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股骨头坏死而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父亲，在接到我考上北方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通知单时，挪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用力捶打着双腿：“孩子啊！都是我没用，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你看看咱这个家哪里还有钱供你读书哇！”站在一旁的母亲和妹妹槐花也是大放悲声。此情此景，不像是我金榜题名，反而像家里谁不幸去世。
　　 我红着眼睛劝道：“都别哭了，不上大学我照样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故作轻松地走出他们的视线，我不想在亲人面前流泪，我是男人。可是，多少年的梦幻，我始终未曾放弃。现在，我无法再连累家人。几年来由于读书，家里已经债台高筑。我一口气跑到山里，将头埋在溪水中哭的昏天暗地。没有人懂我十二年的付出，原野的风带着一抹午后未散尽的热气扑面而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平静自己纷乱的思绪。
　　 这时，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哥哥，莫哭。”不用回头就清楚是妹妹槐花。我努力笑了笑：“槐花，哥哥没哭。刚才是沙子进了我的眼睛里。”那双手拦住了我的肩，一张细腻的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
　　 为了生活，第二天我出现在乡里一家砖窑厂。我想在这里打一年的工，攒足学费，医科大学的校门就是在梦中也向我招手。第五天，我正拉着一车刚出炉的水坯朝垛口奔去，槐花来了。她看着我浑身被汗水湿透了，心疼的落泪了。走上前来，她拽着我的手说：“哥哥，早回家吧，你读书的钱凑齐了。”原来是我就读的高中，那些老师和学生爱心捐款，一上午就收到了两千元，加上村长鼓动大伙你三十，他五十，这家一筐土鸡蛋，那家一捧大红枣。总算有了上大学的钱。
　　 停了一会儿，槐花又说：“我上乡里一家酒店刷碗端盘子，一个月三百元。哥哥，我供你读书。”望着槐花弱不禁风的身子，她才迈过十六岁门槛，我不免潸然泪下。槐花伸出手，替我擦泪。“哥哥，谁叫我是你妹妹呢。你出息了，咱爹娘也跟着开心呐。”我拼命点了点头，“记住了，槐花。可你该受苦了！”
　　 东拼西凑，集齐了上学的钱。槐花送我去车站，她给我背着一支包儿，一路上，刨根问底对大学里的事情很感兴趣。美丽的眸子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其实，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槐花不是我亲妹妹。她一生下来就被母亲丢弃在我们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据邻居们说父亲捡到她时，她的襁褓上落着洁白的槐花，母亲就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从小到大，槐花都十分乖巧。她像一个小尾巴形影不离的尾随在我左右，一口一个哥哥的喊着。
　　 去年，槐花上初三了。声称自己一上课就头疼，说什么也不念了。我明白槐花是为了全力以赴供我读书。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
　　 送君千里，总有一别。我刮了她的鼻梁，说：“妹妹，等几年哥哥就把你接到大城市去！”
　　 槐花羞涩的笑了。
　　 大学生活可以说是紧张的，也是艰苦的。槐花每个月寄来二百元，我恨不得一分钱掰两瓣花。父亲那布满皱纹的面孔以及槐花瘦弱的肩头一刻不歇的在我心底晃荡。让我发誓刻苦读书，发愤图强。直到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地上。
　　 校领导和家长取得了联系。等我恢复一些的时候，有一天，槐花像个天使出现在我面前。在穿的时尚大学生那里，妹妹的衣着土的掉渣，我顾不得许多，惊喜的拉着妹妹的手：“你怎么来了？爹妈还好吗？”
　　 槐花的眼泪无声的淌着，“哥哥，你憔悴了。”马上，她又说：“哥哥，我到这座城市打工了。是咱乡的得胜大哥领我来的，在一家洗头房，小菊也在这。这儿挣钱很多，距离你也很近，我想你可以随时来看你。”
　　 这个消息也让我高兴，但是，我告诉槐花，学校考虑到我家境贫寒，已经给我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槐花立刻说：“不行啊，哥哥，你要好好学习，要有大出息，爹妈眼巴巴的盼着呢。赚钱的事归我。”
　　 时至中午，我领着槐花进食堂吃饭。迎面遇到了我的同窗婉玉，一个前卫的城市女孩。婉玉见我胳膊上挽着一个女子，不冷不热地问：“这谁呀？家乡的青梅竹马？”早感觉到婉玉对我有那种情愫，只是我有自知自明，穷人在这繁华的都市连个站稳脚跟的地方都没有，哪里还敢奢望爱情？而且，又不能荒废了青春。所以，我从来没向她表白什么。
　　 我急忙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槐花。”婉玉的脸色豁然开朗，不由分说从我怀里抢走槐花拉她去吃饭，然后参观学校的每一处建筑，还有寝室。这架势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让我想拒绝都张不开嘴。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和婉玉之间的微妙情感，昭然若揭。自槐花来这座城市打工，寄给我的钱明显多了起来，可没有如她所说：“经常来看我。”
　　 大二的圣诞节快到了，我接到了槐花寄来的一千元钱，她发信息说：“过节了，给婉玉姐姐买点礼物，别让她没面子。”
　　 这个圣诞夜，我拥着婉玉的肩膀走在城市灯火阑珊的街头，对婉玉说：“以后日子好了，我要好好报答槐花妹妹！”婉玉表示赞同。
　　 周末，婉玉的妈妈叫我过去吃饭。饭罢，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婉玉的爸爸妈妈都是也很慈祥的人，也很明事理，对我一直很好。
　　 电视画面上掠过一组混乱的镜头，画外音正在播报：“我市扫黄打非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一个个镜头掠过去，很多低着头的女孩子鱼贯而出，婉玉的妈妈感叹着：“这些女孩子不懂得自爱。”
　　 婉玉忽然尖叫一声：“槐花！你看看，那是槐花！”即使婉玉不喊，我的血早已凝固了，那个瘦弱女孩的侧脸不是槐花是谁？我压制着狂跳的心，安慰自己，也许这只是长的像槐花而已，可镜头里接连好几个大特写，分明就是槐花。村里的得胜戴着手铐在接受警察的审讯：他的罪名是容留组织女子卖淫。
　　 那一刻，在婉玉全家人诧异的眼神里，我羞愤倍加，无地自容。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槐花所在的出租屋。她的样子很疲惫，比原先更瘦。看到我的突然出现，槐花兴奋地说：“哥哥！你来了？没钱就打个电话吗。大老远的……”
　　 我红着眼睛盯着槐花，问：“你被放出来了？我还以为我要到公安局保释你呢！”槐花大吃一惊，她的脸一下子煞白，随即又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没有……我没做过坏事。”我恨恨得问：“那天晚上，电视里的女孩不是你吗？”
　　 槐花看着我凶巴巴的样子，泪如雨下，她哽咽着说：“哥哥，是我……可，可我不是……”“原来真的是你，是你！”不容她争辩，尽管她边哭边拉着我的包，还在找什么，我还是挣脱了她的手摔门而去。
　　 我上车后，槐花发来了条信息：“哥哥，我在你包里放了三百元钱，你要多吃点好东西，相信我，妹妹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颤动的手摸着槐花偷偷放在包里的钱，我不顾车上人怪异的眼神让泪水爬了满脸。我知道，无论槐花怎样，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因为我，她想赚钱为了供我读书。
　　 再也经不起这种心灵的摧残，在亲情面前，我不得不选择了逃避，问题是我的逃避是不想面对槐花的污点。返回学校后我找了两份兼职，给一个中学生做英语家教，另外一份是在一个肯德基餐厅做侍应生。我耻于用槐花的钱。在婉玉家人那里我绝口不提槐花，这个妹子是我在婉玉他们眼中抹不去的阴影。
　　 我一心隐瞒着家里，不愿让父母了解槐花的丑事，不久后，却接到了来自家乡的急电：病故父亲。星夜兼程奔回老家，母亲一见我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槐花，你爹才走的这么早！”原来得胜的事在乡村被传遍了，也都知道槐花是被得胜带出去的。一向刚强的父亲是那么喜欢槐花，那么死要面子，在听了这个消息后，突发脑益血，赴了黄泉。
　　 槐花也回来奔丧，她跪在父亲的灵柩前额头磕出了血，我和母亲爱恨交织，这样一个女子，在现实的祭坛上，叫我情何以堪？我没有，并固执地背转身去，任凭槐花撕心裂肺的哭泣，碎蝶般在心空陨落。但是，我的心在滴血。我发现有一张无形的大网，遮蔽着我与槐花多少年来相濡以沫的兄妹之情。
　　 父亲入土为安的第二天，槐花就离开了乡村，我送她到车站，一路上我沉默着，可我内心的煎熬一直像火一样在燃烧，这种伤疼，令我无法启齿。就在客车要来时，槐花低低的说：“对不起，哥哥。我让你和爹娘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哥哥，我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见不得光的事，你的槐花妹妹你该清楚她的为人。”
　　 我痛心的看着她，无言以对。车缓缓而来，我依旧没有回答槐花征询的话语。望着槐花泪水涟涟的上了车，我脸颊上的泪水淌若小溪。
　　 时光荏苒吗，大学毕业后，婉玉家人帮助我留在了这座城市，我们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和婉玉的婚礼是在老家举办的，高朋满座，槐花没回。只是在我们度蜜月的前一个星期，邮局送来了槐花的二千元钱。虽然汇款单上没有她的名字，我清楚除了槐花还能有谁？
　　 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再没回老家。对于这样一个让我们抬不起头的养女，都巴不得她消失。婚后，我继续攻读，拿下了研究生学历，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我多次提出将母亲接来安享晚年，她推辞说不习惯城市的一切，事实上，我何尝不懂母亲，她是畏惧婉玉的洁癖。而我的槐花妹妹，仿佛一朵云，在我的视线里淡若风清，我唯一知道的是，她每个月寄给母亲的生活费。作为儿子，我在加入了房奴车奴之后，还要抚养儿子，对母亲的孝心远不如槐花这个养女。
　　 在我渐渐淡忘了槐花时，一个月前却意外的登门。岁月流逝，槐花越发的憔悴，只是在和我说话时，眼睛里流露着青春的光彩。她才二十八岁！
　　 她给我们买来了很多礼物，尤其喜爱我的儿子，抱着他爱不释手。婉玉下班回家，看见槐花吃了一惊，随即眼里流露出不屑和厌恶，冷漠的脸上都要结冰。
　　 卧室里，我哀求婉玉，对槐花客气点，不管如何，槐花是我妹妹。她也呆不了几天……
　　 婉玉怒睁着双眼：“什么？你还要往家里拉？马上让她走人！听见没，你还让她抱孩子！天哪，这种女人什么毒不带！她拿的东西统统给我扔掉！”婉玉的声音大到肆无忌惮。我也急了，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小祖奶奶，我的小祖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婉玉的声音越来越洪亮：“我干嘛要低三下四？你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带进家里，染上病怎么办？赶紧去买消毒水！”我热血喷涌，一巴掌丢过去，打在婉玉的脸上，婉玉先是一愣，接着就嚎啕起来。
　　 客厅里的槐花放下孩子，默默地背起行囊，我无地自容，送她到门口，羞愧的说不出话来。她忽然微笑着说：“哥哥，记得吗？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那个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大了要嫁给你。”
　　 我怎么能忘却呢？每当有邻居开玩笑说让她当他们的儿媳妇，她总是气恼的说：“不，我要嫁给我哥哥！做我哥哥的小媳妇。”由此惹来大家的哄笑，问我爹妈：“你们捡来野丫头就是为了做童养媳吧？！”
　　 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这只手好凉好凉。她凄楚的笑笑，慢慢地走出了我那宽敞的家。
　　 没想到，这一别，我们阴阳相隔！
　　 十天后，母亲来信，槐花死了。在她的包里翻出的医院诊断书，白血病！她死的意志很坚定，整整服了两瓶安眠药，还有一瓶烈性毒药。她就倒在我们常常去坐的那片山谷。母亲说，她临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
　　 我马不停蹄的回了老家，这一次，婉玉没有阻拦我。
　　 山后那座新坟，我长久伫立，继而，雷声隆隆。我屈膝跪地，溪流潺潺，野花香气扑鼻。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奔跑着，抓蝴蝶。女孩子不小心摔倒了，男孩子跑过来扶起她，关切的问：“摔疼了吗？我看看。”女孩子说：“哥哥，没事。我不疼，有哥哥在呐。”
　　 我的眼前幻化出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她总怯怯地抓着我的衣角，她羊角辫上扎着的红纱巾在山谷里飘荡。
　　 短短的十几天，坟头已经爬满了芨芨草，槐花香里，我慢慢展开那些发夹，丝巾，一一点燃。手中她留给我的那封信，已被泪水浸湿。“哥哥，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哥哥，你应我一下吧。你气我骂我，我明白哥哥是怪我不争气，我到另一个世界也会感激你。
　　 哥哥，我再说一遍，槐花从没做让你丢脸的事。尽管得胜他们逼我，我也没做，我就是规规矩矩给客人洗头。可那个丧良心的老板娘和得胜算计我，在我茶杯里下了迷魂药。老板娘把我的初夜卖给了一个老头，后来听说，老头给了得胜一大笔钱。
　　 就是那天全市展开扫黄打非行动，我跟着也迷迷糊糊被一起曝光。我恨死了得胜，是他毁了我的名誉和青春，他真的该判刑。那件事以后，我清楚哥哥嫂子瞧不起我，可我百口难辨，离开那家洗头房，为了赚钱，供你读书，我打了三份工。哥哥，我真的好累，好累。我要告诉哥哥的是，我挣得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清清白白的。
　　 哥哥，我攒了四万元钱，是咱爹娘给了我生命，爹，我没来得及孝敬，这些钱就留给咱妈养老吧。两个月前，我工作时，感觉浑身无力，而且，不断地掉头发。手里常常拿不住东西，医生几次检查后说我该到大医院去重新诊断，不多日，我乘车去了大医院。检查后，告知我患了白血病！必须马上做手术。我明白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白瞎了那钱，你把妈接走吧。
　　 哥哥，有一句话憋在妹妹心里很多年了，很多年了。可是，我只有在回忆里，叹息，一次次的叹息。我好想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我们两个人在山里嬉戏，你整天领着我，袒护着我，我们在沙滩上疯野，小伙伴都为我有你这样的好哥哥羡慕妒忌我。哥哥，如果有来生，能否让我做你的新娘？其实，槐花想说，哥哥，我……喜欢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什么时候，一个声音怯怯地说：“哥哥！秋雨哥哥，带上我……”我连连答应着，“哎哎，槐花，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