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到超市，要经过半小时的车程。这期间黎明必须骑着自己那辆叽哩咣啷仿佛脱落了许多牙齿，说话就丝丝漏风的白鸽自行车，趟过一条水流埋膝盖处的清水河，再骑出四里地，将车子停放在靠近主干线的那户人家。然后，蹲在道旁等车。早晨，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匆匆洗漱完毕，石英钟的针摆已指向六点。黎明不得不睡眼惺忪的抓起随身携带的小坤包蹬上车子走人。
　　 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令习惯了像乡间老牛一样慢吞吞过日子的黎明，一段时间很难适应。特别是坐公交车，说真的，车上形形色色的人，让黎明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而且，因为上早班的人群，赖床起得晚，有的在黎明身边站着，呼出的口气使黎明作呕。就像迎面吞进一只苍蝇。时值初秋，温度有所下降，黎明有点小窃喜。至少在坐车的时候，不会被某种因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人流，身体间产生的微妙摩擦。那会让黎明脸红。有几次，确切的说，是个长相很不错的男人。天气炎热的缘故，他只穿了件浅灰色短裤，公交车上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透。黎明满头大汗钻上车，那个中年男人一开始是背对着黎明站着的，后来，也许是站的累了，他换了个方位。随着车子的颠簸，黎明突然间觉得某个部位有硬邦邦的东西抵着自己，也没在意。不会子，车子越来越不稳，那个男人在耳畔的喘气声突然加粗。接着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黎明下意识的抹了把白色连衣裙的中间，手上却是粘湿的。一种厌恶与愤恨涌上黎明的心口，她狠狠的瞪了那男人一眼。这个家伙脸膛红红的，鼻尖上都是汗珠子。
　　 黎明直到下了车，心还在砰砰跳。爱人在省城一家铁路公司工作，远离他的岁月，黎明的寂寞可想而知。一出了正月门槛，爱人就把行李箱装好，搭乘客车走了，留下黎明一个人既要在乡政府上班，又必须马不停蹄的在安子弟弟新开的超市奔波。黎明不算漂亮，却也风韵犹存，不乏很多追求者。加上是单位铁笔杆子，就连上司也敬重三分。不过，黎明一般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顾。她宁肯将自己嫁给文字，也不愿向那些媚俗的男人送上廉价的微笑。因此，来政府十年了。业绩拔尖，连续几年被评为市电视台新闻稿件一等奖，终因却得不到头头们的赏识，而在小职员的地平线上停滞不前。
　　 想到这些，黎明就难受。刚进政府时的雄心壮志，早被这瓢冷水浇下来凝结成坚冰了。三月末，黎明正准备参加乡里妇联主席的竞选，安子就打电话来，说：“姐，你收拾一下，手头要是有一万块钱，赶紧借给我。”不由分说，那头电话就挂了。黎明只好给在值班的副书记姜海涛请了假。先去农业银行把钱取了，将长发挽在头顶，就来到在小城居住的弟弟安子家。进屋屁股没坐热，安子就催促黎明，说是在新华街道盘下一家超市。
　　 这座发展中的海滨城市，有着得天独厚的海资源，现在已经和韩国建立了港务进出口贸易往来。房地产开发商旅拉得多，一个个住宅小区雨后春笋般拱出小城的地面。而临近农村的大面积土地在悄悄的被城市吞并。在车站早晨或者黄昏，一定能看到手拿刀锯凿子还有铁锨的农民工，在眼巴巴的等待城里雇主的招工。
　　 超市的牌子很醒目，盈利超市。四十平方的面积，原先的老板娘姓郭，安子喊她郭姐，胖乎乎的，个子不高，又烫了个鸡窝头，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发面馒头。眼睛小，一笑眯成了一条缝。但眼神的余光落在身上却透着一丝狡黠和锐利。见黎明和安子来了，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忙着向黎明介绍商品的价格。“跟你们说，要不是我儿子出国需要钱，我挨千刀也不会把店盘出去。呐！大妹子，你瞅瞅这地点，啊？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的，就是周围没几个老顾客，看看，来回路过的也像蚂蚁似的多。”黎明注意到郭姐说话那张嘴一歪一歪的，唾沫星子像毛毛雨喷在她脸上。
　　 超市的营业执照还有前一个月的水暖电费，安子一再追问，是否妥当了。今年执照去工商局检验了没有？郭姐头点得像鸡啄米，“安子老弟，郭姐办事你把心放肚子里，如果有差错，我就是这个。”郭姐用手指做了个王八的姿势，又拍了拍肥厚多肉的胸脯。多少有些溜须黎明的意思。毕竟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来头，但郭姐自己说，做超市快九年了。什么样的山没攀过？多深的水也趟过。她清楚眼前的黎明，举手投足文质彬彬，言语犀利，绝非等闲之辈。便增加了一份小心。因为钱还没完全到手，郭姐麻痹不得。
　　 货物看起来堆得满满的，货架上摆着的日用百货，也没缺。超市上面有个小阁楼，阁楼壁立着很多不同商标的烟酒。郭姐只是大概将所有商品估了个价，连同一年的房租，安子活生生把几年来与心雨省吃俭用攒下的八万元投了进去。货物还没盘点，郭姐着急要回去做午饭。安子叫住了她，“郭姐，埋汰我不是，一会弟弟领你下馆子。咱姐弟俩好好唠一唠！”郭姐那是故意探探安子的口风，交接还没完毕，安子只得掏腰包请郭姐吃饭。
　　 这家饭店是低档次的，卫生不是很好。正厅里飞着几只苍蝇。客人不多，安子让郭姐点了两个菜，自己也点了两个。回头问黎明，“姐，你想吃点啥？就点吧。”黎明心里正合计这事呢，一来，这店兑的太急躁，周边的环境以及货品的销量问题都一无所知，只从郭姐的一面之词里获取信息。安子之前没有具体的考察过，就揭下了郭姐贴在超市外面的租店广告。安子太需要钱了，哪个人不喜欢钱？和钱有仇？安子之所以这么仓促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带着心血来潮的冲动。每次回老家，他忘不了亲戚们盘问鄙夷的眼神。在交通站工作，工资少而且只有五险没有一金。幸亏媳妇心雨在大药房上班，心雨是个会持家的女子，一分钱掰两半花。做饭炒菜要按着平时的饭量下锅，从没有扔过东西。在安子盘店这件事上，心雨始终劝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磨着郭姐，如果你主动了，郭姐就将有很大的胜算。起码，在她熬不住时间的档儿，再杀价，事半功倍。安子没有听她的，安子有自己的打算。他偷偷去了几趟，在盈利超市旁边的一个电话亭，观察了很久。他发现郭姐超市的顾客相比之下还是很多，固定的几个老主顾，经常来秤几斤鸡蛋，买点烟酒糖茶。那个扫大街的老头几乎天天来坐会，也不空坐，有时磕一枚茶蛋吃，喝杯矿泉水。
　　 安子在那家话吧，呆的久了，腿都站的疼了。就抽支烟，软包的红塔山。便宜，七块钱。玉溪中华的消费不起，小门小院的在城市的夹缝中生活，不饿着肚皮就是幸福。安子抽烟的时候，也要给话吧瘸着一条腿的眼镜哥哥递上一支。哈着腰给他点燃，“大哥，这超市做的还行吧？生意不错嘛？”眼镜不是傻子，安子那几天都来，也不打电话。手机卡充值了一回，怕眼镜告密，或者误会自己另有所图。就充值了。可瞒不过眼镜的洞察力，“兄弟，我观察你好几天了，是不是想盘店？”安子的脸就红了，“是的，大哥，你说在这做买卖可以吗？”眼镜吱吱啦啦吸了会烟，皱了下蚕眉说：“兄弟，说句不该说的话，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弄这操心的玩意，我看呢，你三思而后行吧。超市，你也看见了，满大街都是。能赚钱吗？你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安子的心就像一只水桶，“咕咚”沉进了深井底。不做，一旦心雨怀孕了，上不了班怎么办？有个超市照应着，还能挣两柴米油盐钱。再说，钱多了也不烫手，楼房是二手的，有了钱安子还想换幢新楼。心雨和他结婚七年了，流了两次产，就再没怀上。一对可怜的人儿急得抓心挠肝，也没招儿。眼看着同事同学的孩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每当有同学朋友聚会，小两口都噤若寒蝉，找理由推辞掉了。快四十岁的安子，就希望把超市盘下来，今年和心雨怀个健康的宝宝。怀孕期间，心雨可以不上班，看着超市。再过两年，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一家人回乡下探望父母，脸上也有光彩。
　　 安子第三次去眼镜的话吧时，眼镜的态度来了十八度大转弯，眼镜说：“这个盈利超市，赚钱。我跟你说，姓郭的女的很有人缘，她的回头客不少。还有，这两天有两三个人来要盘郭姐的店。”安子的烟还没抽完，就打电话给心雨，马上取出所有的存款，不够，在黎明那里借了一万。急急火火找到郭姐，还没等心雨赶来，中午，几瓶雪花啤酒，几样小菜弄饱了肚子，郭姐打着臭烘烘的饱嗝，安子就把钱一五一十的摊在超市那张退了漆的四方桌子上。门是关严的，不开张。整整八万呢，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三个农民两年的收入。黎明一看，这郭姐喊出八万，一点都不含糊。丁是丁卯是卯，就很生气。“郭姐，你这样也太不人道了，这么小的店面，货物也没清点，哪里要这么狠的价？安子，实在不行，咱就不盘了。山不转水转，想开超市，哪里不能开。拿着你这八万，在这里的闹市区，步行街也会支把起个摊位，一样赚钱！”郭姐抹了把嘴角的唾沫，口气就缓了，“大妹子，咱们好说好商量。”见黎明把钱往皮包里塞。郭姐哪里肯让到嘴边的肥肉飞了？“哎哎哎，妹儿，妹儿。姐姐也不是狼心狗肺之流，来来来，弟弟，既然咱们酒也喝了，各方面也看得差不多了，那我松松口也不是不能的。”“压价多少？一万？干不干？不干，走人！”黎明口气坚硬的说。
　　 “嗯，妹儿，我是看着你弟弟诚心要买的，而且，我继续用这笔钱，所以，才八万出手，说真的，我一百个不愿意盘店。多好的地点啊？对面就是华丰家具总厂，那里光工人就好几千号。每天来我这里买茶蛋，喝啤酒的就不下二十几个人。你仔细算过没有，只要华丰厂子不倒，他们这些人就会来超市消费，加上路过的南来北去的人，住地户，想不挣钱都难！少了七万五，我不盘了！”郭姐故意拿腔拿调的说。
　　 “行行，七万五就七万五。”安子又上来急躁的性子，黎明还想说什么，郭姐的委托人，她的邻居周大哥就将收钱的单据拿了出来，安子爽快的在上面签了字，黎明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郭姐的狡猾远不止这些，那天签完字。将钱一张一张数立整的，他的儿子早就候在一家网吧。接了电话，就颠儿颠儿的跑过来，把装满钱的皮包紧紧裹在前胸的衬衫里，直奔银行去了。郭姐的男人，瘦的像根麻秸秆，掏钱买了一包红河，六块钱的。再看郭姐怀里掏出的是玉溪。郭姐的男人尴尬的瞥了黎明一眼，自嘲的说：“你郭姐挣钱比我多，我给她抽玉溪的奖励。女士优先吗，何况还是和我睡一个被窝的，嘿嘿。”“哎哎，在咱老弟家抽盒烟，还用花钱吗？这么大的店我都便宜兑给他了，哪差这一盒烟钱？”郭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盒烟塞进男人兜里，打着哈哈说：“快去银行吧，一会要下班了。”
　　 因为刚接手超市，什么都要从头开始。郭姐还算仗义，陪着黎明和安子迎接送往着顾客，安子拿着小本子，统计和清点这些货物。郭姐让安子先熟悉货品的价格，什么样的货价格低廉又有市场，在哪个进货渠道。郭姐一一做了解答，并很热心地将几家送货上门的电话留给了安子。黎明总觉得郭姐的热心背后，是不是由于亏欠了安子，才显得格外殷勤？那天之后，郭姐只打了几个照面，就再也没在超市出现。这期间，她来超市呼朋唤友，上演的假戏，也因她的离开而曲终人散。安子这时候才明白，他被这个不惑之年的女人算计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黎明也不敢斥责安子，安子从小就敏感多疑，又是家里的老疙瘩，父母自然宠着他。一般他把黎明打哭了，还恶人先告状，说黎明欺负他，黎明没少挨母亲的巴掌。安子做事总是欠考虑，黎明也没办法。可这是八万元钱啊！即上了贼船，下来就难了。
　　 心雨是在黄昏时，回到超市的。三个人也没吃晚饭。心雨在大商场买的一摞货品标签，按照郭姐说的价格，标上。白酒，糖茶，在一个货架。衣物鞋袜，在另一个货架。安子一边记价格，一边叮嘱黎明：“姐，一定要记住价格，别卖丢了，这是八万呢！我和心雨就这么点家底，全押上了。你单位领导能给假吧？一个星期来两趟，有时候上午来，下午心雨不在班了，你就可以回去。姐，其实，我不想雇人，这么大的超市让一个陌生人管着，我不放心。而且，亲兄弟明算账，我们也不会白用你的。就是你愿意，我姐夫那里也不好交代。”
　　 黎明的爱人对她的娘家人还过得去，那年，安子去大学读书。山里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是黎明的爱人，将安子送到了学校。一路上的花销都是黎明的爱人自己掏的。逢年过节，他必打电话叫黎明买点好吃的送回家去。安子也是清楚姐夫不会反对，才敢盘下店面的。他们两个人的工作都不能丢弃，这场戏，黎明意识到她也是个角儿，尽管是配角，但无足轻重。看来，貌似浅薄的安子，内心世界是有沉淀的。只是黎明没有发现罢了，黎明想想不免哑然失笑。夜里，有几个在超市附近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来买烟，安子忙把几只凳子搬出来，邀请他们在门口坐下。今晚的夜色很美，城市的夜生活在酒店之后刚刚开始。
　　 这一晚，黎明他们忙到了午夜时分，才关门睡觉。黎明枕着大街上汽车不断的喇叭声，彻底失眠了。
　　 黎明和安子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只要咱们文明经商，合法经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会风平浪静。开张的第二天，顾客稀稀拉拉的不多，郭姐所说的华丰总厂工人，零星来了几位。早晨四点钟就起的床，煮好了茶蛋，等着那些工人来买。一个茶蛋本钱是四毛，卖给别人是一元。薄利如果多销还可以。但直到老日头离开山坳，升至半空，黎明数了数才卖了十个茶蛋，三盒七匹狼烟，一只早餐面包，一瓶矿泉水。安子上班去了，心雨是下午班。一宿没睡好的心雨，眼圈是红肿的。安子走后，她在黎明面前埋怨了安子，“姐，我从阜新嫁过来，这里离父母又远，遇上什么事，也没个照应的人。安子这个人自以为是，老爱发脾气。一点小事也会摔盆子，砸碗。急眼了，我就和他分手！就当着超市的事来说吧，他就不听我的劝，我让他靠那娘们一些日子，他火烧屁股似的，就给盘下来了。现在傻帽了？便宜了郭姐，她坐在家里白白捡了多少钱？这些货，我打了折扣加起来也就五万块钱，那三万不是让姓郭的拣去了吗？巴不准人家正坐在床上，偷着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