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顺老汉病了，病得久了。自打春天过来，老伴就发现老头子不对劲，不正常。要说是什么病还说不上，吃饭干活都是好人，就有点神不守舍，语无伦次。有时甚至有点神经兮兮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像在说鬼话一样。如今都快到年底，要过新年了，还不见好转。最近几天，接了两个儿子的长途，病情更加严重起来，成天见谁都不爱搭理，看啥啥不顺眼，有时连两小孙子都不理不睬。老伴也闹不明白，老头子到底犯了什么邪。
　　 德顺老汉今年七十有六，还耳不聋眼不花手脚麻利，还能帮儿子儿媳拾掇地里的活计，春种秋收，样样拿得动。倒是陪了他四十多年的老伴儿，耳朵背了，老眼也昏花了。这人都是下贱坯子，年轻时游手好闲，老了老了，却成天忙得屁股打脚后跟。前些年的德顺，当着红瓦房的村支书，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还啥时候亲自下过地，啥时候沾过一点土腥味儿？如今不沾泥带水可由不得他了，两儿子在外面打工，家里当事的是俩儿媳，三个孙子两个还都小，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他不受累谁受累呀。
　　 其实，要是只干体力活，倒也没有什么，就算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天天早出晚归，就算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他也心甘情愿。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就图个儿孙满堂，图个和谐安康。有子有孙就有盼头，就有希望。人也是怪，不怕吃苦受累，天天下地劳动，倒还身体硬朗，百病不生，吃酸菜喝水都香甜。啥人都怕心气不顺，这心里一旦有事，结了解不开的疙瘩，就是麻烦，就不好医治。
　　 山里人的日子打得紧，农活一茬接一茬，根本就闲不下来，就算真正生了病，不到卧床不起的时候，是不上医院不请大夫的。德顺这病，怎么说都是提不上口的，算不得正式的病变。这病，实际上就是个心病，提不上口，也不能说出口去的。真是狗肉不上台板，牛肉不上案板的事儿。一旦说出去，就是家丑外扬，就是小肚鸡肠，就是狗拿耗子，让人听了保准笑落大牙。而且这样一来，还会闹得满村风雨，人人皆知，等于给儿子戴了顶绿帽子，以后就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做人处事了。就连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老伴，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要是一不小心传扬出去，不光会丢人现眼，弄不好还会闹出事情的。
　　 德顺是谁呀，是个大老爷们，是当过了一辈子支书的明白人，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这点些小事情，咋跟人家计较呢，就让他烂在肚子里吧。可是大儿媳彩兰越来越放肆了，根本不把他这个公公当回事，德顺老汉就有些丧气，有些失落。老头子刚刚发现彩兰房间里有动静的那回，是在四月初八的夜里。全家人都在一个大院里窝着，大门一关，鸟都飞不进来。媳妇孙子说的啥话，闹的啥事，啥时哭了，啥时尿了，大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四月八那天，家里请了几个年轻人帮工锄地。那个叫大有的，白天在地头就跟彩兰眉来眼去，有点不对劲，晚上八成就是他在搞鬼。可德顺老汉没有抓着把柄，闹不明白的事他不敢乱下结论。过后一天夜间，彩兰的屋子里竟然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老伴是听不见的，他听得清楚。第二天，彩兰有意无意说了声，谁家的黄狗，夜里到处乱跑，真烦人。其实有这么句半真半假的话，德顺老汉也就满足了。
　　 可是七八月里过来，小儿媳桂芳房里也闹起了黑猫出没的故事，而且不断地闹。尤其是大儿媳彩兰，故意把这事叫得响响地，生怕老头子老婆子不知道。此前，老头子难免要给彩兰一些不屑，多少都要带点情绪，彩兰当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然嘴上还甜甜地喊着“爹”，实际上早就对老家伙积累了好多不满。她还在小儿媳跟前，指桑骂槐，说老家伙偏心，喜新厌旧。如今桂芳也耐不住寂寞了，看你死老头子怎么待见。同时，彩兰就开始胆大妄为起来，夜里尿开了，弄得哗啦啦贼响，就像在故意挑衅一样。而且做事一点都不遮掩，弄得很露骨，连脚背都不盖一下，压根就不把老头子当个长辈儿。有时，还阴阳怪气的说，我这条不下崽的老狗，还怕啥？人家心疼的小黑猫，就不同了，还要指盼生个小孙子哩，可不能乱来啊。
　　 德顺老汉是明眼人，这么些年，彩兰两口子对这个家有功劳，念完初中他就让大牛走上了打工挣钱的路。小儿子二狗上到高中，也是人家供养的。这么些年，大牛挣的钱，全都填了大家的穷坑了。人家心里不自在，也应该呀。其实彩兰压根就没有想这事，她有她的理由。彩兰嫁给大牛的时候，德顺还在当支书，本来她不愿意这桩婚姻，可彩兰他爹不敢得罪德顺，就逼着她嫁了过来。还有，前两年她还听人闲谈说，这人模狗样的老支书，前些年还跟她嫂子有过一腿，气得他哥记恨了许多年，可是始终没有报仇雪恨。为此她故意弄出些声响，编出狗啊猫啊的故事，捡老头子最敏感的地方，捅桶，不算报复，就替娘家哥哥出口恶气。
　　 好在小儿媳桂芳做事稳当多了，没有再给老头子火上浇油。自从嫂子彩兰拿她说事之后，她就再也不在家里弄啥动静，至于黑猫之事，大多都是彩兰编造出来的。其实桂芳就没有干过对不住自己男人的事情。她只是肯回娘家一些，回去一呆就是一月半月的。彩兰就又说她在娘家有人，挂扯着不回来。而且多次当着公公的面，高声大气地跟桂芳开玩笑，故意刺激老头子。德顺只当耳旁风，装作没听见，可心里腾腾腾冒着无名之火。
　　 德顺老汉叫两儿媳折腾的不得安宁，慢慢变得神经古怪起来，慢慢就发生了病变。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年头岁末，指望着儿子回家，缓解越来越紧张的家庭矛盾。可是两小子人家说啥都不回来。老头子急了，说那就赶紧把你们媳妇也带去吧。可两儿子大牛和二狗都没有同意，说逢年过节正是挣大钱的时候，不得空闲，回不来，咋能领得去？
　　 德顺老汉这回一病不起了，过了腊月八就没有下过床，天天打吊针吃中药，周围的大夫都请遍了，却不见一点好转的迹象。万不得已，只有给两孩子打电话，叫他们十万火急赶回来，准备为老头子办后事。大牛二狗一听这话，只好心急火燎赶回来。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六，再出门就不可能了。可他两前脚进门，德顺老汉的病后脚就好，就下地活动起筋骨来。
　　 两小子气得只搓手，责怪老头子装病误事。老头子拍着桌子，大声吼叫起来，还有比挣钱更重要的事，告诉你们，明年谁要是再出门，我打断他的狗腿！
　　 可是一家人欢欢乐乐过了正月十五，大牛二狗又要出门，说关键是去年的工钱还没有结清，等结清了就回来，还能赶上三四月里锄玉米草，种黄豆。德顺老汉强不过他们，这年月，没有钱花也是大事啊。就提出那就把家分开吧，让媳妇孙子自己过，他和老伴搬回老屋里去住。不过，干农活，领孙子的事照帮不误，叫他们放宽心。彩兰桂芳起先不同意，可看来老头子是铁了心的，就请来村干部，亲房邻居作证，把家分了。
　　 二月二那天，大牛二狗早上刚走，晚上突然又回来了，一过问才弄明白，原来大牛买回一条黄狗，二狗买回一条黑猫。说是父母跟儿媳分家另住了，要弄条好狗帮着守门，弄只好猫给媳妇做个伴儿，德顺老汉一听一看，当场就气得昏了过去。
　　 德顺老汉心里明白，这样的馊主意，只有大儿媳彩兰才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