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8-16】
　　 1
　　 写下这个奇怪的称呼时，我的脸上是浮着一丝苦笑的。其实，这丝苦笑，在十三年前应该就有了，可是，我却一直找不到一种办法，来将它彻底抹去。不过，如果就此打开记忆的闸门，将时光再往前推移十年，那么，类似的苦笑，在您的脸上也肯定出现过，只是缘于某些无法详述的细节，您脸上的那丝苦笑，被时光的漏斗悄悄地给过滤掉了。
　　 今天，我避开八月毒辣辣的太阳，躲在冷气十足的房间，试图用文字还原一个久远的记忆。那个记忆，毫无疑问，与您的那丝苦笑有关。此刻的您，如果知道我在用文字搜罗那丝尘封太久的苦笑，那么，类似的苦笑，会不会在您的脸上重现？
　　 二十三年的时间，已经完全能够包含我活过的一半生命。当然，也完全覆盖了我们所有的交际。现在，我需要层层剥开这二十三年的时光碎片，去找寻我们最初会面时的那丝苦笑。那丝苦笑，尽管掩盖在岁月的洪荒里，却依然有踪可循。此刻，我只需将记忆定格在我们初次会面的那个夏夜，那么，一切的场景，都将抖落掉岁月的尘土，再次还原当初的模样。
　　 是的，一切清晰如昨，在那个夏夜，我就睡在您家的房顶。您家的房顶，紧挨着车来车往的国道，车来时，耳边是轰隆的震颤；车去时，四周又归于乡野的静寂。如此的循环，让那天的我，彻夜难眠。
　　 那是我第一次去您家做客，一切原本该有的规矩，都被我过分的随意给打破了。那的确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一切都未能如您所愿，我在一个您从来不曾料想的时刻，和您的女儿一起，来到了您家。当时的我，穿着红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以进入篮球场的姿态，和您进行第一次的会面。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次的会面，是需要做一些前期的功课的。可是，当时年轻莽撞的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也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次会面的全部内涵。
　　 不用设想，那夜的您，理所当然是严肃的，您的严肃，甚至带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然而，我却以我惯有的马虎，忽略了这种寒意。晚饭后，因为难耐的酷热，我提出要睡在您家的房顶。您说，外面蚊子多，还是住在屋里踏实些。我说，不妨，呆会就要起风了，外面感觉要好些，在家时，我就习惯睡在野外。
　　 就这样，那夜，我就睡在了您家的房顶。我坚持了我的坚持，而您，则成全了我的坚持。于是，在您家的房顶，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的交谈。那夜，不善言谈的我，和相对严肃的您，虽然说不上相谈甚欢，却也没有过分的尴尬。
　　 起风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走到屋顶的边缘，看着屋边一棵在风中哗啦作响的枣树，忍不住嘴馋，顺手摘下一个枣子，扔进了嘴里大嚼一番。甜中带涩的枣子，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季节，就像当年的我，徒有一个看似成熟的外观。嚼完了枣子，我忽然来了兴致，对您说，我来一个倒立吧。
　　 就这样，在那个夏夜，在您家的房顶，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我给您练起了倒立。今天，当我回想到这一幕，才突然意识到，那丝苦笑，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浮现在您的脸上的。
　　 此刻，我在即将接近当年的您的年纪，试图用文字走进那夜的您的内心，这样拗口的叙述，如果让您看到的话，一定会让您犯难。此刻，我能想象出晚年的您，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样子，那种可掬的憨态，在这种文字的折磨下，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不过，您别急，类似的画面，也是我不久的未来。只可惜，您已等不到看见的那一天。
　　
　　 2
　　 您看过我写的文字，迄今，我拿不准您是不是只看到过其中的一篇。您不会用电脑，我那些躲藏在网络里的文字，无论是否提及到您，应该都没有进入到您的视线。我所能确定的是，您只是看了我发表在杂志上的那一篇。
　　 那篇文字，是为我的一位老师所写，字字句句，写满了对他的怀念与感激。因为一个偶然，刊发在传统的纸媒上。给您看时，您才知道，我还有写作这个爱好。记得您看完后，问我，还有吗，再找些给我看。我哑然，我不能为我的所谓写作给您一个确切的答案。那篇文字，是我毕生以来唯一发表的作品，其它的文字，皆以沉默的姿态，安放在人迹罕至的角落。我没有明确地告诉您，所谓的写作，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业余的爱好，至于名利什么的，皆为过眼的浮云。我知道，这样的回答，自然不会如您所愿，所以，那天，看着您殷切的目光，我只能哑然。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代沟这个词，想起代沟的产生，并非全是长辈的过错。比如这次，完全是因为我的沉默，让我们失去了一次彻底交流的机会。只要你喜欢看，我完全可以将那些文字，用放大的字体，打印出来，让您一次看个够。即使这种打印出来的文本，不是您期望中的样子，也毕竟向您展示了我的另一面。我完全可以用这种坦诚，将那代沟进一步填平，从而将我们的关系，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可惜，我却用我的沉默，错过了这样的机缘。
　　 今天，我在写一篇关于您的文字，字字句句，无端端生出来的全都是痛。这种痛，其实，自从您去的那天，就已经植入骨髓。只是在那时，我还感觉不出。在前年那个寒风凛冽的季节，纷飞的泪水，都被一个叫做冰凉的词汇所掌控，自此凝结于胸。经历了去年一个夏天，再经历了今年这个酷夏，那些封冻太久的泪水，才一点点开始消融，逐渐转化成这样的文字。
　　 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文字，与您有关，却不再与您的眼睛有关，您再也不需要戴着老花眼镜，去揣摩那些令您费解的内容。
　　 好啦，让我暂且将这沉闷的叙述放在一边，对您说些轻松的话题。我的女儿，您嘴边常念叨的小天使，看到我所写的题目时，悄声对我说，爸，我知道你在写谁了。这孩子，她当然知道了，这个奇怪的称呼，还是她的发明。说起她的发明，我需要将记忆的镜头，聚焦在十三年前的那次离别，而我脸上的那丝苦笑，毋需置疑，肯定与此息息相关。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开始反思那次离别的必要性。那次离别，发生在新世纪的元年。那一年，我在一个本该无梦的年龄，却做着一个纵情飞翔的痴梦。那一年，我先后接到了两个通知书，一个来自某作家班，一个来自某大外语系。短暂的犹豫后，我选择了后者。
　　 离家之前，我征求您的意见，您宽慰说，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妈呢。就这样，我将我的女儿，以及您的女儿，一并托付给您，一别就是三年。别时，我的女儿，刚满八个月，才学会说人生的第一句话，爸。可是，那年的您，已经五十八岁，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正是因为有您在，我才义无反顾地奔赴远方，去追寻年少时所遗落的梦想。
　　 然而，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开花，那年的选择，最终却成一场空幻的梦。今天，坐在这里敲打文字的我，紧锁的眉头下，依然隐藏着一丝苦笑。这一丝苦笑，是对那一年选择的疑惑，为此，我不停地追问自己，那一年，我是不是疯掉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2013-8-18】
　　 3
　　 又一个今天匆匆来临，我依旧呆坐在屋里，继续敲打着昨日的话题。一样耀眼的太阳，一样肆无忌惮地烧烤着路上的行人。不过，在这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您熟悉的身影。此刻，您正在家乡的山岗上长眠，再也不需理会尘世的喧哗。而我，则静静地坐在电脑旁，用这样的文字，向您诉说着以前从未启口的话。
　　 在我外出的三年，渐渐长大的女儿，开始觉察到某种缺憾。她也希望有一个爸爸，时刻陪伴在她身边，于是，年迈的您，成了她最亲昵的姥爷爸，而我，在假期回家时，则成了她口中陌生的伯伯。
　　 爸，虽然您再也听不到我的喊声，我仍然禁不止在心里发出这样的称呼。爸，您该知道，是您眼中的小天使，才让我的脸上，浮现出十三年前的那丝苦笑，至今无法移除。不过，我清楚地知道，在这苦笑中，有难言的酸楚，也有由衷的快慰。在我离家的日子，是您，承担着姥爷和爸爸的双重身份，给您的外孙女，给我的女儿，我们共同的小天使，一个完整的关于家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弥补了我不在家所造成的残缺。这份恩情，我一直都懂，却无从表达。
　　 爸，您在世时，我从来没有问过您，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夜，当我在您的面前练倒立时，您是怎么看我的。这个话题，似乎一直是我们之间谈话的禁区。不过，即使不问，我也该明白，那时的您，一定是颇为无奈的，在您眼里，或许，我就是那夜屋旁的枣子，虽然青涩，却有着成熟的希望。所以，您将那丝苦笑，隐藏在苍茫的夜色里，然后，不着痕迹地将之散落在琐碎的时光。
　　 我知道，当年的我，绝不是您择婿的最佳人选，然而，却是您在对女儿的婚姻规划中最意外的那一环。如果不是因为我，您的宝贝女儿，应该有着更好的归宿。当年的我，不过是飘来的一个来自异乡的异客，用仅有的一辆自行车，载着一捆书和一个篮球，悄无声息地流落于此。我和您的女儿，在我上班不久的医院相识，当时，她正好来这里实习。那是一个理想不曾破灭的年代，年青的我们，完全无视生活的清苦，仅仅用纯粹的情感，就要去勾画美好的未来。
　　 至今，即使当您走后，我仍然不愿用过多的笔墨，去描述这场婚姻的始末，因为这样的描述，注定是一个无比痛苦的回顾。不知您最终是否明了，这场婚姻，其实是一个没有婚礼，也没有祝福的婚姻。老家的父亲，用斩钉截铁的拒绝，以死相逼的抗争，给这场已经持续了二十年的婚姻抹上了挥之不散的阴影。
　　 您和我的父亲，在您们的生前，始终没有过多的来往，您的脚步，甚至没有踏上我老家的门槛。在某种程度上，您和他，有着相似的固执，却不曾在这种相似中达成让人愉悦的谅解。如今，您躺在家乡青翠的山岗，他躺在老家茂盛的玉米地里，往日那些尘世的恩怨，想必该一笔勾销了吧。
　　 好啦，让我再次绕开这样沉闷的叙述，接着说说您的小天使，这是您最喜欢听的话题。您的小天使，个头已经超过了您的女儿，有望向您一米八的身高看齐。当年的那个小不点，我们的掌上明珠，已经渐渐懂事了，甚至，在前不久，知道照顾她生病的姥姥了。
　　 爸，您别急，您的老伴，在住了十八天院后，已经出院了。您的女儿，您女儿的女儿，当然还有我，会给您的老伴，一个安恬的晚年。我们当初是怎样待您的，自然会怎样待她。我们是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误解，有过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是，并不存在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4
　　 今晚，在给您的女儿闲聊时，说起了您，说起了我正在写的这篇关于您的文字。我承认，我无法写出您被小天使称为姥爷爸的那些最令人心动的细节。这些细节，尽管被您的女儿一再提及，我仍然无法用我的文字，给它一个详尽的注解。
　　 在经历了成长的烦恼后，我终于知道，再好的文字，也有它致命的局限，它永远也无法给当初的画面，来一个完整的再现。不过，尽管文字有着这样的局限，我仍然要在这篇写给您的文字里，用您女儿给我提供的素材，来给姥爷爸这个奇怪的称呼，一个最好的诠释。
　　 听您女儿说，冬天，您在给小天使喂饭时，总要在大碗里面套上一个小碗，小碗里装的是小天使的饭，大碗里装的热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怕小天使的饭凉了。您这个俄罗斯套娃般的喂饭创意，一度成为邻里们的笑谈。当然，您这个创意，是被小天使逼出来的，那个调皮的，总是不好好吃饭的小天使，每吃一口饭后，就要停下来，开始到处疯跑，这时的您，只好捧着您设计出来的套娃，咣当咣当地跟着您的小天使，气喘吁吁地，从前院撵到了后院，然后，再从后院撵到了前院。
　　 这是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场景。此刻，我似乎听到了套娃相互撞击的声音，这种来自十几年的声音，咣当咣当地，给年幼的小天使，撞出了爱的温暖。
　　 无疑，您是爱孩子的，您给小天使的爱，毫无保留，也毫无原则。冬天，怕小天使冻着，您尽量不叫她早起，送她上幼儿园时，常常过了上午十点，到了幼儿园，您也跟着小天使一起上课，成了年纪最长的学前班学员，放学时，再带着她一起回家。那时，乖巧的孩子们叫您爷爷老师，连幼儿园的阿姨，也喜欢您呆在教室，成为她们的编外同事。
　　 可是，您不明白，您这种毫无原则的爱，是溺爱，不可避免地助长了小天使的懒惰思想。后来，当小天使一再犯浑时，我会把她的一些错误，追根求源，往您的身上归结。而归结的后果，就是和您的女儿来一场永远也没有定论的争吵。当然，这种争吵的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说白了，就是我们两个家庭在教子观念上的差异。
　　 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却是在他棍棒的敲打下长大的，而您对您的独子，我的黑子哥，则是宠爱有加，爱得有悖常理。您要他去干农活，他懒得干时，就会花钱雇人干。这是我从亲友口中听到的故事。类似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父亲会把我的腿用棍子敲断。
　　 爸，我翻出这些旧事，绝无贬低您的意思。然而，您该明白，正是因为您这没有原则的爱，误了黑子哥，也误了您唯一的孙子，也让您的晚年，多了一些凄苦的味道。您有所不知，我和您的女儿，有两个问题，始终无法沟通。这两个问题，一直是我俩谈话的禁区。我和您的女儿，不能谈关于黑子哥的过往，更不能谈关于您孙子的现在和未来。多年来，我俩在回避中碰撞，在碰撞中回避，如此痛苦的反复，皆因无法消除在教育观念上的差异。这种植在骨子里的差异，才是一切煎熬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