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埋着头数了数圈里仅剩的十几只山羊，叹了口气。寒风像一把鞭子一下一下抽打他的皮肤，生疼生疼。一场瘟疫让他突然死掉了四十只羊。春上时，乡里来了位保险公司的职员，来家后脱了鞋上炕坐着就不走了，将保险的好处讲的头头是道，天花乱坠。老六不参加保险，但是，小张就是不挪窝。老婆煳的黄面饼子，一钵子炖酸菜端上桌子，这家伙凑到饭桌前，也不客套，抓起饼子，抡筷子大口大口吃起来。老六刚想问，喝不喝点小酒。小张主动要酒喝，而且还要是佳酿的高粱酒，他说有劲道，喝到肚子够味！
　　 那天，老六被逼无奈才从皱巴巴的兜里掏出一百元保险费。颤抖着手签了字。小张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啊！我不会骗你的，我……咯，咯，如果羊损失了，第一时间就告诉我，咯，咯，我一定替你拿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款。”小张打着饱嗝，边往外走边说。那时候，老六就觉得晦气，羊不是好好的吗？一头公羊，黑色的正趴在母羊身上撒欢，秋后又会繁殖一批羊羔。春天刷一次羊绒，过了夏天，再卖几只壮羊，儿子读大学的钱就差不多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快过年了，儿子来电话说，马上要带个同学回家,是个女孩子。嚷着要吃羊肉。老六拍着胸脯说：“来吧，咱家正宗的山羊，管她吃个够！臭小子，对爹说真话，是不是要跟你搞对象？！”
　　 儿子没再说话，只是叫他准备准备，把家拾掇干净。挂了电话，老六心里就敲开了小鼓，这还没毕业就领个媳妇回来，家底本来就空捞捞的，杀只羊是小事，女孩子第一次来不给点见面钱说不过去。老六算了一笔账，给她二百元拿得出手，这笔数目相当于五头羊绒的价钱。想着想着老六就难受，赶着羊走在大街上，心情仿佛被谁抡一巴掌的火烧火燎。转念一想，也是好事。村里的娃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儿子不仅进来了名牌大学，这又在第一个寒假带城市的女孩回来，岂不是喜上加喜吗？那些日子，老六就连梦里都希望他的羊长得又肥又壮，产很多的羊崽子。
　　 羊瘟疫扑棱棱夺走了他的一大半羊，老六请来了县里兽医站的兽医，灌药，打针，该想到法子都用了，羊依旧决绝的闭上了眼，每死一只羊，老六就哭一场，守着死羊坐上半天。他的脚前躺着好多旱烟蒂。他把所有的痛苦捻进烟里，以此化解内心的狂躁烦乱。他没有理由倒下，这个冬天掏空了自己，阳光惨淡的照耀着一切，山路上突然驶来的三轮车，打破了村子的寂静。老六抬起疲惫的眼睛，扫了一眼。死去的羊，像一座座灰土土的山丘，它们的呻吟就像一把刀子，在切割着他的灵魂。岁月似乎凝固了，老婆见他坐得太久了，就过来喊他，他也不应，几年了，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卖羊，刮羊绒。如今，一个榔头把他打进冰冷的地窖里，那辆三轮车径直开进院子，老六这才看清是乡里的羊贩子，武大郎，因为身材矮小，五大三粗，人送外号武大郎。跳下车的武大郎，拿小眼睛瞅了一下那些东倒西歪身体僵硬的羊，说：“哎哎，我说老六，你给个价，这些羊我都拉走。”
　　 武大郎把鞋底粘着的羊屎蛋蛋，朝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蹭了蹭，“呸呸，老六，你墨迹啥，听好了，我不会少给你钱，这个数。”武大郎伸出一巴掌。
　　 之前，听人说过，市场上摆在案板的羊肉猪肉，绝大部分是贩子们从养殖户手里收购的死猪死羊，很多人吃了，尤其是工薪阶层吃得多，黑心的贩子们，低价收购，高价卖出。为了逃避卫生检疫部门的眼睛，他们常常神出鬼没，一般是在晚上或者数九隆冬的时候进行，在村镇安放眼线，一个暗藏的收购点。大贩子暗箱操作，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别怕，他们用人民币贿赂好各路神仙，这死羊肉猪肉在市场上的流通，不仅危害了人的身心健康，还把瘟疫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更远。村里人早就谈虎色变，对这些贩子深恶痛疾。但是，现在，老六不得不考虑在它们身上捞回一点钱，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武大郎给的数目也不少。
　　 “老六，咱不能卖！这不是坑害人吗？眼看好过年了，一旦别人吃了死羊肉落了病，出了人命，你良心能过得去吗？要我说，就统统埋了。”翠花提溜着烧火棍过来劝道，羊接二连三的死，好几天两口子没吃顿饱饭。马上到春节了，儿子和他的女同学来家，遇上这样的事，还不愁死了？也不吉利！
　　 老六更上火的是，儿子回来这一走，没个万八千的哪行。武大郎过尽千帆，啥样的人一看就十拿九稳，他知道老六需要钱，上前拉了一把老六，“走，咱进屋说！”
　　 日头偏西时，武大郎将死羊装上车，上面压了些柞树棵子，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到底下是什么。然后，吹了声流氓哨，开车绝尘而去。
　　 老六两口子坐在炕沿数那几张钱，又放在日影下端详了很久，翠花说，“就怕武大郎给的是假钱！对了，老六，春天咱们投的那份保险呢？”老六一拍没有几根毛的大脑壳说：“我的天啊！我怎么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老六来不及吃晚饭了，老婆找到那张保险单，老六在灯影下端详了许久。有些失望，因为这张保险单没有标明，财产损失后基本赔偿数额。也许，是自己大老粗看不懂？女人的眼皮昨夜哭过，肿的像樱桃。老六的心不由得被抽了一下，滋滋的疼。“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老六，你趁早去一趟小张家，白天他总不在。”没等老六回答，女人就从箱子里翻了件八成新的衣裳，老六套上身，也没顾得扣上扣子，急火火的朝小张家走。
　　 寒风仿佛女人尖尖的指甲，在一下一下抓挠着老六的脸。稀稀拉拉的庄户人家，就像棋子散落在古榆白杨之间，没有月亮的夜晚，老六的脚步声在大街上踩出吧嗒吧嗒声，引得几只狗嗡声瓮气的叫了一阵，空气中弥漫着苞米粥煎小咸鱼的清香，老六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羊遭了瘟疫，好几天没粘老酒了，女人比他更难受，饭桌上只扒拉口饭就撂筷子，这么一个家境儿子要是领城里的姑娘回来，能养得住金凤凰吗？老六知道儿子很爱面子，不然每次来电话，都嘱咐他将家里家外拾掇的干干净净。如今，庄子里的人在翻新房子，装修屋子，儿子虽然没说出口，但言外之意就是希望老六把家里装修一下。老六的腰杆是撑不起来了，卖羊绒和青壮羊的钱，都花在儿子身上。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六有好几年没买件褂子了。
　　 刚拐到小张家的院子，冷丁从暗影里窜出一条大黄狗，把老六吓得一趔趄坐在地上，猛了猛胆子吼了一嗓子：“鳖糕操的，我砸死你！”小张家的门被吱的推开，借着朦胧的光线，是小张的妈迎了出来，“哎我妈呀，原来是老六啊！这么晚了，扰民不是？！”
　　 老六这个气，感情你家的狗把人吓成这样是活该？心里在嘀咕，嘴上却没这么说。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了句：“是我，老六！臭要饭的。”
　　 “老六，听你这话不带劲，今天天阳从西边出来的？咋的，是不是喝醉酒走错门了？”
　　 “没有喝酒，我来的就是你家，怎么不想让我进屋？”
　　 “瞧你说的，进来吧。”小张的妈将老六迎进屋。老六也没客套，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这女人明显是财大气粗，老六就不信这个邪。小张的妈有些意外，在村里还没几个人敢和自己掰扯，男人是村支书，儿子也是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顶呱呱的人上人。被老六一抢白，顿时蔫巴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说：“大兄弟啊，你找明子有啥事？来，进屋说吧。”
　　 小张和做村支书的爹在炕上围着八仙桌吃饭呢。见到老六，小张下了地，“哦，是六叔啊！你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进了门槛就吃一碗，”小张说，接着村支书也招呼道：“对对，老六先喝两盅再说，明子他妈赶紧拿个杯子来。”
　　 老六推辞说：“在家吃过了，你们就别忙活了。”
　　 “你吃啥吃，你的嘴唇干巴巴的，吃了也不要紧，喝点酒，不喝就不对了，好歹乡里乡亲的。”
　　 话说到这份上了，老六无法拒绝了，小张硬是要他脱鞋上炕，老六说：“别，别，我就坐在炕沿喝一杯，大汗脚那个臭味难闻啊！”
　　 小张的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村支书的家装修的富丽堂皇，大理石地面能映出人影，老六忘了一个细节，这样的家庭，在门口就该把鞋脱了。桌子上的菜实在诱人，一只烧鸡，一盘大侠，中间支一个火锅，烧炭的火锅，正咕嘟咕嘟冒泡儿，热气腾腾的。酒呢，也是老六从来没喝过的高档酒，叫西凤酒。喝一口，绵软可口。老六不上炕，小张一家人也没再坚持。喝完一盅，小张再给倒酒，被老六制止了，心里盛着事，老六喝不下。从兜里掏出那张保险单，说：“大侄子啊！我来就是为这张保险的，这两天吧，我家的羊死了很多只，天老爷饿不死瞎眼家雀，我想，你说过的，保险公司会给赔偿，这不就来了。”
　　 小张放下杯子，吸了吸牙，吞吞吐吐的说：“老六叔啊！啧啧，这事吧，很难办了，第一，你的羊已经处理了，而且事情都过了两三天了，你才想到理赔。第二，即使我为你办这个补偿，到手的理赔款不会理想。老叔啊老叔你在羊有病的时候，就应早点告诉我！”
　　 “晚了，晚了吗？小张，不，大侄子，老叔既然来了，就是带着诚意求求你，帮老叔一把，你也清楚，这些羊是我的命根子，现在，它们卡卡死了，我们一家以后的生活费从哪里出啊！”老六的声音哽咽了，整个人不像刚进院子时那样雄赳赳了。他慢慢地将头埋在膝盖处，锃亮的荧光灯下，老六花白的大脑壳，让小张一家人没了胃口，他们飞快拿下桌子，村支书这时候也显得不耐烦了，打开电视胡乱的换台，老六不是滋味，当初小张来家劝入保险说的天花乱坠，事实临到了，他却不使劲了！但是，女人期盼的眼神在面前晃动，老六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磨叽小张。
　　 小张搪塞道：“这样吧，老叔，我先回去，时候不早了。我明天就去公司替你办理好吗？”老六抬起迷茫的脸，说：“那，那，老叔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老六还想说什么，小张的妈，抡起拖布擦地，老六不傻，这是下逐客令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第二天下午小张就来了。迎出大门口的老六，从小张阴郁的脸色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小张说：“保险公司，马上下来调查情况，可是，你的羊卖给了贩子，这证据没了，你让保险公司怎么赔偿？老叔呐，你眼下，能把死羊弄回来也行。我敢说，保险公司至少会赔给你这个数，小张向老六伸出了一只手，“五千？”老六问。
　　 “不，老叔，一万，一万元呢！”
　　 “啊？我的天,我悔青了肠子！”老六紧紧地捂住脸和头，沮丧的蹲在地上，那些死羊，去哪里找？早被羊贩子卖到城里了，可能已经在灯红酒绿的大酒店或城里人的餐桌了。
　　 “老叔啊，这是我努力为你争取的一点赔偿。”小张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票子，“只有这么多了，这还是我在经理办公室站了一上午才弄到的。”
　　 老六接过钱，手分明在颤动，这五百元钱能做什么呢？就是买五百块的空心钻淘墙，也只能淘一面！儿子就快回老家了，怎么办呢？越想越焦虑，但五百元钱也是钱，毕竟小张尽力了，老六眼里居然噙着泪花，“小张啊！老叔谢谢你，不管咋的，你帮了俺，老婆子去炒几个菜，今晚留小张在这儿吃饭吧！”
　　 “不，不，老叔，我的回去了，公司还有事。改日咱爷俩再喝一盅。”
　　 小张走后，老六坐在黑暗里，抽闷烟。
　　 “老六，早点睡吧，不行我去弟弟那里借点钱。一旦儿子带媳妇回来，也得给孩子见面礼，人家是城里娃妞，不能委屈了她。”
　　 西北风夹杂着树屑沙尘，一波一波的拍打着玻璃窗户，盛大的夜，将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在上演或落幕。风声时而单调，时而复杂。老六能从风中听到世间各种不同的声音，谁家的娃子在哭，女人从梦中朦胧含糊的安抚声，夜里听上去像远处的山头，有一只饿狼在嚎叫，老六没有半点睡意……
　　 大鸣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回到镇子里了，正在往家赶呢。老六的心像突然落进井里的水桶，咕咚一下，冬天上午的日头像被油烟熏黑似的，脏兮兮的亮着，没有一点暖意。大鸣事先没给任何信息说今天回家。虽然之前，老六和女人将屋里院外拾掇了一遍。女人将檀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抹得能映出太阳光儿。砖地也拖了几遍，可老屋依旧像老去的汉子，坐在那儿苟延残喘的样子。
　　 撂下电话，老六一拍大腿，“哎呀！我的记性，忘了问大鸣带那个城里丫头回来不？！”
　　 “行了，别磨叽了，麻溜披件棉袄，出去迎迎儿子。”女人倒显得很平静，这媳妇子迟早要见公婆的，家再破烂不堪，她嫁的是男人。不是房子和老人。这么想的时候，女人反而气若神闲，嘱咐老六随道在村里的小卖店打一瓶酱油。这一顿晌饭，女人也计划好了。就包饺子，酸菜猪肉馅的，大鸣喜欢吃饺子，至于城里来的女学生，不了解她的口味。
　　 老六吱嘎推开门出去，一股寒冷就像烧刀子，一下一下切割他的脸。老六不想遇到熟人，当然，腊月的村庄比平时欢实了许多。快过年了嘛，卖老豆腐的，卖蔬菜水果的，从村西头吆喝道村东头，冷寂的空气中，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年味。老六仰脖儿环视了村子一眼，发现有几家把鞭架子都竖起来了。那大红灯笼高挂在上面，冥冥之中增添了一种喜庆。老六高兴不起来，内心仿佛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就是个城里媳妇吗？又不是母老虎。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脸面问题？他没有按照儿子的意思，装修房屋。大鸣是极爱面子的，他的脸面比金子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