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
　　
　　 远处的夕阳，还剩下一点点的红。天空半晴不晴，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黄。
　　
　　 有风尖啸而来，又突兀而去。
　　
　　 一切都是那么诡异，诡异的时间，诡异的场所，诡异的故事。
　　
　　 这条冰河路本来就远离闹市，而在这个黄昏时候就更应该是人迹罕至。
　　
　　 偏偏，自街角远远走来一个白色身影。脚步匆匆，却略显僵硬。
　　
　　 身影走到一座木楼前，稍停，便推门而进。
　　
　　 门边的小小木招牌不知何时翻转了过去，背面朝上。此刻，有风一吹，竟似有了知觉一般“啪”的一声翻转过来。
　　
　　 “醉红楼”小小的篆体，黑底红字，触目惊心，似乎滴滴鲜血缓缓而流。
　　
　　 进门的白衣人稍显不安的抬起头来。原来是个极年轻的女子，不过二十岁左右。
　　
　　 雪白的瓜子脸，一双大眼勾人魂魄，此刻却略显失神，那脸色也太苍白了些。她穿件雪纺长裙，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连衣角也还滴着水。
　　
　　 女孩抬头打量着店堂。那清丽的面孔似乎藏着无尽的心事。
　　
　　 店堂里灰灰的。
　　
　　 店堂里没有人，只在墙角挂了一盏刻花的琉璃风灯。火光一跳一跳，照在那些陈年的古董上，一明一灭，愈发显得诡异。
　　
　　 屏风后却有人语声，极轻极低。
　　
　　 “颖姑娘，是她么？那么久，你还记得清么？”
　　
　　 “少卿，我怎么会不认得，那张脸，哈哈，那张脸。”
　　
　　 “好，颖姑娘，你认得就好。”
　　
　　 【二】
　　
　　 半晌，那店主人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个被叫做少卿的竟然是个老者，低头驼背。穿青绸长衫，留山羊胡，衣着光鲜，却面容猥琐。
　　
　　 少卿径自走到白衣少女跟前，才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那女孩神色一变，被骇嘚倒退了一步。原来那老者竟有一只眼是无法视物的，空空的眼眶，看在那少女的眼里，竟是特别的诡异。
　　
　　 那年轻的女子，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雪白的绸缎包着的圆圆的东西，打开绸缎，竟是一个铜制品。上面刻有花纹，一龙一凤翱翔天际，竟是十二分的精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雅虎苏幕云安乐寺。
　　
　　 那少女停了一下，看看老者，把手伸向那龙凤的眼睛。
　　
　　 “啪”的一声轻响，那东西径自弹开，里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可以照得见人影。
　　
　　 原来做工这般精巧的，竟是一面铜镜！可见当初他的主人是何等富贵人家。
　　
　　 老者忽然嘿嘿一笑，“好精妙的机关，姑娘你一下就能打开，当真了不起！”
　　
　　 那少女闻听此言，面色竟是一变！稍顷，才接着说，“我男友说从这里找到的这东西，我一看就知道如何打开，说给男友听，他也觉得眼熟，便想来这里问问它的来历。并且，并且……”
　　
　　 “并且什么？”
　　
　　 “并且，我经常能从这里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看样子是个年轻的女子，偏偏我男友却从未看到过。”
　　
　　 少卿嘿嘿笑了两声，竟如枭鸣，那年轻的女子无由的打个冷战。
　　
　　 不知何时，那老者手里多了块小小的丝绒，他仔细的擦拭着那铜镜。说也奇怪，那铜镜竟越擦越亮，突然一道反光照在少女的脸上。
　　
　　 少女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明明是细若游丝的声音，却在她的头里炸响：那个时候，那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何清丽，你都不记得了吗？
　　
　　 【三】
　　
　　 不，不，我没忘记。
　　
　　 是，是，我记得。
　　
　　 虽然是很久远的故事，可是，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好像一直伴随着我，生生世世，永远缠绕着我。
　　
　　 那时候，我是江南何家的小女儿。江南何家，富可敌国！爹单名一个尚字，是当朝一品，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哦，不，是两人之下。除了当今皇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爹俯首称臣，那就是我娘——柳如烟。我娘是番邦女子，却是经商奇才，家里的钱财除了爹的俸禄，都是娘的成果。
　　
　　 娘本不是爹的原配，爹在二十岁的时候，高中状元。皇上大喜，当场赐婚：当朝宰相温太师的小女儿温柔与新科状元何尚喜结良缘，择日完婚。
　　
　　 那温小姐，哦，我应该叫做大娘的，当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如今一把年纪，却仍是雍容华贵，风度不凡。
　　
　　 据说，当年，爹跟温大娘也是恩爱缠绵的不得了。只不过，数年之后，大娘仍是无后，便想着给爹纳一门妾，谁知，爹极疼大娘，竟不答应。
　　
　　 直到几年以后，爹奉旨出巡塞外，遇见我娘，两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
　　
　　 爹带娘回来。
　　
　　 按照理数，娘该是妾的身份，但爹极疼娘，不忍让娘受半点委屈，而娘为了爹，即便做妾也是心甘情愿。幸好，温大娘也是极豁达的女子，并不小看娘半分，总是跟娘以姐妹相称。
　　
　　 几年以后，有了哥哥，何家的长公子，叫做——
　　
　　 【四】
　　
　　 何家的长公子，单名一个磊字，小号第一。
　　
　　 哥哥三岁那年，我来到这个世界。
　　
　　 但除却府中的人，却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的丑。
　　
　　 也许是上天喜欢作弄人。爹长得一表人才，娘更是万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就连哥哥也是玉树临风，潇洒无俦，偏偏只有我这唯一的女儿，竟长相奇突……
　　
　　 爹娘怜惜我，自从有了我以后，府里就再没见过镜子！
　　
　　 但我渐渐长大，没有镜子算什么？我看见府中的侍女常打了一盆清水到背人处端详良久。
　　
　　 我十分好奇。那水中究竟有些什么？
　　
　　 我也打了清水，探头向里面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容貌。
　　
　　 平心而论，单看五官，也算得上中等之姿，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与旁人无甚两样的五官组合在我的面孔上，便显得，显得丑陋。
　　
　　 我轻轻一叹！伸手点破水中容颜。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梦幻泡影而已。
　　
　　 我并不在乎。我仍然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仍然是第一哥哥最疼爱的清丽。
　　
　　 【五】
　　
　　 江南的秋，一夜之间，似乎说来就来了。院里的两棵梧桐树叶落如雨。我捡起一片叶子，叶脉清晰，好像命运，一早就注定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房里的小丫头汀兰慌慌张张跑过来。我面色一冷：“这么慌张，像什么样子？”
　　
　　 她跑的面孔都红了，摇摇头，睁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不是，小姐，是磊少爷回来了。”
　　
　　 第一哥哥回来了？
　　
　　 我唯一的哥哥。每年春天出门游学，秋天时便会回来的第一哥哥？
　　
　　 我跌跌撞撞跑到二门，是，那就是他了。
　　
　　 带着雪白的银丝冠，背后两根同质同色的丝带轻轻飘动，面目俊朗，一如神祗。
　　
　　 我调好呼吸，款步过去，伸出素手，微微一笑：“第一哥哥，来，背背清丽。”
　　
　　 他是我的第一哥哥，长我三岁的同胞哥哥。
　　
　　 因着相貌的缘故，我从未出过园子。我的世界就是院子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只有他，我的第一哥哥一直陪伴着我。扎一只绚烂的纸鸢，跟我一起放起来，到极高处时剪断它。
　　
　　 他对我说：“看，把它放出去，就把清丽的不快乐和寂寞都放出去了。”
　　
　　 只有他知道我的寂寞。
　　
　　 每天，我坐在梧桐树下细数更漏，梧桐树也知道我的寂寞。
　　
　　 月朗星稀。半夜噩梦醒来，梧桐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我赤脚走到他房里，伸手抱住他。
　　
　　 他懵懂醒来，看见我，一把将我拉进被子，“别怕，清丽，有第一哥哥在这里。”
　　
　　 他的怀抱里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我就在这熟悉的香气里，安然而睡。
　　
　　 后来，他要念书写文章。
　　
　　 我在他书房外临窗而望。
　　
　　 他执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是端正的楷：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美人难再得。”
　　
　　 那时候是江南的初春，仍有些微的寒冷。但景色已经宜人。山是眉峰横，水是眼波聚。
　　
　　 【六】
　　
　　 我向他伸出手，轻轻说：“第一哥哥，来，背背清丽。”
　　
　　 可他没有接我的手，他对我微笑，可眼神变得陌生，他轻轻地说：“来，清丽，来见一个人。”
　　
　　 我的笑僵在唇边，伸出的手凝成了一个尴尬的雕像。
　　
　　 他转身从一顶软呢小轿中扶出一个人。
　　
　　 我的眼一花。不，那分明是一团火！红得像廊前的秋海棠，灿若云霞。
　　
　　 何家尚白。
　　
　　 家人都穿一种白色衣服，极其的轻，软，绵，密。家里的下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布衣裳，以求淡雅。
　　
　　 而那一团红色，在我和第一哥哥之间，在一群青色的下人之中，是那么耀眼夺目！
　　
　　 我凝视她。
　　
　　 原来这就是美了。连我这个从未出过大门的人都知道，她真的是美的。
　　
　　 她有张小小的雪白的面孔，更显得眼睛大而黑。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细细的柳腰，盈不足握。整个人似一线风，你总是不由自主担心她会突然不见了。
　　
　　 第一哥哥笑眯眯的说，“这就是颖儿了。我在路上碰见的，我见她没有家了，就带她回来。”
　　
　　 我仍定定的看着她。那个倾城倾国的佳人，就是这样了吧？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得美，是那么好，那么好。
　　
　　 第一哥哥扶着她往内院去了，小心翼翼，面孔上都是特别的温柔。
　　
　　 她走起路来也像一屡风，莲步轻摇，香风细细。
　　
　　 不过多时，府中已经传遍了。
　　
　　 磊少爷带回个绝色美人。且来历并不分明。也不知是怎么遇上的。
　　
　　 怎么遇上不行呢？也许是路上英雄救美，也许是她私逃出门遇上他，怎么都可能，理由并不重要。
　　
　　 第一哥哥带她去拜见父母。
　　
　　 我站在母亲身后。母亲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和她比起来，总少了某种味道。是，她脸上总带着一种迷茫，做梦一般，让人觉得她更美。
　　
　　 我抬头看一眼第一哥哥。他眼里柔波荡漾。我心一沉，原来，爱一个人，可以有那种眼神！
　　
　　 父母眼里有明显的不满。虽然她容貌惊为天人，毕竟身世不明。但最终他们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我仍旧静静的立着。
　　
　　 好半晌，我听见母亲幽幽的叹了口气：“这样的好相貌，未必是福气。”
　　
　　 我没说话。轻轻将母亲露在外面的一缕青丝塞在白发之下。
　　
　　 母亲看我，神色复杂，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七】
　　
　　 近水的桂花开了，浅白的，细密的，箍了一树，很远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我走过去，原是要摘了些，放在窗外晒干，便是上好的香料。
　　
　　 远远看见，那边的水榭里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是她？我心里一动。不是她，还有谁穿那一身红？不是她，还有谁配穿那一身红？
　　
　　 她在水边，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再细看，却不是在思索，她低着头，在看水中自己的影子，脸上有某种我不熟悉的陶醉样的神情。
　　
　　 不想搅了她，我便欲离去。一回头，却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是第一哥哥。我下意识的一缩身，躲进水边的假山后面。
　　
　　 第一哥哥脸上带着兴奋还有些紧张。他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给她。她忽然欢喜起来。
　　
　　 那是什么？
　　
　　 我好奇的踮起脚尖，想要看个究竟。
　　
　　 一道反光射过来，明晃晃的射进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一酸，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是镜子！他送了他的佳人，一面镜子！
　　
　　 中秋节母亲在厅里设宴。
　　
　　 大家都倦倦的，有点怪，不多大会就散了。
　　
　　 夜色渐浓，寒气愈重。今晚的月亮有些模糊。下半夜时，云气更重。一片黑云，遮星挡月，天色突兀的暗了下来。
　　
　　 大娘房里的丫头琥珀收拾好残席，一抬眼，发现姐妹们都结伴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恨恨的骂了一句小蹄子们，吹熄了烛火，抄游廊往回去。
　　
　　 廊下也点着灯笼，稀稀落落的几盏，发出微黄的光，晃晃悠悠的，衬得暗处更暗了。
　　
　　 她心里有点慌，脚步不由得快了。
　　
　　 水边的草丛里忽然一阵响动，池中养的仙鹤哑哑的叫了一声，没了动静，四周更静了。她更害怕，几乎跑了起来。
　　
　　 忽然，一个红色身影飘似的晃过来，从她面前经过，穿过游廊，往那边走去，手里似乎还提着东西。
　　
　　 琥珀一眼看见，认出是颖姑娘，心下稍安。只是不晓得，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颖姑娘走过去没几步，忽然回头对琥珀一笑，雪白的面孔在黑夜里分外明显，嘴角上斜斜的挂着一道血迹，映着雪色肌肤……
　　
　　 一瞬间，琥珀已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分明是一只仙鹤，只是身子软软的，无力的垂着，分明已经是死了。
　　
　　 琥珀只记得自己短促的叫了一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八】
　　
　　 早上我起来，收拾好了，便去母亲房里请安。
　　
　　 她穿雪白的绣花单衣，拿了玉梳，坐在窗前，漫不经心的梳着头发。
　　
　　 我走过去，接过那玉梳，一下一下，细细梳着。
　　
　　 母亲房里的小丫头莲儿奔进来，不知什么缘故，脸色都变了，急急的说：“太太，不好了，琥珀不知为什么晕在游廊一晚上，救她回来，她就发了烧，她说……”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母亲的脸色，才接着说：“她说昨天晚上看见一个人吸了一只仙鹤的血，那个人好像是，好像是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