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痕(征文散文) ———我的母亲叫麦香
上世纪40年代,鬼子的刺刀在中原恣意横行,日本人看不到自己的末日,百姓还看不到抗战胜利的曙光。在那个动荡的时局里,农家的女儿刚开始花蕾初绽,父母就张罗着找婆家。
1943年早春二月,麦香的娘还是十四岁的女娃,村里子突然来了一辆高头大马车,麦香的娘和小伙伴稀奇地爬上了马车,不料却被几个婶子抱了下来,穿上了大红的棉袄,蒙上了大红盖头,马车拉着她走了很远,才在刘家庄一户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停下。
几年后,寒冷的初冬,一个女孩降生在刘家大院。刚出生女孩的父亲是聋了一只耳朵的刘家长子,高大慈祥,也不乏睿智。他给女儿起名麦香,旨在期盼女儿将来有个吃穿不愁,年年五谷丰登的人生。麦香生来乖巧聪慧,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深得刘家上下,特别是祖母的宠爱。虽然时局动乱,殷实的光景,也是麦香在安逸和宠爱中度过了短暂的童年。
雪花飘落,年幼的麦香看见忧愁爬上了大人的脸,祖母和娘轮流给爹熬煎气味很大的草药,爹躺在土坑,一手捂着肚子,喝下的草药和血水吐了一坑。麦香的娘日夜照顾病重的爹,四岁的妹妹麦兰因为上吐下泻,延误了病情。麦香的爹去世的第二天,带走了妹妹麦兰。
那一年,是旧历年腊月,麦香仅有七岁。麦香的娘无法承受失去男人和小女儿的巨大伤痛,她留下麦香,默默转身,一个人远嫁了外地。
麦香在祖母的怀里依偎了一年后,家道中落,七旬祖母也是忧郁成疾,追随儿子撒手而去。
麦香寄养在一个本家大伯家,那时新中国已经昂立于世界,国家百废待兴。对无法定抚养人、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等特殊贫困群体有帮扶照顾的政策,麦香就成刘家庄年纪最小的“五保户”。五十年代,集体经济还很薄弱,寒风中小麦香的篮子里只能领到两只胡萝卜,或者一只地瓜,都已经是很奢侈了。大伯有五个子女,长子大泉与麦香同岁,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日子过得艰涩拮据。
婶子尖刻,好在大伯慈祥,怜惜年幼懂事的麦香,硬是在艰难地日子毫不放弃地供养大泉和麦香读书,而麦香只要放学就背着篓筐镰刀喂猪割草,她和大泉在黄土崖下,利用放学割蒿草积肥,队里曾经拉了三大马车。十多岁的麦香已经懂得寄人篱下的生存哲学,她瘦弱的身板跟在婶子身边扫院、叠被、缝补弟弟妹妹的衣衫;跟在大伯身边推车、施肥、搓烟叶。
这样的日子直到16岁那年,大伯去世后,麦香的娘连夜走了十几里山路,打一盏昏黄的马灯,把麦香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梁家疙瘩。娘在这个贫瘠的地方,和一个言语不多的男人生下了梁姓的一个弟弟和四个妹妹。
梁家疙瘩虽说是地势起伏,七沟八梁的,算起来人口也不少。麦香1.70米的个子,两条长长的黑辫子,已经出落的窈窕动人,又是念过书的女孩子,一时在那个村子竟成了稀奇的风景。不到一年,麦香已经带领村子里的青年男女筑梯田,挖水渠,修水库,在刘家庄长大的她,被推荐成了梁家疙瘩大队的团支书,成了带头人。
麦香披星戴月奋战在水库工地,她铁一样的个性,肚子里又“装过墨水”,她在大会上精彩激昂的发言,吸引了戴眼镜的贾玉昆校长赏识的目光。
贾校长有个表弟在公社机械厂做出纳,家境贫寒,兄弟五人,是憨厚老实的“文化人”,所以他托人做媒想成全一桩姻缘。麦香还没有答复,麦香的姑姑得知消息,已经哭成了一片混沌,她说不忍哥哥绝后,让麦香招赘河南小木匠到刘家庄,娘也极力赞同姑姑。
不堪回首的童年,寄人篱下的“五保户”的记忆,麦香果断地做出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决定,饱受孤苦的她要嫁给贾校长的表弟——我的父亲,只为李家家大人多,父严子孝,不受外人欺负,是个正经八百的大户人家。
麦香嫁给李家的长子,下面有四个读书的弟弟和一个妹妹。都说长嫂如母,婆婆虽严厉,但视力不好,她就经常检查弟弟妹妹的纽扣和裤脚,在油灯下给几个小叔缝扣子,把破了不能穿的衣服修改缝制给更小的弟弟穿。她说,不管衣服好坏,上学要穿的干净整齐,不要被人笑话。
麦香心灵手巧,结婚时娘又陪嫁了一台旧式缝纫机,左邻右舍乐意过来让她缝缝补补,总是熬到深夜,还能听见机子踩踏的声音。我小时候记得村子里有个衣衫褴褛孤寡老头叫马驴儿,无妻无子,经常给人家打墓下葬,一般人家就会很忌讳他。他的裤子基本就是麦香利用农忙闲暇做好,让我送去。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补丁裤子,扭捏不乐意,有点嫌弃他。麦香说:他身材跟你爸爸差不多,做条裤子又不费事,不管哪里露着,都要穿条裤子的。
麦香在李家一共生育过三个子女,光景紧巴不说,累死累活婆婆都没有问津。媳妇们打抱不平,麦香说:婆婆能把五个拉扯大,管好她那一摊子就不容易了,谁不是个命呢?
我三岁的那年,身怀六甲的麦香端了一大盆衣服,到屋后面不远处的“七一渠”边去洗。初冬的季节北方已经有了一些寒冷,从汾河引灌的渠水开始了冬浇。她突然看到水面漂浮着一个小脑袋,立刻意识到有孩子溺水了。麦香放下衣物环顾四周,没有人影。她沿着大渠跟着孩子走了几步,在树枝茂密的地方,攀着树杈下了齐腰深的水,捞起了一个五岁的孩童。麦香顾不上自己臃肿不便,把孩子夹在腋下挪回了家。等外面的人们疯了似的寻找这个失踪的孩子的时候,他正围坐在烧暖的土坑上嚼一只麦香烤熟的红薯。
第二天,麦香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我的妹妹生下身体一直病弱,不知道是不是救那个孩子落下了病的原因。
当改革的春风吹进山西,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红火了汾河边的土地,本来闭塞的村庄历来就不重视读书,偶尔上了初中的孩子纷纷辍学,到责任田里帮衬父母。麦香给三个孩子说,考到哪里供到哪里。
婆婆骂着:“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在地里累死她活该。让女娃子念那破书有什么用?糟蹋我儿子的钱!”
外婆责怪她:“你遭的罪少呀?咋就不知道享福呢?不让她们念了,女娃这么大都找婆家了,还让念书,你图啥呢?。”
人家责任田里儿欢女闹、农活热火朝天的时候,麦香只能趁直起腰抹去满脸汗水的机会远眺路的尽头,希望我的父亲下了早班赶来,和她分担无穷无尽的农活。她形单影只地挑一担一担汾河水栽着红薯苗子,她刚毅的身影穿梭在玉米地里、棉花田里,把成熟的庄稼用弯成半圆的脊梁拉回家,换成儿女的学费。
我参加高考的那天,麦香做了五只圆圆的花馍,坚决让我咬一口。她说我吃了,就圆满了。
而麦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是我被录取的那天,笑容从她久违的心底深处怒放,她不苟言笑的脸铺满甜蜜的欢颜。亲自骑着车子到县城置办我去省城的行李,慷慨地花9元钱给我买了一条红色秋裤,11块钱买了一双黑色有带子的皮鞋,还有一只红色的皮箱。因为大学不如意,我拿着通知书掉眼泪,她却瞅着我呵呵笑我,洗了一大盘红枣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好像山洼里真的飞出了金凤凰。
当三只小鸟飞进繁华的城市安家筑巢,麦香的腰弯了,银丝爬上了头顶,她用单薄的身体,长满老茧的双手托起儿女光亮的明天。
1997年7月,酷暑难耐,麦香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父亲把她送到城里,医生说化验血液要第二天空腹,麦香住在我的家里。那一夜我一刻未睡,一种不祥之兆:莫不是命运要跟我开玩笑?惊心恐惧的结果真的出现了:肝癌晚期。
我们手脚忙乱地赶赴西安市西京医院,医生说:不要白花钱了。
我不能带着麦香回家!
在白花钱的日子里,医院里分配了一批实习的护士,每一个病人的家属都非常抵制。麦香亲自走过去给医院领导说,让实习生给我输液。
我不同意,她说:我想起了你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在我身上实习,我心情好,利于治疗,谁也不让扎针,哪里来的好医生?病情晚期,血管已经不容易找到,护士常常要扎上几次,麦香总是笑着安慰实习生:这样多扎,才能熟练,才能学到真本事。我们就这样每天输着氨基酸、蛋白质,守着她最后的满足和幸福。
中秋节临近,万家团圆,麦香走完了一生艰辛的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从不相信有灵魂和鬼神,但我宁愿意相信唯物主义是“谬论”,我祈祷在我们的天地以外有个“他世界”,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给他们一次重生,延续他们的智慧和仁厚。哪怕他们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前世今生,在我走进他们的时候,我能在众多的灵魂中,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个秀气端庄,刚强明理的麦香。
有人说,母亲就是一面墙,挡住了夜的黑,我们只能看到星星。当这面墙轰然倒塌,我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吹刮的寒风。
又是一年月挂中秋,我想念叫那个叫麦香的娘,我的思念满满,如月。我的追忆皎洁,如月。
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沿着那些温馨的痕,一起走过那些或甜或苦、或喜或悲的岁月。当母亲的灵魂飞向遥远的天堂,人间的孩子只能望着头上的明月,一路点数着那些忧伤,在文字里留下一份怀念。
这是一篇朴实无华却闪耀着亲情光芒的散文作品。这份爱,在时光的长廊里迂回流转,散发着通透的光芒。简单明朗的语言,深层次的情感抒发,提升这篇文章的质感以及这份爱的浓度。
散文文笔流畅,语调平和舒缓并很好地抒情和叙事有机结合在一起,使这份思念之情格外深沉。
问候作者,你心底的浓情,天上的麦香会听见,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