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婚姻是不幸的。我两岁时，她与我生父离了婚，我没问过原因，也没人告诉我。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告诫我，“不要像我一样太挑剔，否则最后只能将就。”她二十八岁结婚，在三十年前属于“大龄剩女”，我的生父跟她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不难推测出，两个“困难户”在领导、同事和家人的催促中完婚，最终仓促了结了这桩婚姻。母亲是个要面子的女人，离婚后想尽办法调动工作，把我扔给外婆好几年，每次有人问“这个世界上你最爱谁？”我总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外婆。那个时候，外婆笑得特别灿烂，但她的表情，是记不得的。
　　 上小学后，她的工作仍不稳定，但她坚持要把我带在身边，小学阶段我转了四次学，最短时只读了一学期。亲戚都为我担心，孩子那么小，变换环境那么快，成绩会受影响的。她不言语，好像不在意。她是妇科医生，放学后我常常背着书包去医院等她下班，和产妇家属们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面，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拿出书和本子趴在长椅上做题。
　　 四年级时，她终于如愿以偿的调进县城，生活才稳定下来。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中学老师，也是离异，儿子跟了母亲，处了一段时间就结婚了，成为我的继父。租了两年房，赶上继父单位分福利房，继父老实，只分到潮湿的一楼，但不管怎么样，总算又有了家。
　　 她工作忙碌，继父呢，既没有虐待我，也不关心我。别人家的父母给自己的小孩规定几点回家，几点做作业，几点睡觉，而我，是无人管束的“野孩子”。院子里的玩伴告诉我，他们的父母告诫他们别跟我玩。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尊心的意识，只觉得很难受，自己逼着自己放学回家，按时做作业，按时睡觉。外婆来时，她自豪地对她的母亲说，你不是说我工作忙，管不好孩子吗？现在比跟着你的时候乖多了。
　　 他们婚后经济仍然独立，都不舍得把自己的钱给别人的孩子花。她很有存钱意识，生活上精打细算，我小时候是没有零用钱的。看到别的女同学买新衣服、用新文具都非常羡慕，终于按捺不住，一个星期不吃早饭，存钱买了“西瓜太郎”的笔盒。
　　 但她是很喜欢给我买书的，《红楼梦》，《傲慢与偏见》，《飘》，选的都是通行版本，而不是给小学生看的简化版，翻开尽是大段大段的厚重文字，当然也有童话书，《俄罗斯童话》，《德国童话》，也是满满当当的一大本字，没有插图，她不知道，北欧童话，比许多现实文学更加残酷。继父是教历史的，结婚时带来许多书，正史、野史、武侠，他最喜欢的杂志叫《今古传奇》，期期都买。我们家不富裕，但是三个书柜都装得满满当当的。那些文字对上小学的我，艰深难懂，没有人跟我玩，只好一个人读那些念不顺溜的长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母亲在成长中仅仅提供了物质。如今想来，那些书对我的启蒙、给予的智慧，远远胜于其他家长的言传身教。
　　 她当然也爱美。有一阵子，舅舅弄来一个相机，说要带我们去拍照。舅舅是个文艺青年，不善谋生，后来潦倒半生，总问母亲借钱。但因这件事，我永远感激他，那是记忆里她最光鲜亮丽的时刻。那一天，她把我洗的清清爽爽，又新买了一条嫩黄色的连衣裙，她自己呢，涂了口红，穿上最贵的一身套裙，为了搭配她的套裙，她坚持让继父穿上舅舅的西服。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公园，我们坐上三轮车去了烈士陵园，阶梯上、花坛边、亭子里，她指挥着我和继父，配合她摆出种种造型，足足拍了一整天。她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提醒我们，笑，要笑。记得当时的一张照片，我站在假山上，威风凛凛的叉着腰，她站在我旁边，双手扶着我的腰，一张笑靥在镜头前开了花。照片上定格的这一刻，几乎可以这样说，就是我们母女关系的写照。
　　 舅舅家离我念的中学很近，外婆央我跟她一起住，她提出要过来跟一起吃午饭。那时候我还没有分家的观念，只觉得外婆和舅舅都是我最亲的人，听不懂舅妈的冷言冷语。她是明白的，说要给伙食费，外婆不让，说他们全都是吃她的退休工资，她想让谁吃就吃。她知道外婆一向和舅妈不和，也不拧外婆的意思，但以后每次来，都带上鸡鸭鱼肉。
　　 有个医生的女儿跟我同班，成绩优异，会弹钢琴，会写书法，我的成绩处于中上等，但没有什么才艺，在学校默默无闻。她没明说，我知道她心里很在意。她没钱送我学钢琴，买了一本颜真卿的字帖，让我自己练。我写得很认真，但没有老师指点，临摹了许久也没有进展。
　　 川人素爱麻将，有人邀约，她就欣然前往，但她赌品不佳，输了钱要反复念叨，有一次与人起了冲突，那人是出了名的悍妇，吵到后来，拿她离婚说事，她气得回不了嘴。我本来在里屋看书，冲出去把桌子掀了，砸到了悍妇身上，悍妇恶狠狠的朝我扑过来，她忽然大吼一声，你敢打她。两人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费了老大劲才把她们拉开。她后来很少打麻将，开始研究十字绣，绣了钱包、枕套，还绣了一幅三米长的金陵十三钗。
　　 高考后，没有人指点我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一个人趴在床上翻厚厚的《填报指南》，在小本子下记了好几个志愿。那时候，我一心往外跑，目光瞄准了北京、上海的学校，她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怯怯地说，要不就填本省的学校吧，以后我还可以去看你。我想了一夜，重新选了省城的大学。交志愿书的那一天，她拉过我，轻声嘱咐道，小心一点老师和同学，别让他们看见你填的志愿。我愣了，她自嘲道，初中毕业的时候本来想报师范，校长的女儿分数比我低，悄悄把我的志愿改成高中，她女儿去上了师范。我勃然大怒，这些人简直是畜生。她笑道，我还得多谢他呢，不然我怎么当医生，不然，怎么养得起你。
　　 等了一个月，终于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考上了。她在电话里连说了几个好。我们买了卤菜，到舅舅家里庆祝。过几天，她喜滋滋告诉我，那个优秀的女孩发挥失常，只考了个二本，单位里跟我同届的几个孩子里，只有我考得最好。那个暑假，她常常要我去医院，不是帮她拿什么东西过去，就是把她买的东西提回家，后来我明白了她的小小心思，她是想把她考上重点大学的女儿展示一下，从同事们的些许称赞里获得她生活中极少获得的虚荣。
　　 考上大学后，生父家里也为我庆祝，素未谋面的姑姑无意间说，我们家亏欠你母亲。我这才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大年三十，她的肚子有了反应，医生都估计快生了，但生父坚持回老家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生下来了。
　　 她很要强，从未在我跟前抱怨过任何事，我不知道在工作和感情上她到底遭遇过多少委屈。
　　 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只是随便聊聊，但我听出她有些哽咽，在追问下她才说出，医院的护士长因为一点小事跑到办公室责骂羞辱她，我又是勃然大怒，嚷着买票回家，帮她讨回公道。她赶忙让外婆打电话劝我，说已经吵过了，我去只会再生事端，又说今天她感冒了，声音就是那样，并不是在哭。我听着心酸，告诉她我不回去了。
　　 夏天的傍晚，我挽着她去江边散步，喝茶，吃烧烤，她常常看人跳坝坝舞，我劝她去跟着跳，她说，那是老太婆才做的事。她是怕老的。有次她自己在家里染发，我想去帮忙，发现她的发根几乎全白了。我无法责怪时间的无情，唯一可宽慰自己的是，自己毕业后，又去了更好的大学读研，有了旁人艳羡的工作，她的心，大约比起从前舒缓了许多。
　　 自从我结婚，她常常给我打电话，总说，等我退休后，我就去成都，给你们做饭。我开始不明白，直愣愣地说：“我们俩平时都不在家吃饭。”过段时间又说，等我退休后，可以找一家私家医院，帮你们挣钱买新房子。我和老公一起劝说，退休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操心我们。有次，我看到一套一居室，提议买下来。她马上说，我存的钱留给你们换套大房子，以后我每年去住一个月。后来，我终于懂了她的心思，于是跟她一起畅想，等她退休后，跟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孩子也交给她带，这样反复说来说去，好像这件事即刻就要实现。其实我知道，她说这些话，只是她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她大半生都住在小县城里，大城市的生活未必适合她。
　　 渺小如我，只能陪着她一起幻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实现所有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