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虎上炕之前还没有刮大风，只眨眼功夫院墙外的水库就被风掀起一层层波澜，整个水库面上翻滚着灰蒙蒙的云状滔浪。晃得全洼子像水瓢一样在摇荡。春梅已经插紧的门窗也被刮得咣当咣当作响，夹杂着泼水般的噪音。
　　 看这迹象，好像要下雨。“风在前，雨在后”，老百姓观察天气变化的谚语，刘成虎也牢记在心。“没呢，这样子像是要冷了。”春梅在外面剁红薯蔓，边剁边说。她今年养了两头杜洛克猪，快三百斤了。刘成虎和老婆春梅有了打算：一头留着自己吃，另一头准备给城里安家落户的两个儿子分。“春梅，炒几个菜，一会子他们要来这儿吃午饭。”刘成虎又喊了一声，而且那声音有些急躁与恼火。
　　 “听到了，我耳朵也没聋。”春梅撂下沾满红薯蔓儿绿汁的菜刀，系上围裙在灶上忙起来。今天中午，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一班人马要来家里吃饭。天还没亮，刘成虎就披衣下地，在水库边上转了一圈。
　　 如果下雨，选举就不能正常进行。
　　 天空堆积的雨云被那阵子狂风刮散了，天空变得清爽起来，东边天露出了太阳的笑脸。刘成虎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在水库沿住了几十年，怎么跟个城里干部似的，看不清天气的变化。反复看了电视播的天气预报，明明讲的是晴天，可就是不相信。真是老了，疑心重重的。
　　 昨晚设好的闹钟时间，指向三点。刘成虎正在撒尿，到处拉，还拉不出去，憋得膀胱肿胀发疼。在人群里蹲了下去，可嬉笑打闹的人从中，还有王秀子，女的，眉眼清澈的看着他。
　　 要不是闹钟及时响起，刘成虎恐怕真能把尿拉到炕上。
　　 村委会在过去的原址上盖起两层小洋楼的时候，刘成虎就从他所在的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了下来。村里把广播器材还有一些电脑等设施都堆放在他家里。房子竣工后，刘成虎说：“你们就别搬来搬去，太麻烦，横竖是我用。”书记何来地想想也是。就让刘成虎家做了村里的广播室兼图书室。村里有什么书面上的事，也都在刘成虎这里办。
　　 刘成虎瞅瞅天上的老日头，干巴巴硬梆梆的，光线也像老爷子硬撅撅的胡茬子。他推开窗扇，对着大喇叭筒喊起来：“各位村民，各位选民，今天是洼子村神圣的日子。我们要选举洼子村新一届村领导班子，请你们吃罢饭来家等着，我们将亲临现场，投上您神圣的一票。”
　　 刘成虎听着自己的声音穿过屋檐，在村子的上空徘徊激荡，又朝着波光凛冽的水面扩散，很陶醉地闭上眼。他的回声很浑厚，抑扬顿挫，仿佛一名说书的演员，但内行人一听就知道，他这个教了几十年语文的老教师，声音里还隐忍着些许无奈与某种未曾抵达的遗憾。
　　 上初三那年，刘成虎所在的洼子村和街邻的上姚村因为争水库大打出手，刘成虎的父亲被打成重伤住了院。原本与上姚村的女子桃子相好，也由于两个村的战争缔结仇恨，他们分道扬镳了。不久，父亲只好委屈求全地给刘成虎娶了大他五岁的张嫚儿为妻。两个村子好多年不通烟火没有联姻。那年刘成虎的父亲在水库打鱼，晚上喝了点小酒，去老库撒网，不小心掉进深水里淹死了。刘成虎为了撑起这个家，休学回来，在水库上漂了两年，靠打鱼养活他和母亲。但还是想读书。他大哥见他这样很可怜，让他上岸，供他读书。刘成虎脑瓜子活络，就去找先前的班主任。那暂班主任已经做了校长，一贯赏识刘成虎的才学，就介绍他到乡里那所高中做了旁听生。第二年，刘成虎就考上了大学，临走前，校长将刘成虎转成了正式编制，又把他提拔为初中的语文教师。
　　 那是刘成虎最灿烂的时光，二十郎当岁，风姿卓越。漂亮的女生都喜欢围着他打转。最耐看的女生就是王秀子，上课的时候，王秀子总看着他发呆，下课了，又缠着他问功课。王秀子上学晚，中间因为家里供不起她读书，耽误了两年，就比同班的学生大几岁，知道刘成虎也休过学，有一种同命相连的感觉。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刘成虎是洼子村的，而王秀子就在上姚村。两个村子都发誓永不通婚。他们想要在一起很难，除非私奔。根本所在是，老师是为人师表者，跟自己的学生谈恋爱，成何体统？有所小学在水库的中央，教学质量和财政都极差，缺少老师，刘成虎向县教育局主动要求调动去了那里。只是都什么年代了，还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埋葬纯净的爱情，到处改革开放，刘成虎还如此古板。
　　 真正调动那年，母亲托人在自己村里找了个女子娶回了家，那个女子就是春梅。多年后，因为小时候留下的喉炎，没有及时根治，越来越严重，学校的工资有时候都不能够足数发到手里，医疗报销更是纸上谈兵。而春梅像下双黄蛋的母鸡，为他生了一双儿子，喜忧参半，负担更加沉重。儿子们渐渐长大，他声带上的息肉也越长越大，最后几乎失声。算算够了上级文件规定的工龄，便提前内退了。三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洼子村已不是原来的洼子村，大部分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帮老小。刘成虎回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何来地，刘成虎做过他的老师，在村里论辈分，何来地管他叫叔。何来地之前也是小学校长，前任村支书贪污受贿犯了事，乡里就让他兼任村支书。
　　 因为在上一届村支书的选举张稀里糊涂，所以，乡政府特为嘱咐这次选举意义重大，绝不要麻痹大意，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并告诫何来地，一定要秉公办事，别徇私情，搞不正之风，让民主选举真正落实到位。何来地这些天急的牙疼。刘成虎的回村，令他面前为之一亮，刘成虎何不作为候选人参加呢？
　　 “真的假的？请我出山？是真心诚意的，我就考虑一下，你如果不带着诚意，那就走人。”刘成虎铁青着脸。上次选举他也在，但作为旁观者。那几个人还是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请他出来写标语，投他们一票，刘成虎推说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叔啊，当然是真心请您出马，像您在洼子这一带老百姓心中的威信还是很高的。”何来地嗓门很大。
　　 “那好，既然请我出山，就要按照章法来。”刘成虎以教师的口气说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秉章办事。”何来地自然不敢得罪叔叔。
　　 “各位村民，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个神圣的日子，希望大家拿起手中的权利，投上你神圣的一票。
　　 刘成虎听着自己嘶哑的声音，在水库上悠悠然飘得很远。北山风终于停了，天地间有了份澄清的感觉，日头在天水相连的衔接处有滋有味的喷吐着它的热量，几条小船静静地泊在水上，一动不动，像极了正在晒盖的乌龟。
　　 洼子村的田地不多，大部分都在水库边缘。几十户人家零散如秤杆的星星，聚居在水库周围。家家开门临水，大有江南水乡的翻版。水库绵延几百里，但洼子村却象一只巴掌窝在水库的两边。刘成虎退休后，闲来无事，就写起了书法。村里人逢年过节的对联均是出自他的手。这一届换届村支书，何来地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作为选举主任，何来地推举了刘成虎做副主任。吃过早饭，何来地先带人去了乡上，那里有很多洼子人开的店铺，办的厂子，还有一些在那里打工的。之后再去尖嘴谷，因为那里还有洼子村的的十几户人家。刘成虎带的人马就在本土本街。
　　 他们的任务是挨家挨户让选民投票。
　　 洼子村的选民尽管不多，但很分散。想把人都聚拢到一起，很不容易。虽说选举过半选举就可以生效，但做事一向认真的刘成虎，坚持要把事情做得圆满些，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吗？做官的井底之蛙，使不得。
　　 日头步步高升，水面蒸发的热气，像雾像云又像纱，村子逐渐的暖意升腾，炙热的阳光烤的石板都热乎乎地。几家门口的躺椅上，或者石凳上，上了岁数的老人屁股一挨上就打起了盹儿，哈喇子流的老长。狗们也都趴在地上，见了陌生人最多抬头看看，闷闷地叫一声就又歪到一边睡去了。女人呢，都在灶前，荷塘边菜园里忙碌。日头一好，女人就有做不完的活。将壁橱里的棉衣毛裤都拿出来晾晒一下，好几家在大兴土木，预备盖房子。一个个的灰头土脸，只见牙齿和眼球的白。
　　 每到一家，跟随的几个人就去喊人，把屋前房后，楼上楼下的拢一块儿，听刘成虎讲选举要求。有的在屋顶按瓦不肯下来，刘成虎说；”你不下来，我就一直等，直到你下来为止。投个票不用多少时间。”哪个人不听他的话？对刘成虎大家多的是敬重。
　　 总共是两张票，刘成虎扬扬手上的空白选票，哪怕只对几个人，也像对着全校的学生：听着，一张选村主任，候选人一名；一张选村委会委员，候选人四名，选举两名。两张候选人的名单后面都各有四个框，赞成，反对，弃权，另选姓名。各人根据自己的决定在一个框里画圈，不可以在两个和两个以上的框里画圈，只有在反对的情况下才可以写另一个人的姓名，不能多写，可以不写。票都进屋去写，写完折好后拿出来，投进这个选举箱里。选票箱是我们选委会共同监制的。”
　　 刘成虎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翻来覆去，不厌其烦。总算把票发到选举人手里，人家要进屋写票了，他一把扯住人家：“我讲的很清楚吧？”
　　 走了没有几家，刘成虎的嗓子就哑了，只有让人代讲，必须找他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对方听。他紧紧盯着人家的嘴，少一句都不行。谁想打折扣，门都没有。见到湿手脏手，他非逼着人家净了手再来。等着写好票的人出来，他摇着手上那张空白选票对照，是不是写好的选票对折的整齐。折的不齐，想硬塞的，对不起，回屋去，重折。那个票箱是他当天当着选民的面亲手糊起来的：两只八成新的水果香，四边和细缝都糊了个严严实实。大家说多余的，害怕选票掉了或者是飞了？他圆睁着眼睛说：“不糊怎么可以？敞开着怎能让人相信投进去的选票有多少？投票必须认真仔细，费点事儿但那可是很保险。
　　 在洼村，刘成虎的面子最大，威望很高。谁也不会驳他的面子。
　　 等刘成虎这拨人一家不少的拿来了选票，在乡上和尖嘴谷的何来地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一阵子了。刘成虎家的堂屋，抽烟的嗑瓜子的，乱哄哄地挤满了一屋。除了何来地他们，还有村里一帮社戏的人。
　　 早年，刘成虎的祖父，刘谦曾是县剧团的京剧老旦。扮相很美，嗓音洪亮。深受戏迷的喜欢。后来因为，剧团在一次去乡下的演出中，遭遇了打劫的，刘成虎的祖父被打瘸了一条腿，剧团也因此解散。返回家乡后，刘成虎的祖父戏瘾难灭，田间地头的也哼唱几嗓子，后来，他组建了自己的社戏团。，将东北二人转，皮影戏，大鼓书等民间艺术都攒火起来了。刘成虎从小耳濡目染，跟着祖父的社戏团走过很多地方，也深深地被这种民间艺术吸引。所以，未退休前，他也建立了地方社戏团。
　　 乡下人在农闲之余，聚拢一起扭扭大秧歌，唱唱流行歌，弹弹吉他，拉拉二胡。，聚集在一起，各尽所能，一样的幸福快乐。
　　 而今自然是丰年光景，年轻人有几个看戏？但这大秧歌和皮影戏并没有绝迹。刘成虎也是个戏迷，村里谁家有个红喜事儿，他上台演一下薛仁贵，挎刀横马，有招有式，声音沙哑中带着几丝凄凉。平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乡路上，听着谁家飘出戏词，脚就迈不开了。
　　 不光是为了告慰九泉之下的祖父和父亲，刘成虎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古书皮影戏是咱北方文化的根源，不能断了根。必须有人传承，所以，他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了行动。他一家家的去发动人，凑齐了倒也不难，之前村里也有很多会吹拉弹唱的，组织起来，就是一个庞大的队伍。从此，洼子村袅袅升起的音乐与歌声，氤氲在青山绿水间，唤醒了洼子水库。那种丝丝缕缕的曼妙声乐，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中。
　　 而且，刘成虎的社戏团，一炮打响。周庄的人婚礼庆典什么的都请他们出席。出场费由东家凭赏。到哪家都像是走亲戚，热络个很。这帮人在刘成虎家更像是自己家，一点没有拘束。见到刘成虎回来，一起兴奋起来：总算回来了，开饭开饭，吃饱了好唱戏。”
　　 刘成虎在门口的井台上，舀了瓢水洗了洗脸，一边呜呜地说：大家只管上桌吧。”
　　 春梅一头大汗的把菜端上来，很丰盛，鸡鸭鱼肉俱全。快立秋了吗，秋瞎子狠狠的热，一夏天都空着肚子，今天偏又赶上打牙祭的时候，一屋子的人早就磨拳擦掌。
　　 何来地在自己身边给刘成虎留个位置，便于交换投票情况。他那拨人去了两处，二十几户缺了两户。那两户一早去县城了，午后才回来。投票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何来地很满意。刘成虎却皱紧了眉头：既是午后回，为何不能等会？何来地看他脸色，紧张起来：就两户，说不定他们本来就弃权。”
　　 弃权也是权，也要表到才算。刘成虎把刚刚抓起的筷子轻轻放下，站起来，离开了座位：那几个跟我走一趟？”
　　 何来地连忙说：“你歇着，我去。”
　　 刘成虎已经走出了门槛。
　　 “对不起各位了，让大家饿肚子。”船开的时候，刘成虎对他们说。’“好饭不怕晚，就是苦了春梅。”几位倒是心宽。
　　 从洼子到尖嘴谷并不远，中间没有什么弯弯绕。行船来去三十分钟。尖嘴谷上出了一个单门独户，比人高的海神娘娘庙，再没有人家。这个谷子被厚厚的草覆盖着。但是，尖嘴谷却是洼子的风水宝地。心术不正的人，敢冒险去外深水偷鱼，绝不敢伤尖嘴谷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生灵都被是微生物。神灵有知，也把这里当做了天堂的府邸。何来地的祖父当年在这个尖嘴谷抱回一只背上受伤的丹顶鹤，他祖父养好了丹顶鹤的伤，将它放归尖嘴谷，可它不走，最后因绝食死亡。冬有白鹤，夏有鸬鹚。白鹤来之，尤为壮观，它们一只一只飞至尖嘴谷，从云端排成长队，斜刺里下来。仙子一样的尊贵，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