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萧瑟秋风乍冷
　　 蜜蜂走了，蝴蝶打蔫了，醉倒在西风里沉沉睡去，花瓣一片片的凋零，树叶飘了一地，被西风卷起，旋转着，飘飞着，抽在脸上像刀子割得一样疼。满仓觉得好冷，肚子又饿，肚肠咕咕地响，一股酸水直往上漾。他背着书包，顶着西北风往家跑。在村头的路口，迎面来了几个人，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看到满仓，女人操着山东口音说，小兄弟，张文生家住哪里？
　　 满仓站住脚，仔细打量来人说，你们找他家？
　　 是的，张文生是俺表哥，俺一家子来投奔他。
　　 满仓顿时产生一种排斥的感觉。这年月，各家大小都掐着半拉瘪肚子，还投亲戚，哪来的粮食呀？满仓看也不看他们母子一眼，回头就走。
　　 小兄弟，知不知道你倒是给俺个话呀。
　　 满仓依然头也不回的走着，她们一家紧紧跟在后面。
　　 走到家门口时，满仓停住了脚步没好气的说，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难道还要跟到我家去不成么？
　　 这时女孩开口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和你打听个人家，你知不知道好歹给俺个话，哪有你这样闷葫芦的，连个话也不会说，还向我们歪鼻子瞪眼睛。
　　 满仓一直没在意这个女孩，听见她像连珠炮一样清脆的声音，不禁仔细端详着女孩。虽然穿戴破旧，但也干净利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圆圆的，小脸白净得像剥了皮的鸡蛋。满仓不禁产生了一丝好感，用手一指说，就在东院。随后一个人走进自家院里。
　　 女孩看看母亲拉着弟弟直奔东院走去。
　　 天快黑了的时候，满仓吃完饭，去铁柱家玩，看见有许多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他好奇的走过去挤进人群，原来是白天他在路上遇到那娘三个。
　　 人群发出叹息的声音，唉……这年月，家家填不饱肚子，还投亲靠友，谁家肯收留啊。原来这娘三个投奔张文生家，并且说自家男人的参加抗美援朝一个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部队定性说他们叛国投敌了。这样的家属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当然是没有好烟抽的，整天挨批斗，扫马路掏厕所，还得看大家的白眼，听人们谩骂。加上自然灾害，没有粮食吃，连树皮都吃光了，公公婆婆本来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加上生气上火，又没有粮食吃，双双死去。春妮含泪求乡亲们帮忙埋葬了二位老人。这日子再苦再难总得过呀。他们听说东北地大物博，生活好过些，所以就贸然来投奔表哥。没想到，表嫂死活不留。
　　 我说弟妹呀，不是表嫂六亲不认，这年月，我们家还吃不饱，那有闲粮食给你们吃啊，你们还是另谋出路吧。表哥虽然不当家，还是亲手蒸了一锅窝窝头，炖一锅白菜土豆，让他们娘三个吃个饱。对他们说，实在对不起，我家确实没办法留下你们，何况，你们还有政治问题，就在我家住一宿，明天你们就走吧。可是，媳妇却说，不行，马上给我走人，我是生产队妇女主任，你哥是治保主任，怎么能收留你们叛国投敌分子家属？明天传出去，我们都完蛋了,你们走吧。
　　 娘三个哭着离开了张文生家。
　　 满仓本来善良，听大家议论，看着可怜的一家人，顿时心生怜悯。他走到过来，拉着满脸泪水女孩的手说，起来，你们先到我家，我跟妈妈说说先住下，明天再说。
　　 满仓爸爸妈妈都很善良，看见儿子领回来三个人都吃了一惊。
　　 妈妈说：满仓，这一家子是谁呀？
　　 女人低下了头怯弱的说，我们是从山东巨野来的，本来投奔表哥家，可是他们说生活困难，没有收留我们……
　　 满仓说，妈妈爸爸，他们也太可怜了，大老远来的，人家不收留，眼看天黑了，我们要是不收留他们就得住露天地了，大冷的天，多可怜啊，妈妈咱们就让他们住下吧，啊？妈妈……
　　 满仓妈妈心里犯难，可是看着这一家老小怪可怜见的，又听满仓说了他们的情况，虽然十分为难，但是，看到这一家子没地方安身也起了同情之心。
　　 好吧，那就先住下吧，今天我们大家挤在一起对付一夜，明天把仓房收拾出来让他们娘三个住下吧。满仓爸爸也表示同意，这才把这一家安顿下来。
　　 女孩叫盼盼，十六岁，是个美人坯子，水灵灵大眼睛像会说话一样，顾盼生辉，虽然很瘦，个子倒是不矮。男孩叫望望，十三岁。妈妈叫春妮，三十八岁，虽然徐娘伴老，倒也风韵犹存。她人很勤快，也良端庄。她领着两个孩子把仓房收拾得干干静静，满仓爸爸给他们盘了一铺小炕，搭上炉灶，戳起烟囱也算一户人家了。满仓妈妈把自家唯一的半袋小米装了一小盆送过去说，妹妹呀，你勤快些，出去采些野菜对付着吃吧。眼看着就拉庄稼了，也可以捡些粮食，再捡些土豆，甜菜英子，冻白菜，再捡些柴草，这个冬就算度过去了。明年开春再做打算吧。
　　 春妮千恩万谢，连忙说，谢谢嫂子，你们的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孩子们长大了总会有个出路的，我们不会忘记你们一家的好处的。
　　 满仓妈妈桂兰说，哪里话，谁家还没有个为难灾险的，俺们也不图报，只希望你们一家能好好活下来，把孩子抚养成人就好。
　　 满仓爸爸丁强和媳妇桂兰商量，冷不丁来了几口人，咱得向生产队报告啊，怎么说呢，这平白无故收留一家子，得想个办法。
　　 桂兰说，这好办，就说是咱们远房亲戚呗。
　　 好吧，就说是咱奶奶弟弟的儿媳妇，咱表弟没了，孤儿寡母投奔咱家来，图个活命。
　　 他们给队长送了两把黄烟，一只老母鸡，真的就这样向生产队报告了。生产队同意他们临时居住在这里，并且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等有机会想办法给他们落户。
　　
　　 二、两小无猜情深
　　 春妮勤快能干，一天不消闲的忙碌，撂下耙子就是扁担，秋天，他跟着桂兰出去捡庄稼，苞米、土豆、麦穗、谷穗、大豆等粮食还真的捡了不少，捡来甜菜疙瘩熬成糖稀还换了些钱，小日子过的有声有色。并且把两个孩子都送学校上学了。满仓比盼盼大一岁，他们在一个班读初中。满仓处处护着盼盼，帮着盼盼。盼盼学习很好，有时候满仓还要抄盼盼的作业。别的同学看了眼热，也抢着抄盼盼的作业，满仓却不让，几个男生恨恨的说，你等着，盲流子还反天了！
　　 你说谁盲流子？
　　 哈哈哈……碍你什么事？她是你啥呀？小媳妇啊？还是小情人？哈哈哈……
　　 你们这些乌鸦嘴，看我不揍死你们！
　　 哈哈哈……揍死我们？来呀满仓，来呀……哈哈哈……就说！就说！气死你，盲流子，转悠悠，到处乱跑不嫌丢，不是特务是苏修。哈哈哈……
　　 满仓拼命了，和那些孩子滚打在一起。
　　
　　 盼盼搀扶着看伤痕累累的满仓回到家里，伤心的泪水顺着白净的小脸流下来，她拿出自己洁白的毛巾，用温水投了一下，轻轻的给满仓擦拭着，不知为什么，满仓每呻吟一下，她的心就跟着抽搐的疼，她一边擦拭一边流泪。轻轻的问，满仓哥疼吧？
　　 哦，不疼，没事，小意思，这点伤算什么呀，看你还哭鼻子，你们女孩子就是脆弱。
　　 你算了吧，别装了，真的不疼么？说着一使劲。
　　 哎呀！你谋害亲夫啊？
　　 去你的，贫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又一使劲……
　　 哎呦哟……你唬啊！
　　 看你这孩子，没正形，刚才还哭，这又笑了，别闹了，看看你满仓哥哥为了你和人家打架，都伤成啥样了，你还闹。给我，盼盼妈妈春妮说着接过毛巾，给满仓擦拭干净，又涂上消炎药水，亲自做一碗疙瘩汤，盼盼端来一点点的喂满仓吃。
　　 满仓明明没什么问题了，可是，他还是不愿意起来，这样赖在炕上，盼盼可以陪在自己身边。
　　 学校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批评了几个闹事的学生，并责成他们和家长一起给满仓和盼盼赔礼道歉。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盼盼和满仓两颗青春懵懂的心暗暗的靠近了许多。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上地里帮大人干活……
　　 十八岁的盼盼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出水芙蓉一样美丽，可是，由于家境贫寒，妈妈拼命忙活也很难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因为没有户口，再加上爸爸的问题被这里知道，老家已经来人外调，把爸爸叛国投敌的事情对生产队进行了通报，妈妈又回到了原来的五类分子家属待遇，又开始了扫大街，掏厕所的生涯。还要经常挨批斗，向队里汇报思想。学费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还要交借读费。怎么办？盼盼决定不念书了，下来帮妈妈挣些工分，供弟弟望望读书，妈妈虽然不同意，还是拗不过盼盼，只好如此。亲戚当然不敢靠前，左邻右舍更是避而远之，好在有满仓一家的帮助和不离不弃，满仓妈妈说，别管那些，你男人好歹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个连全没有了，怎么就知道是叛国投敌了？就不会全连覆没么？如果都牺牲在森山老林旮旯胡同里，谁能找到他们呀？要是这样，还是革命烈士那。
　　 满仓初中毕业也回家干活了。他和盼盼又可以朝夕相处了，田间地头，夕阳西下，都留下他们的身影。尤其一天的疲劳，和尘土飞扬，他们一身汗加上灰土，浑身粘糊糊的，他们收工直接跑到大江边脱了外衣跳进清凉的江水，洗掉一天的灰尘和劳累，那才叫舒服。青年男女们嘻嘻哈哈玩耍着，有的用力地擦拭一天的污浊；有的像鱼儿一样潜水游泳；有的互相泼水打水仗，有的不会游泳也学着狗刨，在水里用力蹬着刨着……这一刻他们开心极了，他们是天下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人。满仓凑到盼盼身边，看着盼盼笨拙的学着狗刨，觉得好笑，就说，盼盼，别白浪费功夫了，来，我教你游泳。
　　 盼盼趔趄着站起来说，好啊，满仓哥，教会了我请你吃鲜瓜。好，一言为定。
　　 我家地里鲜瓜都熟了，我留起来给你吃。
　　 好，来，来，我告诉你游泳首先要学会潜水，憋足一口气，潜水，时间越长越好。然后试着在水中飘起，四肢同时用力分水，保持平衡，用力向前……
　　 哎呀……我怎么浮不起来？
　　 满仓急忙去拉盼盼，却没有拉到。满仓不禁心中一惊，大声喊起来，盼盼……盼盼……
　　 没有回声，只有江涛呼啸。
　　 满仓来不及多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屏住呼吸，用力搜索着，可是，已经搜索一华里多，没有找到盼盼。他心急如焚，坏了，盼盼，你可别吓唬我，快出来吧，盼盼……他带着啼哭大声呼喊着，水面上传来他的回音。他钻出水面，辨认一下方向，计算一下水的冲击力，大约方位。又一个猛子扎下去，经过拼命的冲刺，他来到下游两华里的地方，这里是个四五米深的漩涡，水到这里打着穴旋转着，把水面上的杂物都吸进这里来。满仓潜进这个漩涡，仔细的搜索着……一米，两米，三米……几十米过去了，满仓突然摸到了一团肉乎乎的东，不用说，他知道这一定是盼盼，他用力托起她，拼命向前游去，可是，可恶的江水打着转，又把他们打回原来的深水里去……
　　 不好！难道我们真的要葬身鱼腹么？不！盼盼挺住，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加油！
　　 不知是盼盼真的听懂了满仓的话，还是满仓自身的力量，他一个鲤鱼打挺拖着盼盼冲出了好远。他拼尽终生力气，用力向前划去。又一个漩涡打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满仓闭着眼睛嘴里叨咕着，龙王爷爷龙王奶奶快显灵，救救我们这两个可怜的人吧，家里还有老妈妈等着，发发慈悲吧，他用力再次冲刺，终于逃出了那个号称死亡井的锅底坑。他一只手托着盼盼，一只手用力划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盼盼救了回来。可是，盼盼了无声息，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天边的最后一抹红云褪去了颜色，飞鸟盘旋着寻找归巢，还不时发出几声凄凄的叫声，青蛙却在鼓噪……天朦胧胧地落下了帷幕。伙伴们早就回家了。满仓看着躺在沙滩上的盼盼，俯下身去摸摸盼盼身体还有温度，好像还有一丝气息像游丝一样微弱的在体内游移。
　　 盼盼，醒醒，醒醒啊……盼盼，你叫我怎么向婶子交待啊（他和盼盼妈妈叫婶子）？控水，对，控水，他突然想起看到别人被水淹了，都要把满肚子水控净才行，怎么办呢？这里没有墙头什么的可利用地势。有了，他一哈腰背起盼盼，把她整个身子搭在满仓肩上，他使劲颠着，只听盼盼嗓子里像小鸡打鸣一样，呴呴，呴喽……的响着，大口大口的水吐了出来。直到没有了声音为止，满仓才把盼盼放了下来。可是，盼盼还没有清醒过来。人工呼吸，对了，人在窒息的时候紧急抢救可以人工呼吸的。他再次付下身去，把嘴对准盼盼冰凉的花骨朵一样的小嘴上，开始了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只听见盼盼喉咙里呼呼的响了几下。满仓再次呼吸，一口痰从盼盼嗓子吐了出来，一丝阳气悠悠还转而来，盼盼终于醒了。她慢慢睁开眼睛，满天星斗，一轮弯月挂在冰冷的苍空，眼前却是一张苍白挂着汗珠和泪水的脸。盼盼仔细辨认着，谁呀？是没曾谋面的爸爸么？还是可怜的妈妈？不是，都不是。是谁呢？她仔细搜索着……突然想起来了，满仓，满仓哥哥……
　　 盼盼……盼盼……你可吓死我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吧，我是满仓哥哥。
　　 啊……满仓哥哥……
　　 盼盼这才想起刚才惊心的一幕，一个激流把她冲向一个漩涡，她拼命挣扎，可是那漩涡太邪性，就像有磁铁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后来她觉得在大口地喝水，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走进了一个美丽的天堂，那里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小桥弯弯，新月弯弯，美丽极了，再后来觉得有人在拖着她，呼喊着她，她很生气，可是最后还是跟着声音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世态炎凉现实的大地。想到死去的可怕，想到活着的艰辛，她一下抱住满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