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人
　　 那年夏天，我参加完中考，因为上学时一直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知道肯定会名落孙山，早有了思想准备，所以也没有什么失落感，加上没了假期作业来烦，没了报考志愿要填，心便是无挂无牵，欣欣然地去了邻县，在姨妈家一住就是四十多天。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放松、最快乐、最悠闲、最丰富的时光，至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暖暖的，甜甜的。
　　 姨妈家里有四个孩子，两个表姐，一个表妹，一个表弟，大表姐比我大两岁，小表弟比我小四岁，我们五个人年龄相差不多，是很好的玩伴。
　　 姨父的父亲，我还未曾见过，就听妹妹们说过，很是格涩的。头年夏天我的两个妹妹到姨妈家小住，每到中午要午睡，这位老人家总是阻挠，说是小小人儿，没事睡什么午觉。弄得两个妹妹困得不行，却不敢睡下，很是不满意，和我提及时还恨恨地说，可恶的老头儿！
　　 我到了姨妈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搞定这老人家。每次吃过午饭，我便和老人家聊天，让老人家给我讲山里的新鲜事，然后我再给他讲一段书中看到过的故事。我上学时课本看的不多，故事书看的可不少。每天从脑子里翻拣出一个不长不短的，离奇一点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老人家听，讲完了便倒在那睡去。后来，一讲完，老人家便给我拿枕头。有一回我讲完了，却不想睡午觉，老人家便问：“今儿咋不睡了？”我说：“想出去玩。”看咱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当我回来和妹妹们说起时，两个妹妹都愤愤然的。
　　 大山里的人是朴实，来了客人，都是倾其所有的。那个物质还不算丰富的年代，大米都是稀罕物。姨妈家平时都是吃玉米馇子，即便做大米，也只会煮很稀的粥，更不是全家人一起吃的，只给客人吃，剩了家里人也只有老人和最小的孩子能吃着。
　　 我在家总吃大米，到了山里却喜欢吃玉米馇子，每次吃饭，总是让小表弟吃大米粥，我吃馇子。表弟总是央求我：“大姐可别急着走啊，多住几天。”我知道他的小心眼儿，为的就是多吃几顿大米粥，还有咸鸭蛋。
　　 姨妈家院子里有一盘石磨，二表姐拉磨碾玉米时我就跟着玩，第一次亲自体验拉磨，很是兴奋，推着磨杠特起劲，一圈一圈的转着挺好玩，二表姐不时地往磨眼里放着玉米，磨碎的玉米就顺着两扇磨中间的缝，落到了下边的磨盘里，我是越推觉得越沉，胳膊也酸了，腿也迈不动了，眼睛也冒金星了，累了晕了烦了，这差使太枯燥了，怪不得老电影里惩罚谁，都是到磨房里去拉磨，这拉磨真不是人干的活，是驴干的 ，太能磨练人。
　　 姨妈家养了好多动物，鸡、鸭、鹅属家禽，牛、羊、猪、狗属于家畜，还有好几箱的蜜蜂，我可就不知道应该归属哪类了。反正院子里一天到晚特别热闹。猫墙上地下地任意窜跳，狗屋里屋外地随便溜达，这边羊咩咩，那边牛哞哞，有一头老母猪，长得猪高马大的，满脑门的褶子，快要下崽啦。大夏天的，它还穿着件黑皮袍子，提溜个大肚子，够辛苦的，难怪整天懒懒散散的趴着，呵哧带喘的。
　　 那天姨妈姨父都去走亲戚了，家里就剩下爷爷和我们几个孩子。晚上母猪就生了小猪崽。是爷爷听见猪叫发现的已经生下一只了，我们几个都跑到猪圈里看。爷爷是个爱干净的人，不愿伸手弄小猪，离那猪远远的，只拿了个钢叉，挑小猪身上白色的胞膜。表妹虽然只有十四岁，却是特有主见，生怕爷爷挑瞎小猪眼睛，她亲自己动手，让大表姐打手电照亮，还告诉爷爷进屋去找个指甲钳。
　　 那母猪趴在草上，连同一股带血的粘液一下子就生出一个小猪，小猪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胞膜，表妹就直接用手剥去小猪口鼻处的胞膜，让小猪畅通的呼吸，很是老练的样子，还掰开小猪的嘴巴看看，发现有牙齿，就用指甲钳剪掉，说是长这种牙吃奶时会咬疼老母猪的。小猪一只接一只的生，最后一数有八只，个个水灵灵油汪汪的，吱吱地叫着直往母猪怀里拱。
　　 姨父是当地乡里的兽医，平时也常给家畜接生。表妹是个用心的孩子，这套流程弄得很是熟练，二表姐开玩笑地说：“俺们家三孩子天生就是个老娘婆（接生婆）。”表妹也不争辩，只是淡淡地说：“小猪崽要是憋死了，那可都是钱啊。”也难怪姨父姨妈特别器重表妹，表妹在家说话很有分量。
　　 等到第三天姨妈姨父从亲戚家回来，大猪小猪都是安然无恙，表妹自然又受到了一顿表扬。
　　 同村的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过来找表弟玩，看到姨妈家新下的一窝小猪崽，他也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他们家的轶事：“俺奶家老母猪下了十一个小猪崽，比你家还多呢！”表弟也不甘示弱：“俺们家上回就这老母猪，还一窝下了十八个呢！”那男孩子脸色有些涨红，声音提高了八度：“俺奶家那猪崽都是公的！”“都是公的算什么能耐！”“俺奶生了十一个孩子都是男的，俺奶家老母猪生了十一个小猪崽都是公的！俺爷说这叫随门风！”。我当时笑喷。
　　 山里人朴实也善良。那时总有要饭的，手里拎着一根棍子，背个粮口袋，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头上系一块发黑发黄早已看不出底色的毛巾，站在门口，伸出脏手，用浓重的口音说：“帮帮忙吧。”不住地上下掂着手掌，点着头，恳求的目光。每次遇到，姨妈总是舀上满满的一瓢玉米，小心地倒在要行乞者的粮袋里。
　　 有一回，两个结伴的要饭的山东妇女，傍晚时分来到姨妈家门前，要求借宿。山里人家居住分散，一个行政村子都是由有好几个自然屯组成，叫屯子也没几户口人家，山高林密，交通不便，有时走上好久才能遇到人家。姨妈家房子不少，再加上心地善良，她们又是女的，就让她们留下了。
　　 说来也有意思，本来是要饭的，却说要的粮食太多了，背着太沉，硬是要把要来的粮食卖给姨妈家。姨父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吧。给两人盛了饭，安排住在了下屋。等到第二天早上，去敲门，却发现两个人不辞而别了。大家好生奇怪的，咋不吃饭就走了。
　　 姨妈家做饭烧的都是大柴枝，草木灰是很好的肥料，怕风刮跑了，都装在一个大缸里。姨妈做早饭时，将灶堂里扒出的草木灰往大缸里倒时，惊奇地发现，缸边有一大堆玉米，缸中的灰却不见了，原来，那两个要饭的以为这细腻的草木灰是白面，于是就倒掉了自己的玉米，装走了两袋子草木灰，趁着夜色逃遁了。
　　 这事一时成了当地的一大笑谈，谁说好心没好报，看，留人投宿，白得这么多粮食。
　　
　　 （二）那事
　　 姨妈家居住在山里，交通却不算闭塞，321省道就穿村而过，公路与一条宽阔的河流并行，一直通向远方。
　　 姨妈家在公路西边不到五十米远，与公路中间只隔着几户人家，是村西头最边上一户，紧挨着山根。由于是最边上一户，往山上怎么扩张都有理，不存在邻里领土界线纷争，姨父一家又都特别勤快能干，就在山上开出一条像梯田一样的平地，栽着好多的果树。
　　 这时节，桃子成熟了，枝叶葱郁茂密，印象中桃树应该高高大大，这桃树却是一出地面便分成几个大杈，大杈上又分了几个小杈，都是向四边横向伸展，树很矮，使得桃子伸手可及。平生第一次真实地看到结在树上的桃子，很是兴奋。硕大的桃子很招摇地挂在枝头，像少女的粉脸，覆着绒毛，泛着红晕，鲜美诱人，让人馋涎欲滴。
　　 在屋后的坡地上，还有十多棵苹果树，结的苹果不大，青绿色的，看着都酸牙，姨妈说这是国光苹果，要等秋后才能成熟。倒是前院猪圈边上有两棵不大的苹果树，上边的果子颜色鲜亮，那个叫甜黄魁，是伏苹果，过些日子就能吃了。
　　 山楂树我也是头一次见到，青青的小果子，几个、十几个的为一簇，垂在枝桠间，随风摇曳。李子个头不大，却通体火红透亮，名唤朱沙，真不知会印在谁的眉间心头。枣子像粒粒碧绿的珠子，又宛如点点灿烂的繁星，在闪着光泽的叶子间隐耀。
　　 尽管姨妈家前后园里到处都是果树，家规却很严，没有大人发话，孩子们谁也不敢擅自摘，那果子都是留着卖钱的。
　　 因为我的来到，姨妈总是摘下各种果子，让我尝鲜，几个老“表”也跟着借光，总算能一饱口福。
　　 姨妈和我讲，几年前小表弟还小的时候，家里就栽了好多果树的。姨父很正规地对孩子们说，树上的果子结了多少，他都数过的，谁要是偷摘了，他都会知道，知道了绝不轻饶。姐妹几个都很听话，对那果子视而不见，谁都不去触碰。有时捡几个落地果，也得请示一下可不可以吃。小表弟望着满树的果子，馋得直流口水，这小家伙人小鬼大，有一次趁着家人都不在，就偷偷地跑到后园子里，在一棵矮树枝上，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小心地咬了几口。等姨父回来，看到枝头挂着的半个苹果，上面残存着表弟刚退牙的豁齿印，就把几个孩子叫到地头，开现场批斗会。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表弟低着头，就是不吱声。姨父就说：“我说过不准偷摘果子，你没听见吗？你说怎么处罚你。”表弟面露愁容，委曲地说：“你说不准摘果子，我就吃几口，也没摘呀。”一句话把姨父也气乐了，全家都笑了起来。其实那满园的果子，谁能数得过来呢，姨父也只是唬一下小孩子，这表弟也是天资聪明，聪明人才如此可爱呢。
　　 那天，村里好像是谁家有了喜事，请来了一伙唱皮影戏的助兴。这可是新鲜玩艺，我以前只在电影纪录片里看到过介绍皮影，从没见过真人表演，这回可是开眼界了。
　　 傍晚时分，就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小台子，挂起了一块约有五尺见方的白布，后边扯了个二百度的大灯泡，演员们在下边调弦试音，准备道具。天黑下来了，皮影正式开场。
　　 那天的剧目是《三请樊梨花》，是一部很热闹的戏，主角是美女樊梨花，演员们却是清一色的男爷们儿。紧贴幕布后有两个耍影人的在那忙活，那皮影据说是用驴皮刻制成的，涂了颜色，用木棍和线牵引，关节处都可以活动，贴在幕布上，后边灯光一照，就显出影像来。皮影只有侧身影像，转身时很是夸张，也没有个过渡，一下子就调转了方向；皮影的胳膊和头上有控制提线，腿是悬着的，走起路来很是有趣，悠来荡去的。耍皮影的艺人技术娴熟，两个人配合的十分默契，一个人舞动人物，一个人挥动兵器，那兵器真像是长在人物手中，原本独立的人像和兵器，宛若一体，天衣无缝。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不时发出阵阵掌声。
　　 乐队的四个师傅，坐在幕后稍远点的板凳上，手里边锣、鼓、梆子、大弦急急地招呼着，还要不时地配合着亮嗓开喉地唱着，吼着，一人身兼数职，忙而不乱。也没有麦克风，全凭嗓子喊。那男人唱女声真的不敢恭维，捏着嗓子，声音一点都不柔和，和梅尚程荀比差多了。唱男声时却是扯着脖子喊，劲道十足，铿锵有力。下人小厮的吆喝，很有特点，尾音拉得都很长，还拐了几拐的，特有韵味也特滑稽。
　　 方寸之地，演绎着刀光剑影，悲欢离合，观众的心也随着剧情起伏跌宕着。看到樊梨花含冤受辱时，观众们个个义愤填膺；等到最后薛丁山一步一叩头，迎回樊梨花时，大家无不拍手称快。
　　 那激昂的唱腔，特殊的曲调，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直到现在还一直回味着。
　　 姨妈家养了十多只土鸡，很多时候那鸡都到山上自由觅食，是真正的原生态散养溜达鸡。鸡吃草籽，野菜，偶尔逮个蚂蚱虫子什么的，下的蛋那蛋黄都是橘红色的，煮着吃细腻柔滑，余味悠长，齿颊留香，那可是正宗的“笨蛋”。
　　 鸡都是白天放出去，到了傍晚总能自觉回家进窝。自从前几天莫名地失踪了两只，姨妈就把鸡都圈了起来，再也不让它们出院子了。
　　 一天中午，大家正坐在堂屋吃饭，就听得外边鸡窝里炸了营了，鸡扑愣翅膀的声音，咯咯的惊叫声，喂食盆子叮噹山响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齐跑出去查看，惊魂未定的鸡还在乱飞乱窜，散乱的鸡毛，在空中飘舞着，不见了那只最漂亮的绛红色母鸡。
　　 众人正在纳闷，小表弟指着山坡上大喊：“狐狸！”一只狐狸的身影在山坡上一闪，就进了玉米地，嘴上分明叼着那是绛红大母鸡。姨妈一个箭步冲出去，追狐狸，大家也一起跟着往山上跑。姨妈边跑边喊着……
　　 山的坡度很小，地里的玉米很矮，只到人的肩膀那么高，叶子也不算茂密，因此狐狸的身影一直没离开过众人的视线。刚犁过的地很松软，大家跑得鞋里满是沙土，也不顾这些了，就是一个劲地猛追狐狸。
　　 大家追着，追着，忽然见狐狸不跑了，停下来，并且转过身来，用那双迷离的媚眼看着大伙，很从容很安闲，丝毫没有了刚才的慌张。大家惊奇地发现，原先叼在狐狸嘴上的鸡不见了，这可出了鬼了，大家一刻也没有停歇地追它，它也没离开过大家的视线，就在眼皮底下鸡不见了，真的让人莫名其妙。
　　 怪不得这家伙如此淡定，拿贼要拿赃，没有赃物你能把它如之何。山里人没有这个时候打狐狸的，这季节，狐狸换毛，肉不好吃，皮不能用，长期以来，狐狸也被赋予了一些神话色彩，在人们的心目中，狐仙是不能动的，狐狸深知这个季节是最安全的，也不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