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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为民除害】

作品名称:金沙水泊      作者:波洛      发布时间:2013-08-25 21:21:46      字数:8108

  夜,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甚至,也没有路灯。
  厂区东头的一幢简陋的平房,孤零零地潜伏在冷寂的黑幕中,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一带,原来还盖着许多间简易棚屋,是周鸣剑他们首批进厂的工人当时唯一的栖息地。如今,这些棚屋的油毛毡顶盖大多已经破损剥蚀,只剩下一圈圈的土舂的墙围,仿佛当年白手起家的见证,又仿佛被另有新欢的主人遗弃的怨妇。
  住宿区在一年前就迁北面的山坡上去了。那里兴建了一排排的长长的瓦房和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这里遗下的这一幢仅存的较为完好的瓦房,原来就是某个生产队的仓房。它的旁边至今还暴露着一小块先前的晒场。空地上,白天依稀可以见曾经打过劣质的三合土的痕迹。
  自糖厂征用了这一块地面以后,就把这栋仓房改制成了宿舍,供第一批进厂的女工们享用。仓房的内部像所有这一类的建筑一样十分空阔,中间夹出一条足足有两米宽的通道,两侧还对称地隔出了一共八间十平米大小的单间。
  原先,这里边塞满了被优待的女工,现在是基本上搬空了。本来这里是完全可以成为无人区的,但李秀兰她们四个青年女工不知是嫌新宿舍区吵吵,还是觉得这儿清静自在,一直不愿搬走,就留了下来,分占着这仓房内的四个单间。
  许是被人遗忘了因而失修,这一带早已不见路灯。周鸣剑带着小刘完全凭借过去的记忆在黑暗中穿行。
  小刘一个趔趄,差点儿滑进路旁的一个深坑,周鸣剑及时地一把拉住了他。
  周鸣剑记得,这个坑该是在他原来住过的一栋低矮窄长的油毛毡工棚门口的正前方一米处。眼下他和小刘背靠着的这一堵半截残垣,该是那工棚的残骸。
  这里有一个故事。
  三年前,他们一档子青工刚来这儿住了不久,就赶上阴雨天。这半人多深的方坑里积满了雨水和夜间大伙儿图便当直接站在门里朝这儿排泄的小便,骚臭熏天。
  一个星期天,他们同宿舍的一个细细条条,说话举止作派都透着令人恶心的女气的假女子,车间输蔗工陈伟男,躲在屋角里打扮了半天,一身毕挺地要去会女朋友。不料他刚一出门,竟一脚就滑到那坑里去了。铮亮的皮鞋,雪白的衬衣,高级料子的裤子和大半个身子毫不留情地陷进臭水和下面小半截的淤泥里,好不叫哥儿们快活了一阵子。
  周鸣剑和小刘,两人贴着深坑旁的断垣残壁摸到距离那栋仓房不到三米的一堵一米多高的断墙背后,把自己安顿好,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什物,就开始了漫长的观察和等待。
  据小刘往日的侦察,两人现在正对着的这屋子的那一面,进门一二三间,分别住着另外三个女工。这一面,靠里一间住着李秀兰。
  此刻,隔着矮墙,这儿可以清晰地看见李秀兰房间的后窗洞,那上面蒙着的塑料纸什么的正往外透出朦胧昏暗的灯光。看来,李秀兰还没有睡下。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四周,黑黢黢、阴惨惨。这里那里,断垣残壁们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随时可能扑过来。
  终于,仓房里传来几个女工的互相的招呼声,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开门关门声,杂沓的脚步声。周鸣剑抵住墙跟揿了一下手电,看到腕上的表的指针已经靠近十一点半,正是夜班的交接班时间。
  脚步声、说话声出了仓房,几束手电筒光朝这边晃了晃,很快消失在仓房的那一面。
  这一面,李秀兰的房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待一切都又归于沉寂,周鸣剑出手轻轻推了推小刘:上!
  两个黑影贴着墙跟溜到当头,再一拐弯,就到了仓房门口。
  仓房的大门张着缺了门牙似的只有门框没有门板的黑洞,里头黑咕隆咚,深不可测。
  两个人影儿停在门边听了听动静,又探头朝里张望了一番,然后,就坚决地无声地滑进了里头的通道。
  仓房太高,里面的隔墙一律只砌到两米。仓房上部仍然留有一米左右的没有任何阻隔的空间。进入这里的难度是无论如何不能弄出半点响动,而且,根据莽娃儿的活动规律,还必须在十一点半和十二点之间的半个钟头内到达预定位置并做好一切准备。
  按周鸣剑的计划,要等莽娃儿完事出来,掌握了证据,才好下手。这样,万一事情败露,谅必莽娃儿也不能怎样。前天,他和小刘一截获莽娃儿回厂的确切消息,马上着手对仓房周围地形的勘察和莽娃儿行踪的留意。只是两天来,仓房里其他几个女工刚巧没有夜班,莽娃儿无从得便,故没有行动。今儿晚上,那几个女工轮到了夜班,莽娃儿这头饿狼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的。
  黑暗中,两人凭着白天反复观察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挪移着接近通道里端李秀兰房间的门缝里洒漏出来的一丝亮光。
  周鸣剑在左,腰上用一根绳子捆着麻袋。小刘在右,手上拎着一截尺把长的角铁。
  仿佛捱了好久,周鸣剑的手终于触着了李秀兰隔壁一间的门框。在白天的侦察中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屋里凡是没有人住的房间,门全都不在了,不知是被搬离的职工拆去做了床板,还是附近的老乡顺手牵了羊。
  两人缓缓进到单间里,能听到隔壁李秀兰匀细的呼吸声。
  借着房间上部空间弥漫过来的微弱的光亮,周鸣剑轻手轻脚卸下腰里的麻袋,从里头掏出手套,和小刘一人一双戴上。然后,小刘就留在门边警卫,周鸣剑则小心翼翼地在房间地上搜集废砖头,垒到李秀兰一侧的墙脚。估摸着差不多了,再试探着站上去,慢慢地贴着墙,一点一点挺直身子,像壁虎那样,朝李秀兰房间窥探。
  刚刚看清人高马大的李秀兰两手抱着后脑勺和衣躺在屋角的一张挂着蚊帐的朴素的单人床上,蹙着眉,似乎正盯着帐顶出神,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是同时进行的:
  仓房外响起了疲沓的脚步声……
  李秀兰房里的灯啪地拉灭了。
  小刘急切地轻拽周鸣剑的衣角……
  周鸣剑在骤然陷入的一团漆黑之中紧忙着往下出溜。好容易扶着小刘的肩头梭到地面,立足未稳,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倏地纵贯门外的通道,一闪,又不见了,脚步声也仿佛停在了仓房的门口。
  周鸣剑急速抓过小刘手中的角铁,贴紧门边往外一探头,原来进来的那人正在逐个照看着通道两侧的房间。
  手电筒的光晕里,戳着的,正是莽娃儿那桶一般短粗的黑影。
  周鸣剑拉了小刘一把,示意他也紧贴到门边的墙后。莽娃儿踱到这个房间门外,漫不经心地朝里晃了晃手电,透亮的光映出了门框两侧周鸣剑和小刘高度紧张的变形的脸。
  还好,莽娃儿的检查似乎只是例行公事,他并不探头往里张望,照一照也就过去了。
  他停在李秀兰的门外轻轻地叩起门来。
  李秀兰屋里没有一点反应。
  敲门声由轻变重,渐渐变得焦灼狂躁起来。
  “秀兰,秀兰,你开门!”莽娃儿压低了的粗浊的嗓音里,抑制不住一种野性的焦渴。“秀兰,是我呀,快开门,我看你来了。”
  “秀兰,你在屋里,我才将看见你屋里还亮着灯,你哄不了我!”
  李秀兰屋里仍旧阒无人声。
  莽娃儿的耐心渐渐失去了,擂着门,喘着粗气,几乎过吼了:“你妈的个婊子,才个把月不见面,你就变了心了?给老子装怪!你以为党票你捞稳了,就想把老子一脚踢开啊?你,你,你,你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给老子,你的预备期还没满,老子还有权取消你!……你,你,你还想搬到山上去,想摆脱我,啥子了不起,你那个身子老子早就看白了……”
  屋里响起了由轻到重的啜泣声。
  许是听到了屋里的哭声,屋外的莽娃儿停止了急躁的喋喋不休的唾骂。
  呜咽的幽怨的袅袅的哭声在空旷的仓房上部流窜,反衬出周围死一般的黑暗和沉寂。
  始终紧贴着墙跟,大气都不敢出的周鸣剑和小刘,谛听着外边的响动,一会儿为莽娃儿的下流无耻和张狂无忌所震惊、震怒,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将这头畜牲给当场掐死。一会儿又被李秀兰身不由己有苦难言的遭际所打动,禁不住对她头一回产生了恻隐之心。
  “秀兰,秀兰,你真在屋里?”莽娃儿这回变换了温柔了语气:“你看你,哭啥子嘛。才将的话,我也是一时着急……我,我,我还是喜欢你、爱你的嘛。秀兰,小兰,兰,我的心肝小宝贝儿,我求你了,快来把门打开吧……”
  “你走吧!我身子不舒服,早睡了!”李秀兰屋里终于生涩地吐出一句话。
  “不能吧……”莽娃儿将信将疑。
  “我办公了,你快走吧!”李秀兰趁热打铁,又硬梆梆丢出一句。
  躲在隔壁空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听明白李秀兰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莽娃儿倒像是心领神会似的不再纠缠,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那,你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罢,转身就朝外走。
  周鸣剑和小刘毫无防备,眼瞅着慢了半拍,失去了扑出去笼住莽娃儿的最佳时机。
  迟疑间,莽娃儿已经走拢仓房门口
  李秀兰的啜泣声变成了嘤嘤的哭声。
  周鸣剑不敢耽搁,伸手一拽小刘,狸猫一般率先扑进通道里。
  小刘紧随其后。两人借着李秀兰的哭声的掩护,飞快地窜至通道口朝外一探,嘿,差一点儿哑然失笑。
  真是谢天谢地!原来,莽娃儿还没有走,正叉开两腿,背对着仓房门站那儿小便哩。
  莽娃儿这杂种,一手揿着手电,一手抓着自个那玩意儿,哼哼着,抖动着,正要往里送,兀地一个东西兜头就套将下来,他的整个感觉立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难耐的憋闷之中。
  套住莽娃儿上半身的,是一条加厚型专门用来装白糖的普通麻袋。麻袋里的东西不老实,一个劲儿往出拱。
  周鸣剑挥起角铁不轻不重地对准那不安分的圆圆的东西砸了一家伙,那竖着的麻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小刘望风。周鸣剑迅速从工作服口袋里捞出一截细细的钢丝绳儿。他弯腰拾起莽娃儿掉在地上依旧亮着的电棒一晃,嗬,龟儿子的那话儿还兀自在外头凉快呢!一咬牙,一横心,他将钢丝绳儿麻利地套上那玩意儿的根部,狠劲一勒。
  麻袋里的东西呜地一声,一扭,又不动了。
  活儿干完了。周鸣剑终于长长地透出一口大气,站起身,解恨地踢了麻包两脚。麻包很老实,像一袋白糖似的愉快地接受了主人的检验。
  小刘结束了警戒,过来同周鸣剑一起吃力地将这沉重的麻包抬离地面,再小心翼翼的移进通道里。两人又在里头弄了一阵子,这才重新窜将出来,飞身隐入浓浓的夜色中去……
  第二天午后,一个新笑话,开始在厂子里不胫而走,四下里传开了。
  那个假女子,输蔗工陈伟男特意扭着腰枝迈动蛇行步偷偷溜到汽轮机平台来找正在当班的周鸣剑,神秘地告诉他和小刘,说是据说,昨晚半夜三更,莽娃儿不知咋的,鬼找着似的竟摸到厂子东头的那栋女工宿舍中去了。结果,他刚刚用角铁撬开一间女工的房门,就遭到了空前惨烈的显然是出自神灵之手的无情惩罚。
  今儿早上,下夜班的三名女工赶着回去睡觉。一进门,就发现过道里横着个麻包,很吃惊,麻起胆子走拢一看,一间房门洞开着,麻包就横陈在门口。再一细瞧,这麻包居然会蠕动,还会发出呜呜的死狗一般的怪声。原来,这是趴伏着的一个人!
  这人上身齐腰被套在一个装糖用的麻袋里,袋口连腰被紧紧地扎了一道麻绳儿。三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仓皇夺路而逃,直奔厂保卫科。
  三女工的这一非常举动,很自然地惊动了、引来了大批的正在食堂窗口排队打早餐的工人。
  等到电影《渡江侦察记》当中敌情报处长模样的保卫科黄科长被惊了美梦,蓬头垢面懵懵懂懂赶到现场,众人早已七手八脚褪下了那人上身套住的麻包,将他翻转过来。
  人群轰地一声散开。黄科长从人缝里望进去,不由生出一阵生理性的反感和恶心。原来,那家伙的家伙,正赫然露在外头呢!
  黄科长本想制止大家不要破坏现场的,一看是这局面,也就不再说什么。
  天渐渐的大亮了。人们终于看清昏暗的仓房过道里躺着的竟是厂工会副主席、压榨车间主任、红极一时的李莽娃儿,都紧忙着鞋底上抹油,溜了。
  有人塞给黄科长一张在莽娃儿身上捡到的纸条,纸条上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拼成了一句话:同志,请别走那条路!
  这是当时流行的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里的一句人物的说辞,黄科长看了真是哭笑不得。
  待众人都散去了,黄科长开始清理现场,调查案情。他着人把昨晚唯一留在仓房的李秀兰叫来询问,岂料询问了半天,一脸苍白的李秀兰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是昨晚身子不大舒服,睡得早,一觉到天亮,啥也不知道。
  黄科长被这离奇的案子搅出了兴趣,要继续深入追查,却被缓过劲儿来的莽娃儿给坚决阻拦住了。
  据说,保卫科是独立行使职权,但莽娃儿在厂子的地位比黄科长高,黄科长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这事就这么暂时被压下了。
  照莽娃儿自己的说法,昨晚他是不放心,专程到这一带巡逻防坏人的,万万没想到被人弄成这副样子,说出去,羞煞人,也恼煞人,干脆,他妈的算了!
  又听说,把莽娃儿抬到厂医务室一检查,初步诊断那家伙头上身上受了点伤倒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那传宗接代的劳什子,生生给一道细细的钢丝绳儿给废了!
  陈伟男绘声绘色、唾沫四溅地侃了半天,周鸣剑和小刘两人强忍住笑,装着绝不相信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反劝陈伟男不可信谣传谣,当心上了阶级敌人的当。
  陈伟男一听急了,跺着脚,身子弯下去又弹起来:“好你个周鸣剑!你小子是装糊涂还是要走了怕得罪人?!你还没听说过莽娃儿干的那些个风流事、缺德事?!你……”
  他还要分辨,被周鸣剑连笑带轰地给撵下了平台。
  陈伟男颇不服气地挺着胸脯扭着走了。
  周鸣剑心里觉着看不出来,这陈伟男倒还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通过他这么一递话,周鸣剑心里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事情的发展基本没出他的预料,这事儿莽娃儿想抹了。
  按说,以莽娃儿的性格,他绝不是个甘愿吃哑巴亏忍气吞声的主儿,遇事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何况这回显然是遭了仇家的暗算,又把他整到断子绝孙,他心里肯定是明镜似的。他之所以打掉牙往肚里吞,一定是担心上头真的立案调查,且不说恨他的人有多少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一查难免先要暴露了他和李秀兰的那档子事。到时候,要是李秀兰再来个反戈一击(这种事儿厂子里也不是没有先例),告他个利用职权诱奸逼奸,那么,就算把害他的人给破了,到头来,他自己也少不得要陪着进局子里头去吃二三三。像他这种视权力为生命的小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干这种赔本买卖的。当然,也不排除他想先把事儿摆平,等风声过后,再暗中寻仇,伺机报复。不管哪种可能,他现在都只能装一装孙子。剩下的,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把那么多人亲眼目睹的堂子给震住了。
  这事儿发生了一星期,厂子里依然风平浪静,周鸣剑相信危险基本上是过去了。
  一打听,莽娃儿去了县医院、治疗、疗养,厂里的头儿们大约是考虑到人家一个堂堂的中层干部,遭了那么大的罪,抱了那么大的屈,总该替人家着想着想,尊重尊重人家的意愿吧?一研究,也就把这案子给压下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除夕的前一天。周鸣剑的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庄重地挂号寄到了厂招办。他被以第一志愿录取为全国著名的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新生,通知要求所有新生一律在七八年三月一日前到校报到。
  倪敏郑重其事地亲自把印有某大学头衔的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专用信封送到正在当班的周鸣剑手上,通知他,明日起解除厂里的工作,休整休整,抓紧办理离厂手续,准备迎接崭新的大学生活。
  真的就要走了,周鸣剑心里一下子显得空落落的。他看看运转正常的机子,看看心情复杂的工友小刘,喉咙里渐渐堵上一块什么东西。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下心头涌起的风云,啥也没说,微笑着,自信而淡然地接受着倪敏的祝贺,小刘的祝贺,周围工友的祝贺。
  倪敏的祝贺真诚而满含期待。其中,有几分叮咛,有几分关切,有许多希望,有许多嘱咐。他点头一一记牢了。
  小刘的祝贺朴实而不无酸楚。他说,鸣剑哥,你的理想实现了你就要远走高飞了,我,我很高兴。可是,可是,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周鸣剑耐心地安慰他,鼓励他来年再好好考。
  车间里的哥儿们的祝贺粗犷而豪放。他们狂欢着,吵吵着,要饯行,要喝他的庆功酒。他一一抱拳施礼。
  走在厂子里,每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都微笑着亲切地同他打着招呼,关心的询问他的感受,他的行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他不要忘了厂子,不要忘了他们。
  周鸣剑吱唔着,应付着,迎送着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自然,这里头就有艳羡的、妒嫉的、关切的、冷漠的、热情的、喷火的、爱恋的、旁观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冷嘲,也有热讽。他都耐着性子一一道谢了,承接了。
  直到这天的傍晚,他才勉强得以脱身,连夜翻山越岭去接肖蓉。
  自从上次被他强行送回生产队去,心中起了介蒂,一个多月了,肖蓉始终没有在糖厂露面,也没得她的任何消息。看来,她是的的确确生他的气了。她把他看成了现代陈世美,替他勾勒了一幅见利忘义的负心郎的可憎面目。
  前一阵子,他忙着那事,顾不了这许多。甚至,巴不得她不在身边。等风头过了,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她,对不起她,伤了她的心。
  通知书一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该是第一个配同他分享这喜讯的人,该是第一个最有权、也是他最希望向他祝贺的人。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她的身边,向她负荆请罪,对他坦白一切,乞求她的谅解,把有她一半功劳的胜利果实奉献在她的面前。
  无奈,整个白天,除了当班,始终有那么多的人缠住他,始终有那么多的问题困扰他,他脱不开身。岂止是脱不开身,还不得不强打精神,一一应酬。怕人家说他骄,说他傲,说他一阔脸就变。
  肖蓉的生产队座落在一架大山的山坳里,距糖厂少说也有五六十里山路。周鸣剑跌跌撞撞走了大半个通宵,总算赶在鸡啼时分扣响了肖蓉独居的村头一间茅屋的门扉。
  扣了半天,也叫了半天,茅屋里头依然黑灯瞎火着,一点响动都没有。
  怕是她不肯原谅自己了,周鸣剑这样想着,扣门的手不由就软瘫下来,顺着门边往下滑,无意间触到一样硬物,这才发现门原来是上了锁的。
  黑更半夜的,哪里去寻人打听?没奈何,周鸣剑只好把身上已被山间的霜露打个半湿的棉衣裹裹紧,钻进茅屋后头的柴草棚子里,冒着隆冬下半夜透骨的寒气蹲了半宿。
  第二天天亮钻出来,抖落抖落身上的草棵儿,搓搓手,跺跺脚,驱驱寒气,进村去一问,都说是肖蓉这女娃半个月前就走了,是带着行李、手续走的,村里还开过欢送会。这回走了就不回来了,到大城市里工作去了。
  周鸣剑傻了眼,一个劲问人家肖蓉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村里人眨巴眨巴眼,费力地摇着头,都说是没啥话。末了,周鸣剑只得头顶着爬上来一竿子高的太阳,踢踏踢踏一个人,恹恹地遛回厂里。
  晚上,喝过年夜酒,吃过年夜饭,周鸣剑独自一人从一大群嚷着要闹通宵的醉醺醺的哥们那儿悄悄退了出来,回小屋从床头上取下这些日子一直在那儿挂着的那一件看得出来,在没经过流水浸泡撕磨之前曾经是鲜艳的粉红色的破损的衣裙,再夹起一卷上次用剩的报纸,提拎上一壶酒,出门,迳往江边而去。
  江边,寒气袭人的江边。江水依旧,江水的流淌声依旧。黄桷树依旧。橘林依旧。卵石滩依旧。
  没了月光,没了朦胧。没了燥热,没了汽笛。没了一览无余的壮阔。没了暖风熏得游人醉。
  一切,都黑糊糊,黑黢黢,黑洞洞,黑不溜秋。黑沉沉,黑压压,黑黝黝,黑咕隆咚。
  一切,又都清清朗朗,明明白白,自自然然。在周鸣剑心里。
  他故意不带电筒,一路摸黑蹿至橘林外的江岸。
  衣裙,折叠整齐了,用一个黄挎包装着,挎在脖子上,贴在胸前。腋下,夹着报纸。左肩,挎着军用水壶。身上,一身灰蓝半旧的脏污的棉衣裤。
  他伫立江岸,双手插在裤筒里,面对江心默立良久。
  江心,不知何来的一线微弱的亮色,寄托着一个难言的梦。
  白衣白裙的小梅。惊心动魄的雁叫。雏雁箭一般地从空中坠落。白衣白裙的小梅变作粉衣粉裙的小梅。这一切,依次从江心升起来。
  他转过身,选了一小块稍稍平整的河滩,把报纸放在一边,双手在地上刨抓出一个浅浅的坑儿,再把报纸一张张松松地放进去,旋开水壶盖子,倒了半壶烈性白酒在上面。最后,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
  做完这一切,他就面对江心,在坑边跪了下来。他缓缓地从脖子上取下挎包,平平地轻轻地放在地上,从里头缓缓地抽出衣裙,举过头顶,说:
  “小梅,你的在天之灵听着,你的仇,我替你报了!那个坏种已经领受了应得的惩罚!从今往后,你可以不必含冤了,不必牵挂了,你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你不要顾虑,我发誓,你的清白没有遭到丝毫玷污。你,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那个清清丽丽、甜甜美美的小梅!小梅,今天是除夕,听了我的话,你一定很快乐吧?小梅,我没有纸钱,就用报纸替代吧。”他划着了第一根火柴……
  浸透了烈性酒精的报纸熊熊地燃烧起来。
  漆黑的夜幕下,空旷寂寞的江边,一团圣火,一个跪着的身影……
  “我把你的裙子,也给你送去吧。”他缓缓放下高举过头顶的双手,恭恭敬敬地将小梅的衣裙送入火堆。火堆暗了一下,火苗舔着了裙边,又重新欢快起来……
  “小梅,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也许,永远也不再回来了。你的信,我会永远带在身边,你的情,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就让我在这里,再陪伴你最后一晚吧。”
  火堆熄灭了。它没有看见,一个硬汉子,早已泪流满面……
  太阳出来了。红红的、远远的、无力的。
  在这个崭新的一年开始的第一个早晨,太阳意外地发现,它所熟悉的江边,多了一个浅浅的、黑黑的小坑。它所热恋的长江,混合了亿万分之一又亿万分之一的黑黑的碎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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