。后来小叔就来喊吃饭了。去高房的路,要穿过整条街,会遇上很多人,比如,村干部,他们对父亲亦是毕恭毕敬的,说爷你啥时回来的,去家坐坐吧。父亲接过烟说,不用了。父亲在村人眼里好歹也是国家干部,他们的恭敬里面,多了几分的畏惧。小叔是骄傲的,瘦黑的脸上,堆涌着无数的皱折,他亦会得到一支不错的烟卷,他看看牌子,然后掖到耳后。当然父亲也会遇见其他人,他们对他的热情是亲人般令人窒息的相握和无法应答的问讯,父亲的耳朵有点背,但他听得很仔细,每次回来,总会捎来:谁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谁说要来看你之类的话。母亲也喜欢听,她觉得他们记得她,于她是一种安慰。
   但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村里了,算算,有半年多了吧。我问他回不回去的时候,他总是很迟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过去。而我不知道,父亲以他一生坚守的准则和对人之十分信任,于一个短暂的夜晚后,意外地走进了讨债人的行列。
   这对父亲来说,多少有点残酷。而这个角色的授予者,竟然来自我们村,更胜者,来自那些恭敬地递烟卷的人,他们的畏惧心之外的贪婪心,让我年老的父亲吃了一个从不曾吃过的苦头。
   父亲的字典里,从未出现毁约或者失信这样的字眼,他七十多年的人生中,亦不曾为诺言和因之而生的纠葛苦恼过,认知和经历告诉他,更多的生命个体诚实而值得信赖,即便村里的聋子,答应了的事亦是绝不反悔的,除非,人死了,不得而为。所以,他依然延续着人生经验中的肯定,他对母亲的犹疑和猜度给予了充分的否定,将整件事件的经过都隐瞒了我们。直到三个月后,母亲无意中说穿了这个秘密,他都险些跟母亲翻脸。他给我们的理由是,如果没难事,人是不轻易张口向人借钱的。况且,对方作为一村之长,五千元,应该是个小数目。但他没有好好想想,一个堂堂的村长,当他需要为五千块钱难为的时候,他本身的诚信度已减到了最低点。
   父亲不相信,卖了村庄,跟人合开了露天矿,镇日出入歌厅酒肆,喝得红头涨脑地跟人打着哈哈腔的村干部,会因为钱的短缺而烦恼。他相信着对方的解释:临时走的急,没带够钱。但他没看到我们村村长身后那几个人。
   那是个夜晚,毫无出奇之处,如果有预感,或者父亲听信一句母亲的疑惑,或许不至于把他逼到这样的地步。他不止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还在夜里过香河桥去了姑姑家,把她的钱也借给了他们。他信着他们说的明天早上就还回来的谎话,喜悦而满意地渡过了那个夜晚。可是,不止明天早上,许多个明天早上,他都在等待着盼望着,渐生怀疑,直到小叔带来关于村长的消息,他对他予村长的信任而生出无边悔意,他不得不承认,世人并不因他的诚信和善良而款待他,他借出去的是赌债,而赌博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他回到村里,空荡荡的街道上,无人相逢。他到了村长家,是一把大大的锁头。他一次一次地回去,一次一次地吃闭门羹。父亲一生不求人,但他却要为自己纵容作恶的行为而生出屈辱之心。他对村干部的失望,慢慢地蔓延到对村庄发展的失望上来。父亲并不是财迷,他对钱的概念也很模糊,早年间从东北回来,谁到家里借钱,他从不拒绝。村里人,是憨厚良善不诳骗的,从来都仁仁义义,和和气气,坦坦荡荡。可是这次,他对自己一生的信条产生了莫大的怀疑,他开始否定自己,检讨自己,他觉出了自己的失败。一个老人的失败,是兵溃山塌的无从收拾、无法重来的灰心,虽我们多安慰,但他的笑容渐少,夜里常唉声叹气。
   七月半,我跟父亲去给祖母上坟,坟上青草郁郁葱葱,小柏绿意娆娆,隔着温河黝黑的河床,我们村亦黑醺醺的。我们跟祖先站在村子外边,一种被排挤,被抛弃的感觉让我无法向前。面前这个村庄,是如此陌生,它之前的面貌或许不是最佳,但因是出生地和记忆延展地,深藏着一些不能复制的情怀而让人心意亲切,而现在,它被煤灰和贪欲熏染的丑陋不堪。它的美和好,善和亲,都被尘封到过去的年月里。它渐渐滋生出来的势利和欺瞒,让我们越来越陌生。总有一日,它会成为别人的村庄,不再记得先祖和传承,不会记得过去和现在。那时,我们跟村庄,再无瓜葛。
  
   【秘密庄稼】
   村里最好看的老女人住在大院里。我喊她守德奶奶。她肤色青白,穿寡蓝褂子,青灰裤子,脚小得站不稳身子。那年夏天,村庄被密密麻麻的庄稼们包裹,它们纷繁而急切地生长,弄出好大的响动,竟遮盖了温河奔流的声响。我家住了数十个工匠,他们是来给旧窑洞抹墙泥,垒炕,打地和固顶的。村里每年都会有工匠们出现,他们修补残旧的窑洞,翻新快要倒塌的土炕,使它们重现坚固起来。于是,我被大人们送到守德奶奶家暂住。
   大院,并不是村里最大的院子,但它可能是村里最好,最完好,结构最工整的院子。除了西面是窑洞,其他三面全是高大瓦房,这在村里不多见。这些瓦房又有了些年头,作为村里粮仓的东屋屋顶上,篙草葳蕤,黄绿相间,若冠盖相扣,有鸟和蝴蝶成群飞走,夕阳下,煞是好看。
   我跟守德奶奶住在中间的窑洞里,虽有火灶,却洁净清凉。我的睡眠并未因之而变质。在村里,所有的炕都有一样的温度,所有的人,都可亲可近。
   早上,守德奶奶做饭,面疙瘩细细碎碎的,里面有雪白的土豆块,黑色的酸菜,还有绿色的葱花,饭的色调像她一般,清,鲜,味道极好。我问,守德爷爷不吃吗?
   守德爷爷一个人住在正房里,他有雪白及胸的长髯,拄漆黑木拐,青布鞋,青裹裤,雪白的袜子,我在街上遇见他几次,他坐在大院外的高坡顶端吃烟,仰头看,像传说中的仙人。
   守德奶奶说,他不吃我的饭。
   我说,这么香他也不吃吗?
   守德奶奶给我擦了擦嘴巴,把脸扭到一旁,说,不吃。
   大院里的花是一条界限,把院子分为南北两个,北面,是守德爷爷和守德奶奶的,清洁,干净,蜀菊、美人蕉、柳叶桃、月季花,开得灿烂干脆,几株葵花像站岗的士兵,有序地立在花池中央。院子是砖砌的,这在我们村也是唯一的,我们村所有的院子都是用谷秸跟黄土捣成的,干,硬,发亮,人走上去,蹦蹦的响,偶尔摔脚,头会被磕一个大包,深疼深疼的。我喜欢在大院里慢慢走,一块砖一块砖地踩着走,沿着从不同方向看过去会出现不同形状的图案,布底子鞋,踩上去,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而南院是一个窄条,住着村里最邋遢的老女人,一年四季都穿黑袄黑裤,脸也不洗,花灰的头发下,眼睛通红,见人就流泪。她住的院子也是青砖,但砖缝里长满蒿和狗尾巴草,除了街门口人的脚印踏出来的那条路,整个院子荒芜的像没人烟似的。
   有一天,我沿着荒芜院子的砖缝边走进整洁院子里去,院子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大空旷,房屋高盛,森严,木窗上密密麻麻的卐字图案,像一幅放久了的旧画,散发着神秘的巫气。守德爷爷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笑眯眯地朝我招手,他把捲着的手伸开,露出一块琥珀色的冰糖,我们都笑了。他说,喊爷爷,我就清脆脆地喊爷爷。食物总会使小孩解除戒备和反感,况他亦不是不招人欢喜的人。我把糖放到嘴里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并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长髯触碰到我的手背上,没有任何温度。后来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石阶上,看到东面斑驳的屋门裂开了一条缝,一个大大的锁头将两扇门勉强拉住。我突然发现,这个院子缺几个小孩。
   有一天夜里,门闩挂上,灯吹灭后,我在被窝里问守德奶奶,奶奶,你的孩子去哪了?
   她长长地叹气。像棉花丝拉长的条缕,撕扯着纠缠着却理不清。她叹完气说,你亲奶奶比我有福气,有儿有女的,现在又有了后辈。
   那夜的月亮很亮,从浅色窗帘里透进的光线照在守德奶奶青白的脸上,愈发白得苍冷。
   南院里的邋塌奶奶每天都蹲在南檐底下补衣裳,她看到我,也会抬起头笑笑,红眼睛里溢出一串水。她的身上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又臭,又腥,我看她笑,便跑出街门去。她有次跟我出来,我有几分惧怕,但她并没有随着我,而是远远地看我,然后转身蹒跚地回去了。
   守德爷爷在茅厕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我没见过的菜蔬。他家的茅厕也跟一般人家的野外或者院外挖砌不同,院角边上的一个月亮门进去,一间好大的屋子。他耐心地告诉我,这是西番柿,这是茄子,这是黄瓜……这些都是菜,跟咱们菜园子里种的胡箩卜,茴子白,土豆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好吃。我这才想起,仙人一样的守德爷爷也是要吃饭的。我问,爷爷,你就吃这些?他摘下一个绿白的西番柿给我,说,你试试。
   我打小就不勇敢,所以,这个西番柿被摆在守德奶奶的窗台上,直到半个月后,我家窑洞维修的新灿灿的,散发出白灰和草的味道,我跟守德奶奶欢天喜地地告别时,看到它红得透亮,像诱人的苹果。
   那年冬天,守德爷爷故去了。给他披麻戴孝的是远方的侄子。守德奶奶一个人坐在守德爷爷一尘不染的大炕上,透过红柱子,木木地看帮忙的人,眼里空荡荡的,像看着一川收了庄稼的田野。
   第二年,南院里的邋塌奶奶也死了,她死在秋天发大水的时候。她把自己栽到小河口咆哮的洪流中去。洪水褪去后,村里的人依旧去小河口洗衣服,人们说着笑话,河水清喧喧的。据说她是疼死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在腐烂,最后央及全身。大人们说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厌恶,有嫌弃,又有可怜和同情。在村里,无数秘密一茬一茬种下去,又一茬一茬地被收割,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许多年后,守德奶奶也死了,大院里空了,有外乡的人来,住进去,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院子里热闹极了。父亲某次闲聊,说起,才知守德爷爷年轻时当过先生,算盘打得好。他教的财主家的孩子中了举人,财主高兴,就送他田地和房屋,连同小妾(这个小妾就是守德奶奶)。守德爷爷那时有喜欢的人,但他为了富贵,不得不要守德奶奶。不想后来土改,他家被定为富农成份,房屋田地都被村里分了,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于是再不理守德奶奶,直到死去。窗外正黄昏,浓郁的夕阳被前面的高楼遮住,天空像戳了个巨大的黑洞,听此原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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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别人的村庄】读着这篇文章,心中不由得生出丝丝遗憾和怜悯。离家久了,村子渐渐被铜臭气腐蚀,变得不认识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成了别人的村庄,这份心理让的落差让人难以承受。作者主要回忆了自己的父亲——一个乐于助人且过分相信别人的老人被村长骗了五千元钱去赌博的事,因为村长的欺骗,父亲对自己的人生信条产生了怀疑。而这件事,也印证了几年来村人的变化,势利和欺瞒代替了以前的美好和善良,这不得不让人心生遗憾。【秘密庄稼】文章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写了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守德奶奶、守德爷爷和一个邋塌的奶奶。守德奶奶人干净、好看,饭菜也做得极好,但守德爷爷却不吃她做的饭。守德爷爷自己在茅厕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菜蔬。原来守德奶奶并不是爷爷喜欢的人,他和她在一起不过为了富贵,可是土改又打破了他的富贵梦。这真是人生无常、造化弄人。两篇散文都取材于农村生活,写的是小人物的故事,极富生活气息。最大的亮点就是语言精美、感情真挚。佳作,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824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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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3-08-22 16:27:13
  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08-25 12:43:0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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