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第二章5、6、7）

　　5
　　
　　下午将要傍晚的时候，小哭和小叫突然闯了进来。他俩跑进我家，冲着我大喊：“迷糊，快去公社，快点儿！”
　　我不解，问：“去公社干嘛？”
　　他俩神秘的说：“去瞧新鲜。”
　　“瞧什么新鲜？”我还是不解。
　　“去瞧女流氓”，小哭兴奋地说，“公社里刚逮了一个女流氓。听说马上就要押到县里去了，还不快去看？”
　　我一听就来劲了，站起来就跟着他们跑。
　　抓坏人，我们小伙伴们都在电影里看过，《羊城暗哨》、《黑三角》、《405谋杀案》这些黑白电影里都有抓坏人的镜头，现在，我们公社居然也抓住一个坏人了，我们兴奋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想到人马上就要被押走了，我们生怕去晚了看不着，就加速了脚步。
　　路上，小哭问我和小叫，“啥叫女流氓啊？”
　　小叫答不上来。我知道啥叫女流氓，我看了《红楼梦》，我知道里边的鲍二家的，偷偷地跟贾琏好，她就是一个女流氓，还有袭人，偷偷跟宝玉好，我觉得她也是个女流氓，尽管我在书里认识了两个女流氓，但是我跟小叫一样，也解释不出啥叫女流氓，于是我就说，“女坏人就是女流氓呗。”
　　我们到了公社，在大院里最后一排房子，中间有一间黑屋子，我们都知道那里过去是绑坏人的地方，很多右派走资派都在那里边呆过，现在，那间屋子已经好多年没有绑过坏人了，今天，突然抓来了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女坏人，所以大人们的好奇心一点也不亚于我们小孩子，于是屋子外边便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拼命挤进去看，隔着窗户，果然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里边凳子上。她知道外边围满了人看她，于是就背对着我们，不让我们看清她的脸。但是，从她身形来看，这个年轻女人长得堪称标致。可是，再标致她也是个坏人呀，我看了以后心里就非常害怕，担心她会突然冲出来伤害我。这时候，公社伙房的一位老大爷，腰里扎着白布围裙，挤进屋子里去，手里拿着一个白面卷子，递给她，他说：“别犟了，快吃吧，吃吧。”那女人轻蔑地看看他，扭过身去，那位大师傅又跑到她那边，依然递给她，说：“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饭！快吃吧，到了那里边，想吃也吃不到了。”那女人又把身子扭过来。“嗨！你呀你呀，你咋这么倔啊……”那位师傅无奈地拿着卷子走出来了。这时候就听有人喊：“老刘！你那卷子就是喂狗也别给她吃。”还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个破鞋，她配吃卷子吗？”老刘满脸通红，唯唯诺诺地退回伙房了，“我操你妈！你妈才是破鞋来，我操你妈！”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起来，这时候派出所的人陪着公安局的人已经来到了，他们对那女人说，“你消停点吧，还不老实，有你的好果子吃吗？”边说边给她松绑，解开绳子，然后换上手铐，拷上铐子以后，推推搡搡，大声呵斥着，把她推上一辆吉普车，就把人拉走了。
　　警车开走了，我们也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一声不吭，原先想象中的兴奋与惊喜，荡然无存。其实，我心里在暗暗地难过，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对一个弱女子使用暴力，尽管她犯了罪，我心里就是觉得很不舒服特别的别扭。这事以后也没有人提过，跟没发生过似的，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6
　　
　　第二天傍晚时候，我独自一人跑到公社的大门口去玩。公社大门口往北，一条细细的泊油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当我读了许多书以后，我就开始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我瞪着一双清澈地大眼睛，带着忧郁的神情，漫无目的的蹲在公社门口附近的一座桥墩上，眼睛盯着前方……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农民们开始扛起锄头，牵着老牛，有的赶着驴车，三五成群地回村了，远近的村落里，三三两两，炊烟已经升起，暮气沉沉，笼罩四野，远处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看到，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干部家属，也从小路边上走过，她们上田野里去踏青刚刚返回来，我正在失神地张望着什么，“迷糊儿！”忽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
　　我回头一看，啊，原来是高加新老师！
　　他推着自行车，抖了抖身上的微尘，满面笑容地望着我。
　　高老师的笑容还是以前熟悉的笑容，只是他变得清瘦些了，皮肤也晒黝黑些了，看来，这个暑假他在家没少下地干农活。
　　我喊了一声“高老师”，就跑过去了，他拉着我的手，我高兴地又蹦又跳。“高老师好”、“高老师你回来啦？”几位干完农活回家的学生家长也跟高老师打着招呼，高老师也回头跟他们打着招呼，这个年青的老师，短短一年，已经赢得了全村群众的尊重。
　　他们打完招呼，高老师从黑皮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我，“迷糊儿，吃吧。”我不好意思去接，他说：“快吃吧，可甜呢，一点不酸。”我接过苹果，香甜地大口吃起来，高老师瞅着我啃苹果笑。我吃完苹果，跟老师乍一相逢的那股陌生感就没有了，向他伸过手去，我说道：
　　“太好吃啦，老师，你包里还有吗？俺还想吃。”
　　高老师惊恐地把手提包往背后藏，满脸通红，嘴里解释着“没有了，没有了……”
　　我说：“哪有买苹果，只买一个的？”
　　高老师说：“我来这里是来接我母亲的。她老人家出院了，我在这等客车过来了，就接她回家。就买了两只苹果，你吃了一个，还剩一个了，我得留给俺母亲吃……”
　　我头一次听人把妈称作母亲，听着很别扭，又觉得特别好玩，语文老师就是不一样啊，想起数学老师叫他妈一口一个俺娘，心里就暗自好笑。
　　“迷糊儿，开了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不要贪玩。”高老师郑重的嘱咐我。
　　我点点头，这时候客车开过来了，高老师上前去迎他的母亲，我就扭身回家了。太晚了再不回去妈妈就该四处找我了。
　　跟高老师的这次偶然相遇，回家后我高兴了好几天。我觉得，高老师就像一位大哥哥，跟我关系可亲着呢。
　　
　　7
　　
　　终于开学了，我们回到了久违的校园。一个长长的暑假，让我觉得岁月蹉跎，仿佛过了一年似的。是的，新的学年开始了，我们升到了五年级，还有一年，我们就要小学毕业了！日子过得飞快！
　　可是，我惊恐地发现：高老师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胡校长说，高老师调走了，因为他担心同学们难过，所以没来学校跟大家道别，就委托我替他跟大伙道别了……胡校长的话没说完，全班同学们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们相处了整整一年，他和我们，和我们这个班级，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师生之情早已根深蒂固，校长也舍不得高老师走，见我们一哭，校长也哽咽起来，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泪纵横……
　　想不到，公社门口那一次见面，竟成了我俩的诀别！
　　真是一场诀别，我至今都没再见高老师一面。高老师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见他的身影。我想，他很有可能是调到外县甚至外市去了，要不然不会这样杳无音信。
　　他就像一颗流星，在我幼年的生命里闪了一下，就匆匆湮灭了……
　　五年级，调来了两位新老师，一位叫万青翟，一位叫宫玉桑。
　　万青翟五十出头，中等身材，由于长期务农，超负荷劳动，导致他的背有点驼，他气色也不好，满脸皱纹，那些皱纹长得乱七八糟杂乱无章，使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哭丧着脸的表情，他皮包骨头，又黑又瘦，是个大烟鬼，天天烟不离手，大伙背地里都叫他“万青烟”。
　　万青烟是50年代惠风一中的高材生，据说当年仅一分之差未能考上大学这才落了榜，他就像被拔光了羽毛的公鸡铩羽而归，含羞带恨，灰溜溜地从县城返回了农村，家里的条件也不容许他复读了，万青烟无奈当上了农民在家受累扒苦挣工分。“文革”结束以后，气候逐渐宽松起来，教育开始走向正轨，这时候百废待兴人才奇缺，不知哪位乡领导想起了他，便给他办成了民办教师，万青烟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人生走到低谷的时候，还有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眼含热泪接下了民办教师的聘请书，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凭借县一中的深厚底子，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教书，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几年下来成绩斐然，到这时候他这才算是透了一口气。能调到中心小学任教，完全是他奋力拼搏的结果，他教我们数学、音乐。万青烟最擅长的就是数学，在中心小学里，他业务第一，他有资格傲视群雄，目空一切同仁。
　　宫玉桑三十来岁，红光满面，肥头大耳，也不知这位老师是教书中途破了嗓还是天生就声带狭窄，他说话的声音嘶哑又尖锐，乍一听就会让人激灵打个寒战，接着便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张嘴我们便知道什么叫做噪音了，简直忍无可忍，于是同学们便送他个绰号“公鸭嗓”。公鸭嗓是师范生，是个正门出身的公办教师，他教我们语文、历史。
　　由于公鸭嗓是公办教师，所以他担任我们五年级一班的班主任，万青烟业务再棒也没用，不如公鸭嗓公办教师的牌子硬，只好屈尊担任副班主任。公鸭嗓瞧不起万青烟，万青烟不服气公鸭嗓，这两位老师凑一块，极像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两人表面看上去客客气气，背地里却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就像当老公的去搞破鞋，当老婆的就去偷汉子，谁也不肯吃亏，谁也不肯迁就谁。他两人的关系，我们班上的同学们只要不是傻瓜，谁都能看得出来。学校当局当初把他俩组合在一起，还以为是强强联合、珠联璧合，没成想这俩人是王八盯绿豆、针尖对麦芒。
　　这下五年级一班，惨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