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第二章（8、9、10）

　　8
　　
　　数学课通常都是早晨上课，万青烟讲起课来手舞足蹈，他的特点是不停地板书，粉笔在黑板上游走蛇龙，一堂课讲下来，黑板上写得密密麻麻，其实，前面他已经写满了一次黑板了，现在是擦掉以后写下的第二次，他太能写了，就连我们破旧的黑板上面的一个洞里，也被他写进去一个x，整块黑板被他涂鸦一般地涂满了，这节课也就差不多讲完了，此时他的袖子上手上甚至肩膀上沾满了白色粉尘，他手里还夹着袅袅的纸烟，万青烟得意地拍拍手，弹指一挥间，前面的两排同学便倒了霉了，粉尘和烟尘相互缠绕，在金色的阳光中飞舞轻扬，纷纷落到晨色里……
　　下课的时候，前两排同学，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已经白发苍苍了。
　　我班有个女同学小名儿叫巧，大名叫谭沈玉，她妈妈是卫生院的医生，是个下乡知青，她爸是个地道的农民，巧生得随她妈，白皮肤红嘴唇，漂亮得无与伦比。她谁也不搭理，我自我感觉着她心里喜欢我，我心里也暗暗喜欢她，当然，这都没有表露，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喜欢我。巧学习一般，万青翟老师不知怎么看不惯她，有次他叫巧到讲台上去爬黑板做题，巧刷刷刷三下两下就把那道题做出来了，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万青烟不放心，又仔细验算了一遍，嗯，他脸上的皱纹放松下来，我也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巧那道题这是做对了，万青烟轻轻吐了一个烟泡，说了一句：你真是巧她娘打巧——碰巧啦！万青烟话语未落，巧就飞红了脸哭了起来……她站起身来，一甩门子就跑出去了，我当时也不知是犯了哪门子邪，也忿忿地站起身来，也重重地一摔门子跟着巧跑出去了……万青烟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伤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还触动了一个男孩子的神经，总之我也气呼呼地跑出去了，罢了课了！什么鸡巴老师？不尊重学生！
　　万老师是无心之过，他怎么可能知道谭沈玉小名叫巧呢？他又怎么知道我和巧心里装着的秘密呢？他是一句话得罪了两只蚂蚱。我们这两只任性的蚂蚱，都受不了丁点儿委屈。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就是：大家都知道我和巧好上了！其实我们两人平时都不怎么说话。
　　为了证明我们的“清白”，平时我故意不拿正眼瞧巧，巧也看到我跟没看到我一样，走路躲着我走。我们越这样，人们对我俩的关系越发地深信不疑。
　　唉！我的少年迷糊之烦恼呀……
　　
　　9
　　
　　终于有一天，巧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拦住了我。我向右边走，她向右边拦我，我向左边走，她向左边拦我，眼睛恨恨地望着我，望得我心里发毛。
　　我说：“你干什么？”
　　她说：“不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你拦着我干什么？”
　　她说；“那天……你为什么也窜出来？”
　　我说：“我拉肚子。”
　　她说：“放你娘的屁！”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不到这个漂亮女孩子，竟然会粗鲁骂人。
　　她说：“迷糊儿！是个男子汉，就别敢做不敢当！你告诉我，那天我跑出来，你为啥也跟出来？”
　　我把心一横，我读的《红楼梦》终于用上了派场。我学着宝玉的口气说道：“妹妹，难道你就不懂得我的心吗？”
　　巧的小脸立刻气得煞白，她浑身哆嗦了起来，话都说不到一块了，“……迷糊……你，你……你耍流氓……”
　　我的心一下子就死了。
　　这只蚂蚱，无情地掐灭了我的初恋。
　　最令我不齿的是，巧把我的话告诉了公鸭嗓，公鸭嗓把巧的话告诉了老校长，老校长哈哈一笑，笑得树叶缤纷落地，笑得公鸭嗓不自然地红着脸跟着笑起来。
　　此事便风吹云散了。
　　
　　10
　　
　　一次谈不上初恋的初恋划上了句号。
　　我冥思苦想，不知道这事自己哪儿做错了。不知道哪儿做错了，犯了错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就好比人摔了跤不知道是谁使得绊子，也可以用句不该说的话来说，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着啥死的，这就很要命，稀里糊涂，那这错误在以后某个时段说不定还会重犯，我迷迷糊糊，想之又想，最后，我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我是读过《红楼梦》的，可是巧读过《红楼梦》吗？很难说。一个读过《红楼梦》的人跟一个没读过《红楼梦》的人去说《红楼梦》里边的话，她能听得懂吗？她不起误会才怪！于是我很后悔当初自己没提前借给巧一本《红楼梦》看看。
　　我是多愁善感的贾宝玉，巧是不解风情的傻大姐儿呀，这个差距可不是小差距。我如梦方醒般地认识到，我跟巧在文学知识层面上，不在一个层次。
　　巧一刀两断，斩断了我的情思。我倒觉得被她一刀宫刑了我似的，往下啥想法都没有了。司马迁受了宫刑还有《史记》可写，我呢，我有什么？唯有老老实实地去读书而已。
　　我心里就记恨巧，我记恨巧倒不是爱恨情仇那种记恨，那时候我没有现代人这种畸形的浮躁，我记恨巧是记恨她不该张扬，让我王迷糊没法做人。因为这个缘故，我就很自然地跟万青烟站在了一起。我跟万青烟站在了一起，这就引起了公鸭嗓的不快，公鸭嗓跟万青烟是势不两立的，当然也引起了巧的不快，巧跟万青烟也是势不两立的，这样，因为共同的敌人，这两个来自五湖四海毫不相干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站在一起来了，巧就跟公鸭嗓站在了一起了。同学们也自觉地站队，有投靠万系的，有投靠宫系的，也有既投靠万系又投靠宫系的，也有自立门户既不投靠万系又不投靠宫系的，五年级一班的派系斗争，出招递招，明争暗斗，大有白热化之势。我和巧的关系是万青烟和公鸭嗓两人关系的晴雨表。我俩说话了，说明他俩也缓和了，两派斗争进入一段相对缓和阶段；我俩横眉冷对，万青烟和公鸭嗓也就怒目相向了，这时候两派斗争就会愈演愈烈。说来好生奇怪，那时候的人也不是争什么为什么，也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利害冲突，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不为，就是相互看着对方不顺眼，这就完了，这才是无缘无故地恨，这才是真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在五一班的斗争历程，使我在不知不觉中过早地“成熟”起来，我甚至觉得中心小学这碗浅水，已经盛不下我了……
　　时光过得真快，日子一天天飞速地滑过，我们的身体也像庄稼般地一天天拔节成长，很快，我的个头儿已经超过了万青烟，跟公鸭嗓一般高了。中考也就来临了。
　　我说的中考，不是现在说的中考，我指的是考初中不是现在考高中，现在是小学初中一站式的，那时候是考，层层选拔，优胜劣汰，我的很多很多小伙伴，就是在小学毕业以后结束了学生生涯，无奈地过早走上了无情的社会。
　　我们班考上初中的有2人，五年二班考上了9人。每班48个学生，五年二班的成绩还算发挥正常，我们五年一班可谓全军覆没，只有考上的那2人突围了出去。
　　当时的情况是，6个学区约1000名学生，水寨初中四个班共招收200名，是个五比一的比例，因此你考上10个学生算发挥正常，考上5个学生算勉勉强强，考上2名学生，那就该称作一个惨，那就该称作是一个哭爹喊娘的成绩了。
　　我班考上的第一人是巧，谭沈玉，万青翟那句“巧她娘打巧”刺激得她卧薪尝胆一路突飞猛进，但是她这次考个好成绩仍然算是爆了一个冷门，我眼瞅着万青烟大跌眼镜，是真的大跌眼镜，他擦擦眼睛，低头在尘埃里寻找了半天才找到，捡起来戴上还头昏脑涨不知今夕何夕。第二人是一个平时沉默寡言老流鼻涕的女生，名字都不记得她了，她能考上也属于一次意外交通事故，有了前面一次大跌眼镜，万青烟这次不再受刺激了，没有摔眼镜，公鸭嗓倒是连连说了数十声想不到。男生数我考得分数最高，可惜我离分数线还差了十几分，这成绩出人意料，让父亲震怒，让老校长愤怒，也让我自己也茫然找不到北了。“该考上的都没考上，不该考上的倒是竟都考上了！”公鸭嗓作如是感慨。
　　两个多月之后，巧挺着微微上翘的胸脯，盎然挺胸地迈进了初中的校园。我经过父亲的疏通也走进了初中那座高大的校门。我和巧在大门口不期而遇，这是我们小学毕业两个月之后的相遇，漫长的两个月时光，我心中当年的怨恨早已不存在了，毕竟是掀过去的一页了，那悠悠地往事成为小学的回忆……
　　我正要微笑着上前去跟她搭腔说话，可是，她却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甩手就走了。我的脸顿时羞红了，我知道她是笑话我进来的不正道。她奶奶的！还没完没了啦，这个熊人。
　　我要争口气给这个熊妮子看看，现在论成败还早着呢！我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当我们毕业离开中心小学大约一周之后，万青烟和公鸭嗓也都因为“优异的成绩”，由于“工作需要”，先后调离了那所学校。
　　昨日像那东流水，已经远去。少年的往事已经如烟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