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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是非难辫】

作品名称:金沙水泊      作者:波洛      发布时间:2013-08-23 13:23:37      字数:9235

  厂区。来不及打上地坪的操场。黑压压好几百号人坐在自带的各式各样的小凳上,在开会。
  土坯搭砌的高而宽敞的戏台子似的主席台两侧,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民兵。会场气氛异常紧张、压抑,乃至恐怖。
  烈日当顶,秋老虎肆虐。火辣辣的日头狂舔着被装在闷葫芦里的人们的脊背,个个热汗长淌。但没有人煽扇子,也不见有人交头接耳。这儿那儿,偶尔爆发出来的一两声憋不住的轻咳,更反衬出会场不同寻常的沉闷。
  一个嘶哑、尖细、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带着痰响,通过前台的高音喇叭撒下来,笼罩住所有在场者几乎要被绷断的神经:
  原书记兼厂长张思亮,建厂期间,大搞唯生产力论,不抓阶级斗争,犯了严重的思想路线错误。现宣布免去其党内外一切职务,调往大湾煤矿,下井劳动。至于党籍嘛……暂予保留,以观后效!
  会场略有骚动。民兵警惕地握紧手中枪。
  下面,宣布今天大会的第二个内容。说到这儿,会议主持人突然打住话头,一边很有姿态地端起茶杯,掀开盖,吹着,喝着。刺耳的啜饮声,通过扬声器放大,灌满全场。一边目光如电地扫视着会场。
  啪!
  主持人很重地拍了一下铺着白布的桌子,倏地站起来:
  “把犯罪分子押上台来!”
  桌面上的,刚刚搁上去的茶杯被震得老高,落下来,翻了,茶水倒得一桌都是。再一滚,掉到地上,又是啪地一声。
  刷刷刷!人丛中突然窜出二三十个人来,亮出绳子,按住几个人就捆。看样子,是事先潜伏下来的民兵。
  人群先是愕然,继而大哗。待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没有被捆的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周鸣剑坐在会场后面自己车间的人后头。他见捆住的人,一个一个,五花大绑地被陆续押上台去了,到底没得人来动他,一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这才像吃了颗定心丸,稳稳落回肚里。
  “妈的,莽娃儿这头猪,到底没得那么大的屁眼儿劲!”他在心头狠狠地骂了一句。
  昨天,莽娃儿专程派人上县医院,勒令他周鸣剑必须赶回厂子参加今天这个会。登时他就从来人的神色中读出了四个字:凶多吉少。莽娃儿这杂种,说得出,做得出,他是完全有可能真把自己给弄去强劳的。他联想起曾经是一个车间的瘦小的黄军。
  省轻安队下来搞安装那阵儿,大伙儿眼瞅着一台台装配完毕的崭新的机器,都十分兴奋、好奇,都偷着摆弄摆弄,按按这个按钮,拧拧那个开关。一天,突然有人报告说,一台安装好的小电机,烧了。这下子,可不得了,莽娃儿大会讲、小会说,让弄坏的人主动站出来。说是只要坦白了,把事情讲清楚,绝不追究责任。结果,黄军挺受感动的,就招了,电机是他不慎掉进一小片纸片给弄坏的。没想到,他一交代,莽娃儿立刻就变了脸,楞把他说成是现行反革命破坏分子,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典型报了上去。上边批下来,判了黄军三年劳教,扭送到数千里外的劳改茶场去了。为这,莽娃儿很快荣升厂工会副主席。
  劳教就劳教,周鸣剑把心一横。反正,小刘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自己给他输了两次血,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了回来,也算对得住他了。至于肖蓉,尽管两人已经深深地相爱,但谁都明白,他俩一个工人一个知青;一个也可说是本地人吧,一个异乡人,很可能最终上不到一条船上,因此,都没有点破。前些日子,肖蓉一直留在医院陪着他看护小刘,吃不好,睡不好,拖得白嫩的肌肤失去了光泽,是他硬把她赶回生产队去休息几天的。眼下,她也不在跟前,也不会知道可能从此不再相见。这样也好,等她以后知道,人都走了,事情都过去了,也许,她会要好受些。
  他回到病房,跟小刘说了声回厂取点儿换洗衣物,当下就跟着来人走了。
  今儿早上,莽娃儿在食堂那儿撞见他,当着众人就嚷开了:
  “周鸣剑,你还逍遥呢!打架斗殴,又连续旷工!我,我看你硬是毛主席说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呢!”
  妈的!周鸣剑的蛮劲儿也上来了,真想把刚打的滚烫的稀饭扣到对方那一摊黄脸上。幸而,一个青工暗暗拽了他一把,他才稍稍克制住自己,扭头赶紧走开。
  这阵子,他神情有些恍惚,有时甚至感到头晕目眩。昨儿他一回厂,认识的人都说他整个儿变了一个人。他晓得那是连续两次输血和没日没夜地照顾小刘给累的。他太需要休息和营养了。可是,每月才十八元的工资,领到手不出半个月,就全花光了。他又不好意思写信给爸妈要钱,营养是谈不上的。那就只有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头再说。这也是他早晨表现出这么好的涵养的重要原因。
  按他的真实想法,小刘住院一个月,两次出病危,莽娃儿没有派过一个人去护理,更没有一次亲自去看过,像他这种不关心工人死活,一味地拉大旗作虎皮,靠践踏工人向上爬的工贼,他不找自己,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去找他算账的。
  其实,莽娃儿的底细,他也略知一二。据闻,他原是某个伐木场的伐木工人,凭着高小文化的底子,和一点小聪明,硬把厚厚的一本毛主席语录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就这,他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工人标兵。到处参加讲用会,到处作报告,谈心得。有人瞅他那副憨样,疑心其中有诈,当场提问考他,指出主席语录,某页某段,让他背诵。果然是有问必答,不差分毫。后来,他被提了干,当上了副场长。再后来,他就把一个刚刚分到场里的十八岁的工农兵女大学生给强奸了。最后,他被调到这个新建的厂子,降职当了车间主任……
  有人轻轻捅了一下周鸣剑的后腰,惊得他差点儿从小凳子上滑到地下去。回头一看,一个细眉大眼,模样儿娟秀可爱的小女工,正冲他善良地笑着,朝前边努嘴呢。她是跟他一个车间的输蔗工小梅。原来,坐在头排的莽娃儿,贼一样的目光,正朝这后头睃巡。
  主席台上,宽阔的前台一字儿排开,跪着九个绳子勒进肉里,刚才还是领导阶级,这刻却已沦为阶下囚的犯人。每个犯人的身后,站着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揪住犯人的头发和胳膊。有的,不时还提起膝盖,顶一下个别不老实的囚犯的脊背。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没遮没挡的暴晒,绝大多数毫无思想准备的囚犯面如死灰,无地自容,几近昏厥。
  那个嘶哑的、有气无力的、拖着痰鸣的烟嗓,仍在不紧不慢地公布着囚犯们的详细罪状。
  一个,原厂办公室主任。五十来岁,中等个,乌发,大背头,不胖不瘦,腰正脊直,目光炯炯,挺精神,挺有风度,挺年轻的样子。他也确实挺有工作能力、魄力的。听说,他原是省里什么部门的一个大官,就因为生活作风老也过不了关,给一级一级涮下来的。这一次,他妻子的一个远房侄女,从老家成都下乡下到这附近。十九岁的,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大姑娘,一下子被发配到这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家里人没法儿放心,当然要托这边的亲戚代管兼照顾。没想到,这一照顾,就照顾出了点事。办公室主任的老婆在县里工作,难得下来一趟,子女呢又都大了,没一个在身边。这办公室主任别的啥都好,就是性欲强一点。那初来乍到的都市丫头,长期与他一人一间住在他那两居室的套间里,环境又这么恶劣,前途又这么渺茫,这心情能好得了么?心情不好,他这当叔叔的不得要关心关心、开导开导么?一来二去,关心出感情来,开导出问题来,也是极自然的事儿。后来,叔侄俩大约是同居了。同居就同居吧,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两个人的事,是人家家庭内部的事。可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这地方多大?偏偏又有那么多的没事专门探窗洞、听墙角,然后又把探来听来的桃色新闻添油加醋,夸张变形,广为传播的好事之徒,这事儿不用多久就在厂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一天,传到办公室主任的某几个政敌的耳朵里,他们正为抓不着办公室主任的把柄犯愁呢。这下好,你个叔侄通奸,干部和知青通奸,够把你弄下台的了。再一想,嘿,一个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水灵的黄花闺女,跟你一个糟老头子,她能是自愿的么?不自愿,不就是骗奸、诱奸、强奸么?动手,这下非把这老王八蛋给送去劳教不可!于是,就有人在一天夜里,瞅准机会,调来了民兵,破门而入,当场从里屋床上提拎起一老一少、两个赤身裸体的败类……又为了搞得天衣无缝,铁案如山,当下就让随来的摄影师给现场拍了照,医生也从女方阴道里取了样,火速送到区医院去化验。不从么?当然不会顺从。但这一切都是可以强制施行的,谁让二位已经是囚徒了呢?
  另一个,工人,大老粗。四十岁,矮个,丑陋,一副猥琐相。建厂他就来了,来了就常在这厂区周围山前山后转悠。转悠什么呢?专门调查研究,访贫问苦。他老家是农村,他自个儿前半辈子是农民,如今他老婆也还在那块土地上刨食,他当然最了解农民的疾苦。对那些无依无靠、缺吃少穿的孤女寡母呀,家里缺乏劳动力但不缺乏大闺女小媳妇的人家呀,他不仅上心,还真慷慨解囊资助上了。没衣服穿了是不是,得,他这儿有的是穿不了的工作服,先拿几件去穿着。没钱使了是不是,好,十元二十元的你先拿去花着。不好意思接,行,咱不白送,算借,还不行么?啥时候有了,还不就得了么?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家本来不就是个穷字么,哪里还得起?这是一。二呢,什么事都架不住日子长,日子一长,那些人家多多少少都欠了他的债,都怕他讨,都跟敬财神爷似的敬着他。自然,其中也不乏贪小便宜的人。他呢,就怕你不怕,你怕,事儿就好办了。你越怕,他越拐弯抹角地跟你提还钱还物的事。你心知躲不过,还又还不出,就只有求他。一求他,他紧追着就跟你提无理要求。或是你睁只眼闭只眼,或是在你的默许下,他就把你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儿,或者你本人,给弊了。弊一回还不算完,得常弊。这一带农村,太苦寒,太愚昧,也太封闭,他就这么瞎折腾居然一直没人出头告他。他呢,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干的事儿也就越来越离谱。甚至,当着人家娘老子的面,男人的面,大天白日,就叫人家脱光了身子站着和他性交。最后这一次,也是他太得意忘形了,太大意了,竟然把人家两口子弄到宿舍来,把男的灌醉了,干女的。你想想,三个大人挤个单人床,上边还有大动作,那床能吃得住么,能不嘎吱乱叫么?这一叫不打紧,吵得隔壁两邻心烦意乱,也煽起了他们的妒嫉心。恰巧,这几位也都是家在农村,四十大几的孤身男人,正性饥渴着呢,能不憋气上火么?一合计,干脆,把这条色狼给撸了算了。
  还有一个,二十岁,黑黑的,矮矮的,身条儿虚虚胖胖的,囚犯中唯一的女性,勤杂工。当了三年工人,她睡了三十多个男人,够一个加强排的了。她住那屋,左邻右舍,以至慕名而来的左邻右舍的左邻右舍,只要是雄性,不论丑俊,不管老少,几乎全是她的客人。你说她这是卖淫么,她分文不取;你说她这是被人欺侮么,她来者不拒,有时还主动送货上门。她的父亲,原是县里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出了名的武斗狂人。在一次大规模的武斗中,高喊着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叫对立面一枪给灭亡了。母亲呢,为了生计,就带着她改嫁了。她的继父——她父亲生前的亲密战友,是个粗人兼酒鬼,又是活到四十多岁头一回闻到女人味,半年就折腾得她母亲脱了形,染上严重的妇女病,卧床不起,干枯憔悴。这下,继父又转过来,把一双骨节粗大青筋暴绽的脏手伸向了她。那年,她刚满十五岁,却已经发育得胸部高耸,臀部滚圆。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雷雨之夜,屋外电闪雷鸣,阴森恐怖,眼看暴风雨即将来临。继父闷声不响,烦躁地在外屋喝光了一瓶酒,然后,一脚踹开她独自居住的里间,把正被可怕的梦魇缠身的几乎是一丝不挂的她,一把从床上拖起来。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感到继父的粗糙的大手把她的嫩笋似的奶子揪得生疼生疼。她惊叫着,甩开醉醺醺的继父就朝外屋奔。刚刚跑到母亲床头,就被撵过来的继父死命摁住,三把两把,狂暴地扯碎她的贴身内衣。她吓得不行,急切地一个劲儿向母亲求救,而她的母亲,此时此刻,除了用极度凄厉的目光和哗哗流淌的眼泪,来诉说她内心无法比拟的悲愤之外,再也不能给她半点实际的帮助。继父像一头野兽,抱起她重新走进她的房间,重重地将她扔在她的床上……恰在此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炸雷滚落窗前,瓢泼的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砸将下来……
  那一夜,继父在里面恣意地蹂躏她,而她的母亲,却在外屋悄悄地咽了气。母亲死后,继父更把她视为唯一的泄欲工具,死死地抓住她不放,没日没夜的摧残她、折磨她。一年之内,她连续堕胎三次,实在不堪蹂躏,又不敢告发正在红得发紫的继父,只好三番五次,偷偷跑到县革委去要求工作,想借此摆脱继父的控制。碰巧,地区在县里筹建糖厂,正招工呢,人家念她是孤儿,继父又是造反司令,就安排她进了厂。走的时候,她是瞒着继父趁他不在家悄悄地收拾起东西溜之大吉的……她到了糖厂,开始一段时间挺好的,老实,干活勤快,能吃苦,人缘也好。可后来不知咋的,就忍受不住了,老想着跟男人睡觉。慢慢地,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多了,难免有人酒后失言,当作艳遇侃出来。于是,又有更多的想沾腥的猫千方百计去中她的美人计……
  ……
  一个又一个。整整九个囚徒,没有一个不跟生活作风、性沾边的。
  台上的人,尽管讲得口干舌燥,一脸油汗,但仍显得兴致勃勃,如数家珍。
  台下的人,松弛了,兴奋了,膨胀了,恶心了,腻味了。嗡嗡声,说笑声,议论声,叫骂声,坐不住的错动声,搅成一锅滚沸的粥。
  扑通!
  台上,又一个汗雨如注面如死灰的囚徒迎面仆倒,昏死过去。这已经是第三个了。第一个,便是那身着雪白衬衣,衬衣下摆扎进裤腰的颇具风度的办公室主任……
  “把犯人押上车,送往县城,游街示众!”
  会议主持人拼尽余力,黯哑地吼出最后一嗓,宛如给一个长长的慵懒的夏天划上句号。
  会场更松散了。
  人们站起身,左右晃悠着酸涩的腰肢,前后抖动着发麻的腿脚,提起自制的各式各样的小凳子,开始像一大群马蜂出巢似的四散逸出。
  “周鸣剑,回来!”
  高音喇叭里突然震响莽娃儿的一声断喝。
  松动到了极点的会场仿佛被点中了穴道般一下子凝固了。人们的动作凝固了,嘈切的嗡嗡声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几百双眼睛刷地自动搜索一个周鸣剑。然后,森然地罩住了一个周鸣剑。
  正在趁乱开溜的周鸣剑,像被什么魔力拽了一把似的,原地一个一百八十度向后转。顿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难以正视、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像一头巨兽猛扑上来,贪婪地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几百双眼睛构成的无形的压力,几百个无言的嘲弄组成的无声的戏噱,足以摧垮一座高山,足以击倒一个男子汉!
  几百号人在静静地等待着会场上爆出又一个特大新闻。
  周鸣剑耐不住了。他热汗滚滚,脸红筋胀,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他要冲上台去,与无耻的莽娃儿杂种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这眼瞅着他要克制不住地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动静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人丛中款款走出一位娇小秀丽的姑娘,她大大方方来到周鸣剑跟前,柔情似水的眼波像一帖清醒剂,甜甜的话语更是字字动心:
  “鸣剑哥,你咋啦,不就是会还没开完么?”
  对呀,不就是会还没开完么?自己咋那么冲动,那么鲁莽!万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干出什么蠢事,那可真没法收场,无从挽回呀,不劳教也自找劳教了。周鸣剑沸腾的脑浆刹那间冷却下来,得,先听听莽娃儿这杂种放啥屁,再寻思对策不迟嘛。
  冷静下来的周鸣剑感激地对着姑娘报以微笑,他这才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又是那个善良、甜甜的小梅。
  人们极不情愿地重新落座,会议继续进行。
  会议的主持人换成了李莽娃儿。他以厂工会副主席兼车间主任的双重身分,庄严地宣布着对本厂本车间职工周鸣剑第二次“流氓打架”事件经过的调查处理决定……
  周鸣剑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厂子西南角水处理机房二楼上的半间小屋的。他只是依稀记得,小梅(又是她,是那个善良的、甜甜的,似乎一直在无声地关注着自己的可爱的小梅!)陪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在这下面狭窄而陡峭的铁楼梯口,他硬生生地阻止她继续上楼为止。一路上,他懵懵懂懂,脑子像一盆浆糊,又像是一片空白,而她则轻言细语地说了好多好多宽慰他的话。可惜,他当时一句也听不进去,一句也不想听。直到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切,才开始品咂出小梅的某些话语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才凄凉地感到自己的愚蠢,辜负了一个有着金子般珍贵无比的心的姑娘的一片至诚,才觉得对不起人家。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而此刻,散会后,已是中午十二点过了,他一点也不饿,不想去打饭,也不想见任何人。回到屋,门也不关就朝铺着块破损的凉席的床板上一趴,再没动过窝。
  下午四点钟左右,外边的铁楼梯响起来,肖蓉不期而至。
  见周鸣剑一动不动泡在汗水里,面色阴沉,不发一言,肖蓉以为他病了,关心地询问着,还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
  半晌,他才慢吞吞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问:
  “你咋找来了?”
  “我去县医院,小刘告诉我的……你……是不是又挨那个车间主任的整了……”
  ……
  “小刘怎么样?”沉默半晌,周鸣剑问。
  “好多了。”
  “你呢?”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肖蓉娇嗔地笑了。
  周鸣剑这才留意到,肖蓉今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裙,配着雪白的衬衣,整个一个学生打扮。对这身装束,他觉得十分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经过十来天的休息,她完完全全恢复过来了,白晰,光润的脸庞焕发着粉红色的光泽,晶莹,清澈的杏眼闪烁着灼人的光波,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身躯曲线玲珑,青春勃发。
  “我是问,你咋找到我这来的。”仿佛被肖蓉的青春和美艳所感染,周鸣剑的语调也轻快多了。
  “问呗。哎,对了,是一个小女工,模样儿挺乖的,主动把我引到这儿楼下的。”
  “是小梅?”
  “不知道,她没说。不过,她要我好好劝劝你呢。”肖蓉注视着周鸣剑的表情,不安地说。
  快六点了,周鸣剑描了一眼手表,“小蓉,你也没吃饭吧?”他想把话岔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肖蓉紧盯不放。
  “也没什么。”周鸣剑下了床,在屋角里找碗找筷。“你在这等我,我先去打饭。要不然,呆会儿食堂关了门,你我都得饿肚子。”
  周鸣剑走后,肖蓉环视了一番他这乱糟糟的单身汉小房间,果然是一个煤油炉子,一把面条也没有的。
  吃完饭,天色已近黄昏。屋里太热,也太闷,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门,跨过一道窄窄的、短短的、两边有半人高的铁栏杆拦着的钢板搭制的天桥,来到对面的大蓄水池子顶上。水泥浇铸而成的光滑平坦的池子顶部,直径达三十米左右,周围同样焊着半人高的栏杆。池顶的正中,留有一个二米见方的开口,从这里,顺着竖梯可以下到池子里去,也可以扑通一声径直跳下去,那里面,通常总是蓄积着至少两人深的大半池子经过过滤和处理的清亮亮、绿莹莹的净水。因为尚未投产,厂里对工业用水的管理不严,所以,天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周鸣剑常常一夜要赤身裸体朝这里头栽好几回,泡一泡,游几圈,待全身的暑气消褪尽了,再沿着梯子爬上来,湿淋淋的躺到床上去。
  两人随意地斜倚在池子顶边的栏杆上。头顶的天空,蓝中带黄,还很亮。南方不远处,金沙江胸音浑厚的歌唱清晰可闻。江对岸高峻的山峦因为失去了阳光的抚慰,在明亮的天空的映衬下,反倒流露出疲惫和晦涩,渐渐退缩成巨大的剪影。
  这儿很静,这刻儿更静。陆续兴建的宿舍区、生活区在厂子的正北边,隔着公路的山包上,两下相距甚远,下班后这儿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无人区。
  鸣剑,这儿真好,当工人真好。肖蓉由衷地赞叹着:“你知道么,一开榨,我就可以到厂里来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招工了?”
  “不是,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是做季节工。”
  “谁让你来的?”
  “你们厂到公社去招,我就在队上报了名。”
  “你还是别来的好。”
  “为啥?”
  “不为啥。”周鸣剑按捺不住地冲动起来,怒气冲冲地说:“这,这儿,是狼窝,全他妈的是狼!”
  “有你在,我不怕。”肖蓉俏皮地斜睨着周鸣剑,越发显得妩媚娇嗔。“再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她突然一伸胳膊,把自己搭上了他的肩头。
  他被她的真情和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彻底地打动了,征服了,迫不及待地要对她敞开心扉,尽情倾诉。
  他不太自然地移动着自己的大手,覆盖住了她柔软的、汗津津的小手,急切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白天,莽娃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宣布了,厂保卫科专门去人到天泉调查了小刘致伤一案,跟天泉县革委接上了头。人家很重视,很负责地当场就传讯了当事人吴德才。据吴德才指控,确实是因为周鸣剑和小刘在天泉公园耍流氓,调戏女青年,他和他的兄弟伙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修理了这两个畜牲的。
  “胡说!他,他们拿不出证据!”肖蓉震惊得几乎跳起来。她噔噔噔后退几步,怔怔地盯着周鸣剑,仿佛,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络腮胡子。
  “他们有证据。”见肖蓉痛苦成这样,周鸣剑反倒镇定下来了。“公园的那个女服务员替他们作的证。”
  “不行,我找他们说去……”
  肖蓉往楼梯口奔去,但很快脚步就有些迟疑,最后终于站住了。
  望着她似乎在簌簌发抖的背影,周鸣剑可以体会出她的内心深处一定经受着剧烈的矛盾和痛苦的折磨。让自己亲口把自己遭受的凌辱讲出来,这种事,搁在谁身上谁又受得了呢。
  他赶紧走过去,扶住她浑圆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静候她自己调整过来。
  其实,这小半天,他思前想后,心里头早已明镜似的了。这事儿,若说还有一丝澄清的希望,那除非由肖蓉把在后山发生的一切全都抖落出来……而且,那也还要看人家相信不相信。然而,作为一个六尺高的汉子,作为肖蓉的恋人,又怎么能够干出让自己心爱的人去作难、出丑的事情来呢,又怎么能够用牺牲心上人清白的方式来换取一己的苟安呢?当然不能,万万不能!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对肖蓉说出厂里对他的处理决定和他的愤懑的主要原因。此刻,他真恨自己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呵……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唯一的办法也只有把一切都向她和盘托出并设法给她以安慰了。
  “算了,犯不着和他们认真。”他斟词酌句地对着平静下来的肖蓉的耳边缓缓地开了口:
  “即使我们有证据,也没有用。那络腮胡子的爹,不就是县革委副主任么?他能听你说?再说,厂子也完全听信了络腮胡子的鬼话和服务员的伪证,处理决定都公布了,他们能为了你草民百姓的小小的冤屈去扫自己的面子,打自己的耳光么……”
  肖蓉慢慢转过身子,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周鸣剑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天,在不知不觉之中黑了下来。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似有微风拂面。
  周鸣剑靠向栏杆,疲惫地阖上双眼。莽娃儿恶声恶气的腔调立即浮现在脑际:
  刘勇和,鉴于年龄小,初犯,又受了重伤,免于行政处分,住院期间一切费用自理。周鸣剑,刚刚因为打架斗殴差点致人死命给了处分,本当吸取教训,改过自新,想不到居然一犯再犯,这一次又差一点致人死命。像这种人,我的看法,送劳教都有余!不过,为了挽救他,厂里决定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罚往江边抽水房抽水……
  胸前痒酥酥的,周鸣剑被迫中断了回忆,睁开眼睛。肖蓉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他面前,离得那么近,手指头下意识地伸在他的胸前摸索,一双深邃的眸子,在星光下一闪一闪。
  “我保护不了你的,小蓉。”不知怎么,周鸣剑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你瞧,连我自己都……从明天开始,都要……都要搬到江边去了,去抽水……得二十四小时呆那儿……”
  “鸣剑!”
  肖蓉突然张开双臂,扑在周鸣剑厚实的胸膛上。
  刹那间,成熟女性特有的体香,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胴体,这一切,曾经是那么遥远而又陌生的诱惑,突然变成巨大的现实刺激得从未有过此种体验的周鸣剑手足无措,险些回不过神来。
  肖蓉显然比他要大胆而主动。在夜幕的掩护下,她急切地用自己丰润的红唇在探寻着对方的嘴唇。
  当双方的嘴唇经过数次小心翼翼的接触和摩擦之后,青春的烈火迅速在两人体内熊熊燃烧起来。
  周鸣剑情不可遏地紧紧楼住了怀里的少女,抚摸着、搓揉着,狂吻起来。
  肖蓉亦报之以热烈的响应。
  夜,幽深而静谧。没有人来打搅他们。只有满天的星斗,含笑注视着人间这一对心灵饱经创伤并苦苦相恋着的少男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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