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距离最近的镇子也有步行近两个小时的路程。父母都是纯农民，无任何特长和技术，仅靠务农和养殖一些家禽牲畜为生。父母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拉扯着我和十来岁的妹妹艰难度日。
　　 那年，由于中考落榜，在家里郁闷了一个暑期，看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去，我只能将眼里的那份希冀暗藏在心底。对他们的来去视而不见，对他们的话语充耳不闻。一天、两天、三天……是眼里的忧郁出卖了我，还是其他孩子的读书声提醒了我的父母？一周后的那个星期六的夜里，我听到父母房里传来的声音。先是父亲的咆哮，然后是母亲坚定不移的话语：
　　 “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聪儿去上高中。他的那份活儿我来干，他读书的费用我来想办法，也由我来还……”
　　 我只感觉黑暗中，母亲的身影在我心里变得异样的高大。
　　 就这样，第二个星期的周一，我怀揣着母亲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一百多元钱，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迈着深深浅浅的步伐，跨入了邻镇一所普通高完中的校门。
　　 那天晚上，因为我什么也没带，当寄宿学生管理员把我带到为我安排的床位时，我看到那里只有一张仅仅铺了一层稻草的床。我本也打算在那稻草上和衣睡上一夜，第二天才抽时间回家拿住宿用品，是邻床一好心的同学让我蹭了一顿饭并和他在同一张床上挤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下午，当我聚精会神上着课的时候，门外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只见她背上背着一个竹编背篓，里面放着一床白底红花的且褪了色的包单棉被，左手提着一个装了水瓶、口杯、香皂、牙刷等日用品的圆形竹篮，右手把一床卷好的凉席抱在腰间，满面绯红地站在教室门口，踮着脚，伸着头不住地向里面探望，额头冒出的豆大的汗滴正顺着脸颊往下滑。
　　 那正是我的母亲。
　　 还没等母亲开口，坐在左面二排窗边的我已经脱口而出：
　　 “妈——”
　　 一股灼热的刺痛顿时袭上了我的喉咙。我红着脖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经过老师的允许，就向母亲走去。是初秋热浪带来的燥热，还是母亲悄然而至带给的温暖？亦或是面对全体师生，从心底冒出来的莫名的自卑？我心里就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具备。
　　 老师示意我出去，我则巴不得尽早逃离同学们的视线。走出教室，我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顺势用手背擦掉了母亲额上的汗水。看看她清瘦的脸庞，酸楚的泪水伴着心疼在我眼里打转。我虽还不能算是一个七尺男儿，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这么热的天，就为给我送这些东西，母亲一大早起床，忙碌了一个上午的农活儿，空着肚皮，马不停蹄地带上这些东西，走上两个小时的路程，又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一路问寻着才来到我的面前，我怎能不为之动容？
　　 来到寝室，我从同学的水壶中倒来一些白开水给母亲解渴。母亲却执意把我推到了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帮我铺好床，草草吞下一杯白开水，催促我赶快回去上课，怕耽误了学习，再三叮嘱了一番，如释重负地向校门走去。我挥手目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噙了好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回到教室，我的心仍然起伏难平。想起母亲为我操劳的身影，我真的于心不忍。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憧憬，我又真的不愿放弃。唯有在以后的学习生涯中以优异的成绩来回报母亲的深恩。
　　 我总算没有辜负我的母亲。经过两年时间的努力，我的成绩由刚入高一时的三十多名跃入了前三名。数理化更是全校的佼佼者。在省、市多项竞赛中都获过一、二等奖。
　　 但令我扼腕叹息的是：我的英语学科，也许是初中基础太差，也许是我骨子里对外国语天生的厌恶，英语一直一败涂地，乃至在结业考试时，尽管考场中作了弊，仍然只混了个四十九分，离六十分万岁的成绩还有一大段距离。无奈当时的教育制度明文规定，对于有一学科经过补考都不及格的学生，将不予发给结业证，从而就拿不到毕业证书。为此，我郁闷了好久，也补习了好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家向母亲讨要补考费。
　　 父亲只听说：补考……交补考费……还领不到毕业证书……劈头就骂了起来。母亲和他讲道理，叫他不能给孩子泼冷水，要激励孩子发奋，父亲则一气之下，扔下锄头扬长而去。为了我，母亲只得忍气吞声，用百倍的努力辛勤劳作，并大量饲养家禽以添补家用，忙完了山上还得料理家务。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尽可能地利用周末在家的时间，帮母亲多干些活儿。
　　 尽管如此，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是刚进入高三年级的第二个星期五，我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铺开书本就复习起来。当我遇到一个问题需要查看高二年级的资料时，找遍了整个房子，居然没有看到一张纸的踪迹。我以前的所有书籍全部不翼而飞。我不知道父母给我收拾到哪里去了，赶忙跑到山坡上询问母亲。他们正在地里挖土，除草。我夺过母亲手里的锄头，自己挖了起来，也正好让母亲稍作歇息。
　　 “妈——我的那些书你给我弄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到处都没找到？”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没有啊！我没有动过你的书。”
　　 “就你那些书啊——”父亲这时接过话题，说话还有些吞吞吐吐。
　　 “我当做废品——卖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脑海里吱愣一个激灵，一股怒火顿时提到了喉咙口。
　　 “爸，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把我的书都卖了啊！那些可都是很重要的书，都是我以后复习还要用的啊！”
　　 父亲本觉得理亏，见我们母子言辞间都带着怒气，加之对我读书的强烈反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口不择言。
　　 “卖就卖了呗，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家里就没钱。这书早就不该念了，人家彭坤和你一样大，都打工挣了两年的钱了，连媳妇都快过门了。你呢？你倒好，还什么花那么多钱补考……还拿不到毕业证……”他略顿了顿，接着说：“我已经跟邻村的李二婆说好了，明天就让你去相亲……”
　　 听说要给我相亲，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三言两语就跟父亲顶起嘴来。
　　 “我书还没念完，相什么亲？要相你自己去相，我不想再听到什么相亲二字……”
　　 “反了！反了！”父亲见我不顺他意，气急败坏，抓起一大块泥土就给我扔来。“你还长大了，我就不信我还管不了你了……”
　　 情急之下，我把这两年来父亲反对我念书的不称职；母亲忍辱负重为了我的前途无怨无悔；以及一直以来压抑在我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儿像放鞭炮一样发泄了出来。
　　 父亲气得脸色煞白，抡起锄头就向我奔来。我也顺势挥起手里的锄头予以挡击。母亲见我们都动了肝火，连忙从地里爬起来，冲过去狠命拖着父亲的右腿，口里直叫：
　　 “聪儿快跑！他是你爸，你不能动手，快回学校去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你不要过问……”
　　 我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恨不得过去给父亲两个嘴巴子。然而，千错万错，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不能那样做。只瞅着母亲那含泪的，带着乞求的眼神，一股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最后扔下锄头，狠狠地对视了一眼父亲那犀利的目光，转身逃了开去。
　　 此后的半年，尽管我多想回去看看我的母亲，帮她干干地里的活儿，哪怕仅仅是帮她刷刷筷子洗洗碗，我都愿意给予母亲一些回报，为她减轻一些负担。但因为离高考期限愈来愈近，我不能再每个周末都回家。而是留在学校尽可能地多学习。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从来不曾下过雪的天气，一夜之间大雪皑皑。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教室里冻得发抖。以不停跺脚，搓手来补充身体的热能。
　　 那天，母亲顶着一路的寒流给我送来了一件新买的紫色涤纶面料的棉衣，自己却穿着一件透风的别人穿过的不太合身的旧毛衣……我再一次含泪目送母亲踩着一地冰冷的雪水离开校园，穿心的疼痛犹如针刺。后来才知道，那件棉衣居然是母亲用卖血的钱给我买来的……
　　 从此，我深感我肩上扛着的重任，我要对得起这么多年默默为我付出的母亲！
　　 然而，命运总是在捉弄人。正当我们进入冲刺阶段的时候，学校由于师资力量薄弱和招生的困难，不得已停办高中部。而我们高三这批学生，马上面临瓦解。班级被四分五裂。我因家境贫寒，没有条件前往城里的重点高中插班学习，不得已回到家，整日面对那片荒芜的，努力耕种也长不出几颗粮食的土地。
　　 我开始一蹶不振。每天行尸走肉般游移在山坡和田埂上。
　　 父亲以为家里从此多了一个干活的帮手，买来几十只鸭子，寄希望于我，想让我为家里创造一些财富。可是，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看不到三月灿烂的阳光，闻不到春天的花草芳香，整日沉默寡言没有笑容，常常对着那些高挂的书籍发呆。还一度患上了抑郁症。是母亲发现了我的变化。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方设法为我排解内心的苦闷和压抑。甚至还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偷偷为我买回相关的药物治疗我的抑郁症。
　　 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三月的夜晚，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母亲趁着父亲睡熟的当口，偷偷来到我的床前，将我唤醒，给了我两瓶白色的药丸，同时塞给我一百元钱。语重心长地说：
　　 “聪儿啊！到外面去看看吧。”母亲说着这些话，用手捂住肚子。我知道，准是母亲的胃病又犯了，心疼地扶母亲坐在床沿，并找来胃药让母亲服下。
　　 “没事，老毛病了。”母亲接着说。“妈向你二叔借了一百元钱，你拿去，跟着村里小二他们去成都透透气吧。他们在省城搞建筑。我已经给他们谈好了，你去那里做小工。一个月下来还是有几百块钱，半年后你就有两三千块钱了，妈再给你凑点儿，半年回来后咱再到城里好的学校去补习一年。来年的秋天，说不定咱真的就已经坐到大学的教室了……”我听着母亲的话语，默默憧憬着母亲为我展望的美好未来，泪眼婆娑地哭倒在母亲的怀里。
　　 “聪儿啊——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妈只有这个能力，再不能给你创造更好的条件，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你不能再呆在家里了。这样下去，迟早会把你给毁了……”
　　 母亲一脸悲戚。但眼里却充满了刚毅和坚定。我伏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赐予我的无穷的力量，迎接着下一个崭新的黎明。
　　 第二天，我等父母上山做农活时，把鸭子赶到池塘后，抄起简单的几件衣物离开了家。远望着山上劳作的母亲，我咬紧嘴唇，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眼眶，但终究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模糊了我脚下的路。
　　 正如母亲所预想的那样，第二年的秋天，我如愿地坐进了重庆医科大学的教室。这一年多的辛酸与磨难，唯有自己才深知其中的滋味。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开始，母亲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笑容。那种幸福和自豪无以言表。虽然，她仍然每天不分昼夜的忙碌，家里还是一样的贫苦，但她那由衷的笑容竟是内心喜悦和幸福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然而，厄运却偏偏降临在母亲的头上。
　　 我念大四那年的秋天，林寒涧肃。我正忙碌于考研究生的事情。故乡却捎来了母亲胃癌晚期的噩耗。我如雷轰顶般坐在宿舍里足足呆立了十多分钟才回过神来。眼泪如泛滥的洪水，从重庆一直流到家乡母亲的病榻……
　　 母亲弥留于人世的时间已不多。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刻。面对医生下达的死亡判决书，我已无回天之力，只能跪哭在母亲的床前，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唯有向母亲讲述我在校园里的荣誉和成就以减轻母亲由于疾病带来的痛苦。在母亲眼里，那段日子却是她最满足，最快乐的记忆！
　　 母亲最终还是永远地离我而去。一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作为她的儿子，我还没能在她有生之年尽到一点孝，那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和痛苦。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是个罪人……
　　 到今天，母亲早已入土为安十几个春秋，我却常常遭受着良心的谴责。母亲将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我。我如今总算出人头地，坐上了重庆莱美医药公司药剂总工程师的交椅。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各大药剂生产公司所争取的对象。我得到了荣誉，也得到了财富，更得到了各类人士的尊重和爱戴……但是，我却永永远远地离开了生我养我，为了我倾其一生的伟大的母亲！
　　 又是一轮圆月高挂的中秋夜晚。我披着一身的月色思念母亲，思念那个为了我奉献一生的女人。有句话叫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却只想说：“天下母亲一般亲！天下最无私的爱是母爱！天下最亲的人永远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