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画 嫱(小说)
一
对毛延寿来说,“秀色可餐”是一句骗人的鬼话,他阅尽人间美色,依然需要一日三餐,少吃一点都会感到饥饿。事实上,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宫廷画师,他已经衣食无虞,那些美人的贿赂,动辄万金,开始他还不适应。而现在,如果哪个美女自恃美貌而忽视他,舍不得花钱,不奉送“润格”,那他会让她后悔莫及。毛画师已经修炼到了对美人视而不见的程度,这不是说他有柳下惠之风,而是职业使然。每天看的都是养眼的美女,看多了,看久了,便不再有刺激,视网膜和脑垂体都失去了新鲜,代之以疲惫。他知道,面前的这些美女,是皇帝的床上用品,但在皇帝使用之前,她们是画师的用品——她们和他手中的画笔、架上的画布、桌上的颜料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他出场时的道具而已,用完了画过了也就完了,没有人整天对一块画布、一支画笔和一桌颜料念念不忘的。
再加上宫中美人大多是掌权太监为皇上遴选的,这些太监的审美观念往往要落伍一个时代,能选出什么真正的美人?那太监因为已经阉割,失去了性器官,不仅是少了那一嘟噜肉,而是内分泌已经紊乱,荷尔蒙分泌不同于正常男人,这样的变故直接导致他们精神变态,心理失衡,让他去选美女,相当于让苍蝇去选蝴蝶,让公猪去选骏马,真是难为死他了。他们整日在宫中,在皇帝的身边,其本能就是揣摩圣上的意思,头脑中没有什么是非标准。让他们去选秀女,就是要他们揣摩皇帝在床第之间的想法和意思,而这恰恰是因人而异的,他怎么知道皇帝的性取向、性喜好呢?何况太监大多从小已经阉割,没有和女人性交的直接体验,床帏之妙,鱼水之乐,他只能想象;他们永远也想不透的是,如果说床上有乐趣,为什么他们听到的是那些女人每每要痛苦地呻吟;如果说没有乐趣,她们为什么整天向往,甚至不惜身家性命要和皇帝睡上一觉;他们想不通,这燕瘦环肥,有何分别,云雨接喋,妙处何在?
当然,最后为皇帝选定女人,决定皇帝“爱”谁的,往往是那些寡妇老太后。因为皇帝是自己的孩子,像民间一样,这些太后也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往大里说,可以拔高到孝与不孝的高度,往小里说,就是给皇帝找一个工具,既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也是泄欲的工具,今天用明天扔,要不也就不会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样哀怨的诗句了。太后首先是女人,自古以来,女人的敌人就是比自己年轻貌美的女人,所以每一个选进宫中的女孩都是太后潜在的敌人;太后原本都很美貌,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人老珠黄。所以,让她们去为皇儿选女人,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也许她们注意臀部比注意面部更多,注意小脚比注意纤手更多,他们用似是而非的审美标准去衡量女人,用德言工容那一套陈腐的标准来要求女人,把传宗接代,能生出小皇帝当作终极目的,他们信奉好看的脸蛋不当吃不当喝,而宽肥的臀部则意味着能生出儿生出女。所以毛延寿知道,让这一班人选出来的美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个个丰乳肥臀,膀大腰圆,面如铜盆,神如泥塑。有的也非常艳,但是一种俗艳,一种低俗的艳,让人生厌的艳,大多看不出什么特色。可以说,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会被选进宫来。
毛延寿是画师,画得久了,阅人多了,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审美取向,总结出了自己心目中美女的大致标准,那就是没有标准。他认为,同样精致的五官,放在这个女人脸上是美的,放到另一个女人脸上就会不美,甚至是丑的,个中奥妙,难以尽言。画得多了,会审美疲劳,他每天要做的,就是抬眼看一看端坐在面前的被画的女孩,然后在画布上勾勒出大致的线条,接着是慢慢地着色,慢慢地描摹,慢慢地修饰,画成以后交给装裱匠人去装裱画轴,一切工序完成之后,由毛延寿亲自交给宫中一个叫刘根柱的总管太监,便大功告成,剩下的,就不是他的事了。
剩下的是太监和皇帝的事。当然,严格说起来,是皇帝一个人的事……
不当值的晚上,刘根柱大总管喜欢约毛延寿大画师一起去宫外的小酒馆聊一聊,喝两杯。所以,毛延寿对皇帝选择和临幸女人的流程也是非常熟悉的——晚上,皇宫里烛火煌煌,皇上批完奏章,端起玉杯,啜一口上好的香茗,伸一下懒腰。此刻,侍立在侧的太监赶紧呈上新绘好的宫女画像,供皇上御览和挑选,皇上展开画幅,微启倦目,太监密切注意着皇上反应,看到皇上眼睛一亮,或者爱不释手,或者以手摩挲久久不停,太监知道,皇上十有八九已经决定今夜留宿何处临幸哪个美人了——想到自己的画作竟能为一个人带来恩荣富贵,毛画师颇有成就感。
然而,当王嫱坐到他的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毛延寿的成就感顿时荡然无存。他不明白,自己与王嫱也不是第一次相见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感到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修炼多年自诩心如铁石的老画师竟然心旌摇荡起来。他自问,你难道不知道她是皇帝的女人?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下午,轮到毛延寿画师为掖庭待诏王嫱画像。王嫱和新选进宫的数千秀女来到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一些秀女为了早见天颜,纷纷贿赂画师,请画师早点为她们画好像,便可早一天呈上去,只有摆到皇帝面前,才有被皇帝选中的可能。但是,摆到皇帝面前不一定就能选上,要想让皇帝看上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画师把自己往漂亮里画——为此,她们出手阔绰,不惜以重金贿赂画师。到头来,有人说画师毛延寿笔下秀女的美丑妍媸,已经不反映真实情况,而只是反映“润格”的多少了。
这一阵子把画师忙坏了,到底画了多少美人,他已经记不清楚,每天只是机械地画啊画,原先的激情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只是重复劳动。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也必须记清楚,否则他就无法下笔,好像失去了动力,那就是这些女人送到他府上银两的数目……
毛画师记得清清楚楚,唯一什么都没有奉送的,就是那个心高气傲的王嫱。所以,等大家都画完了,有的待诏,已经奉诏伺候过皇上枕席,太监早已经清清楚楚地记下了她们与皇帝交欢的时间。而这个掖庭待诏王嫱,居然连一张画像都还没有画出来,更谈不上得见天颜了。
这天终于轮到了王嫱。
掖庭待诏王嫱来到了画室,在画师面前款款坐下,轻启秀目。画师手执画笔,抬头打量眼前的模特,二目交接,毛延寿心中百感交集,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说着,手不禁颤抖起来,以至于连画笔都拿不住,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王嫱起身,走了过来,她弯腰捡起画笔,双手递给画师,说:“画师,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画师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昨夜睡眠不佳……”
“哦,”王嫱沉吟了一下,“那——要不今天算了,画师歇息吧。”
这就是这个叫王嫱的女孩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些宫女为了早一天让自己的画像能呈给皇帝,一个个都急猴猴的,甚至不惜花钱,让画师赶工,哪一个会管你画师的劳累。
“不,我不用休息。请你坐好。”画师对王嫱说。
他举起了画笔,在画布上画下了第一笔,但似乎并不满意,立即换一块画布。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以往得心应手的画笔,今天变得非常沉重,每一笔都非常困难。眼前的这个女孩端坐着,神情坦然,目光淡然,自己的心里为什么要翻江倒海呢?
大画师原是习武之人,年轻时曾随名师练习搏杀、剑术和格斗,十五岁时一场大病险些夺去他的生命,从此身子弱了下来,只好弃武从文,改习绘画,一直干到宫廷画师。直到现在,他画室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弓,一筒箭。绘画间隙,王嫱好奇地走过来,抽出一支箭,像孩子一样地把玩着,她并不急于让画师画像。她看到,他的每一支箭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字符,细看原来是一个篆体的“寿”字。这也许就是画师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吧,王嫱把箭在手,久久不肯放回。画师说:“你喜欢,拿去玩吧。”
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竟然是一支箭!
作为老资格的画师,毛延寿熟练各种画法。他算得上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了,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在与大太监刘根柱喝酒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就是一个画匠,和木匠瓦匠铁匠一样。
“为什么这样说?”刘太监问他。
“每天面对差不多的美人,仿佛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要按照她们的意愿画,个个都要求画出她们最美丽的一面,不需要一点创意,岂不与匠人一般。” 毛延寿说。
但今天,面前的这个王嫱,既不急于让自己赶工,又不提任何要求,仿佛一切与已无关,她的任务只是坐在那里,从而让我顺利完成绘画而已,那么,我该如何下笔呢?
忽然,他想起了前些日子,想起了那天给那个叫桂枝的掖庭待诏画像的经过。人家的那个重视啊,把自己当封疆大吏的大名鼎鼎的老爹都抬出来了——“家父让我问候画师,说方便时将亲自登门拜访画师,万望画师费心……”
而且人家出手阔绰,不由得你不心动,不怕你不尽心。甚至,桂枝说了:“得见天颜之后,也不会忘了大画师,画师需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奉献,哪怕最宝贵的……”
毛延寿冰雪聪明,天生是一个画画的料子,尤其是画人,画美女,那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看过他画的人,都夸他是丹青圣手。传到一心盼望皇帝宠幸的那些宫女的耳朵里,轮到她们画像的日子,她们非毛延寿不画。本来画那个桂枝是别的画师的事,可桂枝有钱,花费巨万,毛延寿终于答应为之作画。这样一来,毛延寿虽然“润格”高得惊人,但“生意”也好得不得了,较别的画师,毛延寿更加辛苦,而且见过的美人也更多,以至于到最后形成了疲劳,对美人视而不见了。
作为画师,他们不光要画这些选进宫来的美女,偶尔皇帝也会派画师参加选美,让他们在大太监的领导之下,亲自参与全国各地的选秀活动。毛延寿想起三年前的秭归之行,如果不是那一次参与选美,他就不会遇见王嫱,如果不是偶尔听到王嫱的话,毛延寿会一直在宫廷当个默默无闻的画师,直到寿终正寝,也就不会三年来,虽同处宫禁,却如相隔千里,连见上一面都不能够。当然,如果不是毛延寿,烈性子的王嫱说不定身赴激流,早已向湍急的香溪一跳了之了。
二
又到八月,皇上派遣的选秀的队伍今年来到了湖北南郡秭归。这天清晨,在一片肃静、回避的喝道声中,队伍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好不气派!
其实,“选秀女”是后来的说法,古代要文雅一点含蓄一点,叫“采选”,所谓采选,就是由皇帝定下条件,组成专门班子,通过各种手段,从民间挑选容貌姣好的女子入宫来服侍皇帝。采选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时间,大体是每年八月,朝廷派遣专人当头头,再找一些专业人员,一起到乡间阅视良家童女,这些童女有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年龄,必须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选中者没有商量,当即上车,载入后宫,然后再从中择优,让皇帝“登御”。凡有幸受到皇帝宠幸,得沾“龙泽”的,就有可能立为妃嫔。这里的登御、龙泽等等,都是小生我生造的词,是文雅的说法,其实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女孩凡是能入皇帝法眼,有幸和皇帝睡了觉性了交的,就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级别较高的后宫女人;如果争气,一受龙种肚子就能鼓起来的,那就更有权利傲视别的宫女;更进一步,如果十月怀胎,一朝诞下龙子,不仅一下子地位更高,而且未来充满希望,这肚子里可能会钻出来一个皇帝,而且一人有功,家人会一起跟着走运;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这龙子在皇家倾轧当中侥幸活了下来并最终当上了皇帝,那当然是母因子贵,贵不可言。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这八月乃是朝廷向农民征收算赋之日,故这采选来的女孩也被称之为“算人”——可见秀女也是税赋之一种,是百姓向帝王奉献的有生命的特殊赋税。
全国各地的民众对皇上一年一度的选秀女活动差不多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情况不同,人们怀着的心态也就不同,他们或热心期待或恐惧害怕或冷眼旁观。有的地方因交通闭塞,久属化外,一些草民还闹不明白,他们纳闷的是,咱不就一个皇帝么,为什么年年要兴师动众的给他选女人?到底他皇帝老儿要那么多女人干啥?也有人进一步思考,那么多美女,他一个男人,吃得消么?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教育,作为皇上的子民,当皇上有难处吃不消时,应该为皇上分忧,为皇上解难,但眼前这事,咱平头百姓想为皇上分担点,可怎么分、怎么担呢?
“不知道这一次谁家的女娃子要倒霉呢!”一个书生在人群中观望,然后迂腐地叹息着。
“不知道这一次谁家的女娃子要走运了。”一个卖菜的老头,手拎一把芹菜,立在路旁,睨着老花眼,看得口水拖了出来,几根焦黄的胡须不停地抖动着。他心底里只恨自己不是十六七岁的女儿身,不能到皇宫里吃香喝辣,也恨自己的丑婆娘没有生出如花似玉的好闺女,叹自己这辈子是当不上皇帝的老丈人了。
路边有一个茶楼,楼上有雅座,一个公子端坐喝茶,几个随从环绕侍候。听到喝道之声,公子起身,凭窗眺望。
那几个随从信口胡吣,一个说:“听说皇上青春正盛,夜御数十女,白天还日理万机,竟无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