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
1
昨天晚上又加班了?
是。
一个人?
对。
我看都十二点了你还过来找东西。
我在找电池。
电池?
对,手机的光多亮呀!
矿灯呢?
在山上吧!
不只是因为手机的光亮吧?
呵呵!
是因为鸟叫吗?
呵呵!
嫂子她想你了吧!刚刚离开和田就上这儿来了,一定没有回家了?
是。好几个月了。
半年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可以骗我。一结婚就出差了。一出差就没完没了了。换了是谁都会受不了。
主要是……
你别找借口了好吗?想她吗?
想呀!
不就半年没见面嘛!
是啊!
都干什么了?
栽了几个杆子。
到几点?你找东西那当儿都十二点多了。
呵呵!
你这样干活质量能有保证吗?有这么着急吗?
年轻的上尉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就因为半年或者一年没有见到他的那位了吗?不至于,一定不至于。我想一定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实存在,一定是。可是我不想知道,主要是因为害怕;我不知道,主要也是因为害怕。我害怕他的理由和我不谋而和。我害怕他也是因为害怕。我们这些穿着橄榄绿的人,总是会不约而同。或者因为一件相同的事情和目的而遇见,碰撞在一起,或者因为不同的事情和目的,而融合连接在一起。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当兵的永远都是一样的,从你踏进军营的那一天起。我们心灵相通、心心相印。我们是同一个人。
可是我最后还是知道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既然他存在于你的身边,既然他是另一个你,你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
我害怕,妈妈。我害怕极了。
妈妈,这是命运吗?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他这样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工作到底所为何事呀?上面对完工的日子并没有规定得那么死。他所为何事呀?妈妈,你知道吗?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我想知道我是否能帮帮他。
说话的当儿年轻的上尉已经爬上了电线杆。他那利索的动作呀!他那利索的身影呀!他为什么总是一次比一次要利索呢?他总是这样。一个人把所有的活都想干完,尽快干完,一直不停地干。可是他错了。他休想,有我在他休想一个人干完所有的活。
你下来。
你不下来我就走。
你以为世界上就只有你能干活吗?
你太小瞧别人了。
呵呵!换着来吧!换着来。
他没有下来。他也不可能下来。这个年轻的上尉他怎么可能下来呢?既然他能在那样风雪交加的夜里加班到两三点,他就没有打算要下来的意思。既然他能在零下二十几度的空气里都不戴手套,他就没有害怕什么的意思。既然他没有任何意思,就是说他要坚持到底了。对于这样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工作和技术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别人都没有资格说话了。我哪有说话的份呀。一个打下手的。一个只会干干粗活的小子。一个动不动就想起自己妈妈的孩子。
妈妈,是这样吗?
上尉大哥说:不是这样的,傻瓜。
我就笑。我知道自己是傻瓜。
呵呵!上尉大哥,你干嘛干活的时候还带着手机呀?
你注意听鸟叫就是了。
是嫂子发来的还是情人呀?
臭小子。
还半个小时一次呢!我发现这个秘密啦!
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吗?
上尉大哥来短信了。
她说什么?
上尉大哥我骗人呢!
臭小子。
上尉大哥鸟叫了,你听见了吗?
别再骗人啦!
上尉大哥是真的。鸟真的叫了。
她说什么?
嫂子问你在干什么。
你说我在下雪。
上尉大哥你怎么会下雪呀?这分明是在骗人嘛!
我就是在下雪嘛!难道你没有下雪吗?
2
上尉大哥说得很对。我们都下雪了。这两天伊宁也是大雪,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大大雪。雪从天上下来直接就覆盖了整个世界。它不通知谁,也不和谁打声招呼,它是一个单纯的侵略者。只为覆盖,只是为了覆盖。
可是它要覆盖什么呢?你知道吗?
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看,田野是白的,山是白的,房子是白的,树木花草甚至路人灯光都变成了白的。它们仿佛在说世界是它们的,它们露出的是一种猖狂和狰狞。可是休想,因为有一队穿着橄榄绿的人在雪里,所以谁也不可能当道,谁也不可能取代他们的位置,他们永远也不会被雪或者寒冷什么的遮盖。这是他们的本性,也是整个世界所赋予的唯一结果。
你知道吗?你知道为什么绿色会跳动吗?你当然不知道或者知道的并不多,可是你应该知道,所以你不用着急,往下走看着路就是了。
这么大的雪,这么大的风啊!风雪交加呀!不过不用害怕,有人为你引路。你在哪儿呢?你看这雪多大多猛烈啊!快快出来,把你的眼睛擦亮吧!有一束光它下来了。
它一下来就照亮了十来号人。其实最后你才知道,不是人沾了光的光,而事实恰恰相反,是这个世界沾了人的光。这些人和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吗?不,没有。他们和我们一模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肉体所生所长,有欲望有要求有感慨有无奈,有一颗鲜红热烈的心和一个美丽浪漫的幻想。知道冷也很容易哭,能轻易吹倒也能轻易被吹倒。
可是他们是钢铁,他们是钢铁。
钢铁你知道吗?你一定知道的。有一本书就叫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因为他们不可能安然地待在房间里吸取温暖和热量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像平常一样只是坐在办公室办公了,这是注定的也是他们选择的结果。因为临时有任务了,所以连锅炉工、连我连业务干部、连我们姓张的副主任都出来了。出来为哪呀?在院子周围的山坡上,架上栽上某些某些东西,拉上穿上某些某些东西。然后测验调试,XXYY,YYXX。一切只为工作和安全。任务很重,紧紧张张地干也需要一个星期。可是下大大大雪了。
可是我们还是出来了,我们必须出来。
好大的雪。兵马分开了。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该干什么的都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该怎么干个个心里都亮如明镜,你看,你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每个细节。然后你才会明白,你会明白为什么不过片刻功夫白白的雪地里就长出了几朵绿色的花,你会明白这些花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下竟还旺盛,你会明白这些花为什么具有这样的一些似乎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你还会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花竟然也会憔悴,这么耀眼的花啊!你见过吗?你当然没有见过,因为你不了解边地的土。
距离国境线只有仅仅三四十公里的绿色人群。
一个哈萨克姑娘唱着歌曲穿着臃肿地小蹦小跳着从眼前走过。一个维族小伙坐在小魔迪里,停在大门口的一个旁侧马路上,胡乱地抽着香烟;一对年长的回族夫妇相互拥抱着一边说笑一边柔声细语凝视对方。一个农庄门口,一个朝鲜族男人正把一个小男孩往魔迪里放,然后递给他书包。
但是没有人知道,一场战争就要爆发了,战场就在附近,战士也在附近,战争策略就是要面对寒冷和孤独,以及后来出现的种种困难。
就在这白雪皑皑的山顶上,一个穿着橄榄绿的瘦弱男孩,他是一个军官,零四年七月刚刚毕业。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与其说他站在那儿是一个军人或者钢铁,还不如说他更像是一棵柏松更合适。你看看他,他对着这陌生的小小的县城大声呼喊。那声音就随着寒风一直那么飘呀飘的,却不知道最终飘到了哪儿又在哪儿停留了下来。那是一种生命啊!
他说什么了?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再没有说什么了?
暂时没有了。
把那根铁丝给我递上来。
是。
陌生的上尉从遥远的乌鲁木齐先到的阿勒泰后又到喀什又到乌苏又到……又从和田来到伊宁指导我们干活了。下魔迪不到五分钟,他连水也没喝一口,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连东西都没整理,他就上山了。他是一个技术型人才,专门负责仪器及各种设备的安装与维修。他来这儿了,这个人现在和我在半山腰上绑管子拉线呢!我刚刚从电线杆上下来。这会他正在电线杆上吹寒风呢。他就那样紧紧地和电线杆子连在一起,他已经是一个纯正的雪人了,和先前的我一模一样。
上尉大哥你是雪人吗?
是。
雪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很美呀!
对。
可是雪人你冷吗?
真他妈冷。
零下二十几度呢!
你没戴手套吗?
你的腿开始发抖了。
给我扔一个接头上来。
给我再递上一段铁丝。
再扔一个管子。
第七天我站在这儿。第无数次我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简单而又相同的动作。第N回我跳起舞来,我还要唱歌,唱妈妈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一切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了当初的埋怨和不愿,没有了畏惧寒冷的幼稚和软弱,没有了所有的个人和主观,我要热量,我要热量,我要这个世界所有的安全和稳定,我要和平和幸福。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会觉得我说的话全是大话套话傻话屁话废话,纯属可笑。不过慢慢你会知道的。这是迟早的事。
我摘下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摸接头,拿着接头然后爬上铁丝网,小心翼翼地站在铁丝网上面给年轻的上尉扔。
给。给。给。
上尉大哥你能接到吗?
能。
你要小心点。
不用管我,你看,我在电线杆上跳舞呢!
你玩的是高难度动作呢!
可不是。这是拿手好戏了。
你要注意安全呀。
是。把我的东西保管好。你好像掉东西了。
朝着白白的雪地看去,一个打开的钱包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有几块钱掉了出来,散乱地漂浮在雪地之上,于是我跳下铁丝网去拣。冷,真那个冷。寒冷要吃人了吗?他要吃人吗?我的赤裸的嫩手指,它先是红色,后来就煞白了,僵了,不听使唤了。赶紧去拣最后一张一块钱,却发现了一个背面隐约发黄的白色卡片状物体,于是手在半空停下,于是思维开始潮湿,于是慢慢地将那物体轻轻地翻过来一看,于是愣在了那儿。
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正在春天茂密地盛开,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坐在那儿,那男孩正躺在那女人的怀里呢!
妈妈!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那声音顺着山坳在田野里回荡,一直传到很远。
3
妈妈,爸爸还回来不回来呀?
不回来了。
妈妈,如果爸爸他永远也不回来了,是不是就是说他到天堂去了呢?
对。
妈妈,那天堂是什么样子呀?
妈妈说,心地善良的人死了以后就会进入天堂,然后变成天使。妈妈说天堂里有许多长着翅膀的天使,他们互相帮助,互相体谅,在一起说笑歌唱。妈妈说天使们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之间没有纷争没有烦恼,他们不用为没有钱发愁也不用为孩子不听话或者亲人的离去而痛苦。妈妈说天堂里有许多美丽漂亮的花儿和蝴蝶,妈妈说天堂里有清澈透明的湖水和各种各样随意游动的鱼儿,妈妈说,妈妈还说。
那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真是那样吗,妈妈?
妈妈,爸爸变成天使了吗?
是。
妈妈,我也要变成天使。
傻孩子,不要胡乱说话。
那妈妈,我带你去天堂好吗?
好,可是天堂很远很远。
妈妈,我们坐飞机去。
孩子,飞机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坐的。
妈妈,那我们坐火箭。
妈妈笑了,用她那业已衰老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那时正是五月初,太阳还谈不上很浓烈呢!我和妈妈拿了一个椅子坐在家门口自家的油菜地里晒太阳。那时油菜花开得正好,可是我害眼了,家里又没有钱,没有钱看病就只有想别的办法了,我就记得小时候我得病都是扛过去来着。妈妈说药吃多了人的免疫能力会下降,以后就成了病葫芦了。妈妈,我不要做病葫芦。妈妈,我说什么也不会吃药的。妈妈说,那就把眼睛对着太阳晒一晒,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想必就没事了。
可是妈妈,我不要一个人晒。
别害怕孩子,妈妈陪你。
是真的吗,妈妈?你会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吗?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妈妈怎么会骗你。
妈妈,要是真的那你就抱着我。
于是妈妈就抱住了我。所以我妈妈她不会骗我,所以我妈妈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我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粘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全是湿湿的眼屎。我把旧眼屎弄掉新眼屎就会很快长出来,总之是弄不掉,越弄越难受,它们就那样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我的光明。我睁不开眼皮了,即使我怎样努力,那显然已经只是一种徒劳。所以我干脆也不管了,我不管了。我一路从学校摸着回家,拿着两张一百分的卷子,一心想着妈妈看到卷子时的表情。妈妈要是笑了该多好,妈妈很久没有笑过了,妈妈你为什么从此就不笑了?妈妈你笑一个让鹏鹏看看吧!妈妈,鹏鹏好想好想看着你笑啊!
所以,后来我先是撞在了一根电线杆上,接着又掉进了一个坑里,我的手重重地摔在了一个石头上,一个指头瞬间肿成了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