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喽！我——来——喽！”
　　 山谷里一脉脉地还漾着回声，娃儿已迈开了下山的脚步。
　　 顺着缓坡路，转过一小山包，娃儿已站在“鹰嘴坡”的坡沿上。迎着日头，往南望去，紫金铺尽收眼底，铺呈开一轴画卷：
　　 对面的遥远之处，是银山镇浅淡模糊的远影；轮廓有点清晰些的，是磷肥厂厂房和厂房上细直的烟囱；一条蜿蜒如线的乡路，从镇上绵延到村口；路两旁是绿毯似的稻田，稻田的周遭是清一色的甘蔗林，甘蔗林正轻漾起层层碧波；村口那颗老核桃树枝蓬如盖，守望着它脚边一洼泛起亮光的溪潭；溪潭上的石板桥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载着光亮如镜的溪潭，一头担负着村铺谷场的胸怀；围着谷场，一片片地散开着灰瓦石墙构筑起的屋舍，灰黑的屋舍瓦鳞上，散漫开袅袅炊烟……
　　 绕下“鹰嘴坡”，一路竹木葱翠，遮天蔽日，绿波如海。山阴道右边，并排架着几根毛竹剖成的引水槽，一搭接一搭地导引着山上的泉水，汩汩流淌，淙淙作韵，往山下送去，伴着鸟鸣，唱响一首轻吟曼咏的歌；竹槽内有竹节的地方，水波高起，拖曳着绿色的苔丝，和着流水的弦，款摆如水袖轻舞；石土路也换成石阶和石径，散散漫漫地一路铺陈；青石板沟缝和低洼处生着些或青或绿的藓苔，石径周遭簇拥着嫩绿的浅草和满天星一样的碎花。
　　 下到坡底，面前是三五搭石板连接成的石板桥。桥下流淌的正是竹排槽引下的泉水。桥两侧横七竖八地趴着些卧牛石。那些石牛们一直都像那样趴到起，从来都没得动弹过身体，天晓得它们历经了多少漫漫长长的岁月。
　　 到了石板桥头，娃儿忍不住往桥面上张望。谢天谢地，只有一只鸟儿从桥面上飞起，直射向空际。此时的桥板上，除了那些细碎的麻坑外，啥子都没得，更没得娃儿最怕遭遇的死敌——那群白鹅。这石板桥，是过往后山和村铺这一唯一通道，和它们遭遇是娃儿的不幸。它们是娃儿“鬼见愁”一般的克星。一次次无法回避的遭遇，总像一场劫难，总要娃儿留下深刻的痛苦和创伤。也不晓得从啥子时候起始，更不晓得是啥子个起因，它们就和娃儿结下了冤仇。每每独个人来到这里，总会心头阴沉，感到心虚，没有底气；而且是你每每对它们感到心有余悸，甚至是恐惧的时刻，偏偏就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时机，它们偏就神气活现地堵挡在那里。候着你。
　　 那头高大威猛的雄鹅是带头大哥，是个没佩刀剑的武士。它有着硕大的寿星爷一样鼓起的额头；它面目狰狞、眼露凶光，有着冲发不尽的敌意；它有着蟒蛇般高高直立的脖颈，有着铁扫帚般无坚不摧的翅羽，有着狠人入骨的险恶心肠。不少次在梦里梦到它，都被惊吓哭喊醒转。“青布帕”的话，外公的话，还有姨娘的话，都不是真理。“拼命猛冲，给它一个下马威”、给它一个笑脸，表示和解”和“自欺欺人，闭着眼睛捉麻雀”等那些办法都不灵，都演变成同样一种结局：被它狗日瘟伤扭扯得鼻青脸肿，撕咬得伤痕累累的还是娃儿。娃儿每次受害，只得像杀猪般地拼命哭嚎，以示对因轻信和误导而使自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宣泄与抗议！
　　 “蛇咬老鼠半年，老鼠也咬蛇半年”。妈妈的锤锤，你狗日凶？到了谷场开阔地，娃儿手里有了凶器，娃儿才会雄起。拿起根细长竹杆儿，对着那狗日死对头雄鹅报仇雪恨。脸上血脉喷张，口里大声叫起来：“狗日瘟伤，抽死你！抽死你！”打得赢就打，是得了便宜；打不赢就跑，那是理性。打的时候，狠命地打；跑的时候，狠命地跑。
　　 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也有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只是想起来，心里愤恨得很，吃了狗日冤家太多的苦头！
　　 这一刻，应该感到安逸！去的时候没有遭遇，回来的时候还是没有碰面。
　　 过了桥，左手边那边是“青布帕”劳作的地方——是个养猪场。那地方总地来说，还比较好耍些。只是三娃子的爸爸，就是那个大热天也喜欢穿四个兜兜衣裳，头上有几根毛毛的队长，老在数叨外婆，说工作嘛，你在挣工分，就不要带娃娃来劳动场所，影响不好。外婆就和他吵架喽，吵得好凶。外婆吼他说，放你妈的龟儿子屁！都是拜着一个祖宗先人。你娃儿穿起了官服，就不认得长辈喽，当官，当官，当你妈的掘墓官！难怪你龟儿子头上荒凉不长毛毛；那龟儿子也不下软蛋，他也跳脚吼起外婆：别不识好歹！你到底喂猪还是带娃娃？娃儿叫猪公咬到起，出了问题，你自己承担！
　　 后来，外婆就没带娃儿去那个地方，只是偶然趁“无毛鸡儿”去镇里开会办事，才带了娃儿去那里耍，那里也的确好耍得很。
　　 带到了那里，青布帕就拎起娃儿的耳朵说：“娃儿听令！”
　　 “娃儿听令！”娃儿就踮起双脚，像只鸭老板儿，连忙重复一声。
　　 “不准到高墙那边猪公栏那里去！”
　　 “不准到高墙那边猪公栏那里去！”娃儿的脑壳歪起，两只脚已踩在青布帕的脚上，就又连忙重复一声。
　　 “不准到池塘和粪坑边边上去！”
　　 “不准到池塘和粪坑边边上去！”娃儿烦躁了，扭转头，露出白砾砾的牙，要咬那扯着耳朵的手，又咬不到，只得重新变得乖巧，嘴里“啊呀”着，连忙再重复一声。
　　 青布帕松了手，娃儿摩挲两把耳朵，就有了自由的天空，伸展开解放了的翅膀。
　　 那里的确是娃儿的乐园。
　　 圆润肥短的小猪仔儿，会卷起尾巴，眯朦一双慧眼，一群一伙地闹腾。扭臀颠胯，摇摆蹦跳，亲昵勾搭，顶牛冲撞，发出唧唧吱吱的声响。时不时摆弄出些滑稽可笑的憨态来，让娃儿笑得立不住身子，软倒在地上。见娃儿笑得松软得没了骨头，青布帕和矮婆婆也捂着肚肠笑起来。也不知是笑那些小猪娃娃儿，还是笑那笑猪都能笑得倒在地上的小人娃娃儿。娃儿长记性，老猪公那里不敢去。耳朵哏那儿还热辣辣地，领受了深切的教诲；老母猪那里更不敢去，猪娘护起崽仔来不要命，真要咬人的。青布帕和矮婆婆都要加倍小心，更何况是个客串的陌生小娃儿。有趣的还是追肥的架子猪，它们资格蛮老的，熟悉环境，温顺胆大。就是太能吃，好像是喂不饱的猪。它们很喜欢晒太阳，贪图享受。你要是给它们抓抓痒痒，它们就会懒洋洋美滋滋地睡倒下去，嘴巴头哼哼唧唧，闭上眼睛，享受那份安逸。
　　 就是这么好耍的地方，娃儿还是挨了两次打。一次是因为抱了些晒在院里嫩甘蔗苗，专喂一只花猪，哪个晓得猪吃不得嫩甘蔗，结果，那只猪吃得脱肛了，直肠都翻了出来。再一次就是用竹竿尖尖，戳得猪屁股眼子流血。那两顿打，的确是该挨的打，娃儿还有些服气。只是从客观上讲，只有那么几岁的娃儿，当然不具备足够的勇敢与坚强，挨打的场面有些丢人。跑又没跑脱，被逮到了个结实。青布帕气急败坏，一脸清水。一顿竹条子下来，像狂风暴雨，打得娃儿可怜呐，跳脚颠狂，放泼打滚，哭声嘹亮。
　　 前脚刚要踏出石板桥，迎面就看见小儿表叔跑了过来。娃儿裂开嘴，堆起一脸灿烂阳光。照例是停下了脚步，向上伸起了双手。小表叔照例是到了跟前，车转身子，蹲下去。娃儿趴在小表叔的背上，搂着表叔的脖子。小表叔站起身，背起娃儿往村铺里走。
　　 娃儿看到了小表叔后脖颈、耳朵根有几处血道痕子。就问：“表叔，姑公又打你了吗？”
　　 “嗯，又打我了。”
　　 “啷个又打你了嘞？”
　　 “打就打了，紧到问，我丢了他五元钱。”
　　 “你把五元钱都丢了？你一下儿就丢了我五个开拖拉机的妈妈？”
　　 “不是，那是一张大钱，没有你的妈妈。只有个炼钢工人在炼钢，可能是你爸爸。”
　　 “那你把我爸爸给整丢了？姑公才打你的。你啷个就不揣得好点说？”
　　 “他把钱给我说，让我到供销社买坛子酒回去。结果，在银山镇，被拉板车的撞烂了酒坛喽。”
　　 “那你不喊他赔你？”
　　 “赔个屁，那个人也可怜的，车坏了不算，腿也伤到喽，路都走不来喽。”
　　 “那是，那样就赔偿不得喽。姑公打你打得凶吗？好痛吧？”
　　 “不痛才怪！他再打老子，老子就去新疆找哥哥去！”
　　 “你又没得钱，去不得的。”
　　 “老子只要准备点干粮，天到哪里暗就在哪里歇，老子扒火车就能去！”
　　 “我不让你去。你不在，三娃子他们欺负我，还有哪个还会护到我？！”
　　 表叔默不作声了。把背上的娃儿向上耸两耸，脚下迈起了快步。紧走一气过后，说：“到家喽！”
　　 娃儿抬起头时，贴眼前已经是那熟悉片石砌就的墙，裂了缝的门楣，还有开启着的古旧的厚重木门。
　　 嗯，我们到家了。
　　 还在小表叔的背上，娃儿就看清楚了屋里头的人。外公，姑公面朝这边的桌子边坐到起，手里已经捏了酒盏，动起了筷子。他们两个个人占了四仙桌的一方。姨娘背对着门也坐起。桌子上的几碗菜摆得规矩齐整。有一大碗肥膘厚实的红烧猪肉嘎嘎，一盘尖辣椒炒兔子肉，还有油炸的花生米米，其它两碗是些炖冬瓜，豆腐豆芽萝卜之类素菜。青布帕正掌着把火钳，把灶膛里头的火炭夹出来，丢进坛子里。桌子上飘来阵阵肉香和酒香，灶台上氤氲着纯粹的大米干饭的香气。那股香气辨得出：米饭下面没得铺垫红苕块块做的锅底。
　　 娃儿的嘴里流淌着好多好多的口水。小表叔缩起了项颈，走到桌前，车转身。娃儿的脚落在了长板凳上。两脚还没站稳，一只手就已向那碗红油闪亮的红烧肉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