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歪斜地出了山。车到川里，西天竟然亮起来。镇日的灰被染成亮色，盼着的雪消息，又被染没了。起风了，车行处全是树与树之间匀称的蒙昧亮影，压过去，若时光消失般毫无觉知的痛意。一架飞机在远天掠过，长长的划痕处，跃出一轮桔色落日，一刹那，整个冬日的清苍大地，大地上守候的村庄，远离了村庄的我们，还有我们身后的道路，个体的渺小遗恨、惋惜、快乐……都被庞大的残红气相包纳，淹没，消融，须臾不见。山河这般凄美壮观，锦绣绝伦，却视众为芥，漠然无惜，真是教人爱怨有加，沧然有愧。
　　 结局就是被恶作剧置放到高处的苹果，不外乎三种。一种：被膜拜供奉起来，凭空捏造一圈神圣的光圈，被后来人视为传奇；一种：摔下来，也不见得不圆满，依旧是好身子，好样子，但内里却纷纷碎裂，淤痕遍布，无法拿将起来做实用的食物，又不舍丢弃，只放在那里，任其腐烂，萎缩，干瘪，被人遗忘；一种：被偶然经过的鸟啄去，刺穿身体，将心一口一口、一丝一缕掏空，转身飞走，徒留下光鲜的、蒙蔽人的外表。我在联想到结局这个问题时，是在村庄里最好的早间时分，空气透明得把天拉得很近，好象天地从来就是连体为一的，连阳光都是头顶上的一盏灯，它静端端地从东山上耀下来，窑洞里满是晶亮的暖流和晴和。躺着的他，像一个月前我看他的时候那样，合着眼睛，安静的在时间中沉睡。那时我靠近他，试图能听到他悠长的呼吸，或者他微弱的体温，但是，没有，他在阳光里悄无声息，像死了一般的昏睡。而此刻，仪器和权威都给他下了最准确的结论，他所有的器官，都停止了所承接的功能，他是真死了，像睡着了般，阳光里合着眼，鼻翼在光线里，好象蝴蝶的翅膀，安然蛰伏在时间的小山丘（如果你的手去触动它，或许它会忽闪起来呢，但在一个故去的人面前，尊重是起码的教养，即便我跟他多亲近，我都不能去碰触他），从山丘绵延下去的，是广袤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庞大而延缓的时间洪流。整个窑洞里，只有我跟他，一条锦缎从头以下部位遮盖下来，他高大的身体，在窄窄的锦缎下，显得细瘦，只有他的脚，还是以往那个样子，宽大，长。蓝缎鞋青底鞋没有尘迹，只朵绣功粗糙的莲。这些略微匆忙了些的打发，在他，已经毫无知觉，他所有表象的东西，将成为葬礼上的摆设。他貌似主角，却在配合那个仪式和气氛。这就是他的结局。在不同人的经历和感受里，不同的视觉和场景里，不同的语调和言说里，不同地结束。
　　 后来起风了。村庄里的风，是在山上，或者山之外刮起来的，起先是万马奔腾的气势，从天地的连接处突然跃将出来，撒野，疯跑，肆无忌惮。后来，那些马都不见了，只留下它们踢踏的扬尘，背影里的狂野，从山间沟渠里飘摇翻滚而来，但真正到村庄里的时候，也就剩下声音了，挟裹着冬天的气息的风声，呼啸声若羊官唇间裂出来的哨声，又尖锐又悠长，又冷又暖。风声来的时候，窑里只剩下我跟他。他是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我的姑丈，而对于他，我却有说不出的敬爱和亲近，也就在他故去的那天夜里，我在梦里真切地遇见他，他像健康时那般，在路上孤独地走过，我不在他的路上，我在我梦的梦中，我挣扎着要喊他，心里亦生欣慰，他终是好起来了，多好啊。好起来的人，激越的让人仰望，他的才华和不屑，让许多人躲避并生恐惧，可是，他高高在上的孤独，却是无人能懂的凄情。无人应和，是高山上的松，苍穹下盘旋的鹰。他自有出奇的才力和认知，方可藐视群雄而心无旁鹫，可惜一生碌碌，理想化泡影，才情随逝水，终是沉默老死。而此刻，我坐着，他躺着，彼此已无法交谈。虽然他在好阳光里，到底我们阴阳相隔，再没有一种语言，可能成为我们交流的坦途，生死两极的障碍，阻塞了勾通的可能。尽管我有很多话，但是，我亦只沉默，如果泪水也是一种语言，他读懂得，又是怎样的表达呢？我在生的现世，他在死的现世。而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在通往死亡的途中，而他却已在新生的路上，红尘别去，再无重逢的可能。那么，此刻，若果他泉下有知，灵魂归来，探望着他曾经生活和牵挂过的人世，或若他会庆幸死亡的来临。
　　 我从未跟他交流过死亡和结局的问题。我跟他最亲近的时候是他生病以后，那时他的孤独把他缠裹的透不过气了，我们都不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状况，以为是离休使他对突然增多的时间产生畏惧，回数他一生时间里的里程，发现他除了工作和写资料，再无旁杂爱好。试图让他加入到那些浩浩荡荡的老人队伍里，挥剑弄刀，可是以他的秉性，又万万不允。他开着电视，在沙发上昏睡，新闻里报道的消息再也无法激起他的兴趣，他日渐萎靡，像花火熄灭，气息恹恹。或许突然起身，奔走，毫无目的，在大街上搀他回来，他不停地跟我说早年间发生过的事，像潮水一般漫过来的历史，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的面前，是时间浩大的流水，他曾经游刃有余过，也曾经失手跌落过，他沉浸其中，不依不挠地想求证岁月中翻来覆去的自己的对错得失。其实在那个时候，他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了。人要是只记得曾经的好，该是多安慰的事啊，那样的话，人生会变成一种享乐，一种珍惜，一种感恩，可是，人多只记得曾经的失败和世人的恶，这些本有的不悦会化着仇恨和遗憾，像枷锁般将自己套在其中。姑丈到后来便不再记得那些好了，他把枷套在他开始生病的思绪里，用愤怒和埋怨来发泄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不满。没人去倾听他的，他说给陌生的过路人听。直到后来，他不说了。我知道，他的意识还是清晰的，他不说，是因为他突然发觉所有都是无意义的，他开始沉默，一言不发，甚至拒绝吃饭。家里人焦急地带他去看医生，他从不配合他们。他陷入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曾经，在他面前消失，那些腾空而起的花火，震耳的，耀眼的，透亮的，摆出好看形状的，闪烁的花火，不在他的世界里，他沉迷在一个暗色的，空洞的，熄灭的世界里，拒绝出来。他就是被鸟啄了心的人，徒留一具肉身，装点这世界的本色。他也是被摔下来的人，内里伤痕遍布，却要支撑颜面苟活下来。
　　 那时他要的，或者就是今天这个结局：作为一个命运的物体，让人们以多种方式解读和利用，随意摆布，穿不喜欢的衣服和鞋，摆不舒服的姿势，躺在冬天的阳光里，被人们怜悯的目光浸泡(但他曾多么憎恨被人怜悯啊)。
　　 蜡烛就要燃尽，我点着一根新的。阳光里的烛光苍白无力，像生命的气息，也像时间的漠然。我跪在这白色的烛光下，跪在无知觉的他面前，泪水再次涌出来，面前的一切均模糊不见。生命是轻飘的，谁的结局都会是这样清冷苍白。他最终是被供奉起来的先祖，他成为坟墓里的成员，后人膜拜的传奇。很多年后，我亦会对我的后人说起他，像说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般，面带微笑，不言是非对错。
　　 而此刻，我已写下这样的句子：再不必垂首当立，局促，忐忑，像做错事的小孩。他们的摔打，指责，亦使你毫发无伤。你转身，退后，微笑，走开。恸哭无关你，怀念无关你，白纸上的简历无关你，联上的赞誉无关你。红尘万丈。化外一方。所有的故事，都在你之前结束。你死在生发故事最前端的路上。而我要活着。像流水，脚下这些土。冬天封冻，春天消融，不增不减。你也要活着。像记忆，影像，或者仅仅名字。我们一起，活在彼此了无牵挂的世界里，交谈，微笑，放下。我们活成遥远的距离，活成时间尽头的重叠，活成你记忆里的我和人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