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二家后面有口水塘，呈长方形，约五亩左右。每到雨季，四面八方的水都涌到水塘里，水塘便有了生机，到处都是哗啦啦的淌水声，浑浊的水蓄满水塘，泛起层层波浪，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漂浮在上面，慢悠悠地随波逐流，顺着水塘拐角一条沟渠，流向大约一里路的河里。
　　 一年四季，唯有雨季人们才知道水塘具有蓄水功能。大多日子水塘里长满了水草，只有几汪死水残留在塘中央的低洼处，像几块支离破碎的镜片。
　　 水塘靠西面有条人行道，到了水塘干涸以后，周边人家男男女女路过时，总喜欢提着装有垃圾的塑料袋，毫无顾忌地随手朝水塘拐角处扔去，然后不看一眼地走了。天长日久，垃圾风化后成了一个土丘。到了周末，几个男人拿着耙子在上面掏蚯蚓，蚯蚓有红色和黑色，红色蚯蚓用于钓鱼（渔具店里卖的蚯蚓，每袋要两块钱呢），黑色蚯蚓则带回家给鸡鸭吃，鸡鸭吃了活食，下蛋又大又利索。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好像那堆垃圾让他们沾了不少便宜。
　　 吴老二家在县城北面的郊区，周围几十户人家，大都是下岗职工，清一色红砖红瓦的平房，像两排破旧的纸盒子，摆放在水塘下面的低洼处，这些都是企业房改时，卖给那些职工的。吴老二家不同，两层楼房建在塘埂的最宽处，前面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栽满了橘子树，还养了一条杂交狗，听着院墙外脚步声，那狗汪汪地叫上一阵子，把宁静的天空撕裂开一个口子，声音顺着口子，飘落到很远路。这些在低矮的平房中显得格外起眼，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吴老二是当地农民，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这些年靠出卖土地发了财，走在人们面前，原本平视的脑袋，忽地昂起来，摇摇晃晃的样儿，似乎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人们暗地骂他“地头蛇”。
　　 有了这个“地头蛇”在身边，过去人们都不敢把垃圾扔到水塘里。有次吴老二看见有人将垃圾扔进了水塘，他不声不响地拾起那袋垃圾，扔到那人家门口。弄得人家气得脸红脖子粗，仿佛那袋垃圾泼在自己脸上，颜面尽失。喉咙里呼呼地抽着火焰，却怎也没底气冒出来。看着吴老二扬长而去的身影，许久才狠狠地啐出一口吐沫。
　　 那时，水塘属村所有。离水塘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大片良田，水塘主要用于灌溉。水塘里有条暗沟，平日里用一块石板堵得死死的，到了“双抢”季节，当地农民穿着裤衩子，渡到齐腰深的水里，摸索着那块石板，慢慢地把暗沟打开。水就顺着那条暗沟露出头来，由一条细线很快变粗了，最后像一匹摆动的白老布——哗啦啦地飘向田野。
　　 水塘里不准扔垃圾，人们只得将垃圾扔在靠西面那条人行道旁的墙拐处。墙内原是一家国有企业，后来破产了。周围几十户人家都是那家企业的老职工。与企业朝夕相处二十多年，最终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垃圾。
　　 吴老二家人不经过那里，他一直认为那里是最佳堆放垃圾的地方。企业破产前，曾派人过问了这事，吴老二拉住那人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请你给我们安排一个堆放垃圾的地方。那人支吾半天，说这是企业地盘，垃圾堆放这里，臭气全往车间飘，影响职工身心健康。至于其他地方，你想往哪儿扔垃圾都行，我管不着。吴老二脸皮抽动几下，横肉鼓胀起来，逼近那人说，这堆垃圾大部分都是你们职工扔的，你管不着，关老子屁事啊！既然他们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随后吴老二想，狗日的，不就是一堆垃圾吗？什么影响职工身心健康啦，全他妈的拿大帽子吓唬人。
　　 谁也没料到，垃圾堆放问题还没处理好，企业就宣告破产了。往日机器轰鸣、人来人往的景象不见了，企业很快如一具被掏空的壳，静静地卧在围墙里。那条人行道旁的墙拐处，垃圾开始慢慢地垒高起来。人们由夜晚偷偷摸摸地扔垃圾，迅速转为白天公开行动。只是路过那堆垃圾旁，个个脚下生风，像一只只被惊吓的野兔子。
　　 失去铁饭碗的那些工人，这时才知道自己称谓下岗职工。这名词真新鲜，解释是从原有的岗位撤换下来，还可以重新谋求新的岗位。活了半辈子，忽然明白命运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上。然而谁也高兴不起来，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四处乱飞，碰壁后又向另一处飞去。
　　 吴老二心情好的时候，遇到下岗职工也主动搭讪几句。劝他们想开一点，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想当年食品公司那些人，天天喝猪肝汤，老子羡慕死了，小时候排队买肉时，就想着自己将来像他们那样，一生没白活。现在怎么样？个个灰头土脸地摆上了肉摊子，喊老子买肉，老子还要看看给不给面子。再说你们，当年农村人能够进城当上工人，那是祖坟上冒烟的事，身份地位全都变了。老子一直想不通，我家与你们挨得这样近，咋就一点光都沾不上呢？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吴老二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回味悠长。本想继续说下去，人家不搭理地走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水塘下面那一片良田村里人不去关心了。吴老二解释说，那地方一年到头只能种一季水稻，累死累活地忙活，还不如买米吃省心划算。没事时，他除了搓麻将，就是打听那一片良田什么时候被征用开发。
　　 那一片良田慢慢荒芜起来，下岗职工们却动了心思。纷纷与村里人商量着开挖菜地。村里人倒也爽快，想着比空闲在那里长草强，还给了一份人情。于是，田畈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垄垄整齐划一的菜地。天长日久，时常听到女人站在菜地前使劲地骂着偷菜的人。声嘶力竭，恨不得逮住偷菜的人生吃活剥了。
　　 没有良田灌溉，水塘也就失去了作用。村里有个外号张孬子的人，立即看中了水塘今后的价值，出了十几万元，轻而易举地买下了水塘。张孬子原是个泥瓦匠，这些年摇身一变成了房地产开发商。没有房地产开发资质不要紧，张孬子通过租借人家资质方式，照样把房子建起来，照样把房子卖出去，照样买了小汽车。
　　 吴老二和张孬子是一对冤家。有一次与张孬子干仗，张孬子不由分说，拿起一把菜刀朝吴老二劈过来，吓得吴老二掉头便跑，边跑边大声喊，杀人啦！杀人啦！从此，吴老二再也不敢找张孬子挑战了。大凡说起张孬子，吴老二便骂他是个小混子，亡命之徒。骂着骂着，转而骂什么世道，像这样的人居然发了财！
　　 话说那家企业破产后，眼瞅着机器慢慢地生锈，政府火急火燎起来，四处招商引资，总算说动浙江一位商人前来接收。条件很优越，免除三年租金和税收，在贷款上给予优惠。同时，还在企业大门口挂了一个牌匾，牌匾上几个大字格外醒目：重点保护企业。意思就是说，任何执法部门未经政府允许，都不能进入企业执法的。
　　 企业搞活了，周边下岗职工纷纷跑了回来。不过，那条人行道旁的墙拐处，垃圾被清理后，多了一个告示牌：此地严禁倒垃圾，违者罚款100元。没想到这一招果然有效，那些下岗职工谁也不敢在那里扔垃圾了。那里不准扔垃圾，吴老二孤掌难鸣，便悄悄地将垃圾扔进水塘里，想着水塘是张孬子买下了，正好借此发泄一下。那些下岗职工正愁着垃圾没地方扔，看见吴老二朝水塘里扔垃圾，于是乎胆子大了，争先恐后地效仿起来。
　　 刚开始，张孬子看到水塘里一堆垃圾，很来气，站在那条人行道上骂了一阵，谁也不搭理他，自感没趣。于是也学着写了一个牌子插在塘埂旁：谁要将垃圾扔进水塘里，全家死绝！然而，到了晚上，那牌子被吴老二扔到了塘中央。张孬子家离水塘有一里多路，晚上看不住，白天又要去忙乎工程事。久而久之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后来发现，那些垃圾风化后变成了土堆，心里反倒暗暗窃喜，省去了他今后填塘时几车土呢！从此，就是看见人们扔垃圾，他也不吱声，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反正臭味怎么也飘不到他家那里。
　　 对于张孬子的反常举动，吴老二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张孬子鞭长莫及，奈何不了他们。仿佛那些垃圾扔到了张孬子的家里，很解气。有一次发大水，水塘拐角那条沟渠的涵洞被垃圾堵住了，眼瞅着水位慢慢涨起来，危及到吴老二家房子，吴老二着急了。顶着大雨，四处喊那些下岗职工。大家一听坝要破了，觉得天要塌了，赶紧抄家伙跑到涵洞前忙着疏通，个个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都说还是吴老二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吴老二这时才想起口袋里香烟，忙着掏出来散给大家，谁料到香烟早被雨水浸泡成一盒子浆糊状。
　　 有了这次深刻的教训，大家意识到，扔垃圾到水塘里，还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因小失大，万万行不得。吴老二心中有些忿忿不平，本想在张孬子身上出口怨气，没想到害了自己。难怪那个狗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扔垃圾不管不问，想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了，老天爷真是不长眼！越发觉得张孬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孬，满肚子坏水。
　　 无论如何不能在水塘里扔垃圾了。垃圾堆放何处的问题，成了人们感觉非常棘手的事。有人建议将那片菜地腾出几垄来堆放垃圾，话音刚落，立即遭到那些种菜户的反对，仿佛那一垄垄菜地成了他们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有人扬言，谁要在那里扔垃圾，就将垃圾扔到他家床上。既然谁也不肯腾出菜地来，吴老二出了个主意，叫大家把垃圾扔到塘埂上，然后拍张照片，发到县里网站去。
　　 当时县里正在创建文明县城，闹得如火如荼，县城街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垃圾箱一排排摆放有序，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上级检查验收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网站上登了这张照片，说明表面文章虽然做的很光彩，仍然存在龌龊的死角。领导看到后大发雷霆，这不是恶意抹黑吗？立即责令网站删除那张照片，同时责令相关部门现场调查，如发现情况不实，追究造谣者责任。
　　 吴老二万万没想到，一张照片，居然把天捅了个窟窿，而且扣上了破坏文明建设的大帽子。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垃圾与文明连到了一起。好在情况基本属实，公安人员虽然没有拘留他，还是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说是有问题要通过正当渠道反映，而且照片上的垃圾现象，存在自导自演的嫌疑。着实把吴老二吓得不轻，满脸横肉一颤一颤的，把家里好烟拿出来散。幸亏周边下岗职工全都涌来替他解围，说垃圾问题已经存在好多年了。
　　 第二天，县里立即送来了两个大垃圾箱，摆放在塘埂的拐角处，垃圾定期有保洁员清理运走。不过，垃圾清理费全都摊到了周边家家户户。
　　 水塘的水位渐渐降了下来，塘里的水草露出了尖尖的脑袋。吴老二提着垃圾路过时，心中又不由地生发不平，很想再将垃圾扔进水塘里，转而一想，自己花钱请人清理垃圾，如果不扔到垃圾箱里，那钱岂不花得冤枉？这可是花钱买文明呀！当他将垃圾扔进垃圾箱后，忽地觉得自己有点文明的样儿了。于是，又将头昂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