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节快到了，村里人都在高高兴兴准备过大年，北院二奶奶的大女儿杏子哭哭啼啼夹着个小包袱回来了。原因是嫁过去五年了一直没生养，谁个男人喜欢不下蛋的母鸡，何况在农村传宗接代的封建意识特别浓烈。男人就将她一纸休书赶回了娘家。乡亲们忿忿不平，拿起刀叉棍棒要给杏子讨说法。北院奶奶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就强压制住了，男方虽不地道，做的有些过格了，但谁让闺女不争气？那时候的山里人，根本不懂生理知识，以为不出苗苗责任在土地，从不怀疑种子问题。
　　 旧社会，女人要走出倒霉的婚姻，只有两条路，一是汉子死了，二是与情人私奔。这两桩事都被北院奶奶摊上了。二女儿嫁了当兵的，南方发大水，他去抗洪抢险牺牲了，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常听她在墙边那株紫丁香花前念叨：“红琉璃盆，绿琉璃盆，二十岁守了寡。东屋翻，西屋找，这一杆烟枪谁来叼？抽屉了找，箩筐里翻，这一双手纳的鞋谁来穿？俺那坍塌的天！”二女儿模样水灵，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守孝一年就又出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秋天，迎亲队伍擦黑才到，不是大花轿，而是胶皮咕噜的马车，这是当地习俗，据说从清朝初年开始。一天那家有钱的主儿娶媳妇在半路遇上送葬的，这边吹吹打打，喜气洋洋，那边哭天嚎地，狭路相逢时，互不相让。正好知县路过，当机立断说埋人的先行，娶亲的相让。理由是娶得是寡妇，二次嫁人不着急，埋人刻不容缓。娶亲的说，我们选了黄道吉日，不宜改动的。县官说，子午卯酉都是一天，也没有错过日期。从此后寡妇出价都在晚上，事实上也有不愿张扬的意思。
　　 被休的女子叫“活头”，活头的处境还不如寡妇。寡妇丧夫是天意，身不由己，有人怜悯。活头是被人休是祸，往往被人怀疑个人品行，上门提亲的寥寥无几。所以，二女儿被马车接走后，大女儿关门在房里大放悲声，一则是伤心，二则是提醒人们她的存在。
　　 北院奶奶为人刚强，一个寡妇拉扯大三个女儿，顶门立户。可是偏偏心刚命不强，两个姑娘令她伤透了心，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女儿身上。也没请媒人，过了那座清水河小木桥，自己做主将小女儿许给了娘家侄子，抓紧办了婚书，放了吃喜酒的日子，亲上加亲。俗语说：“两姨亲不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关键是都什么年代了，三女儿上了成人学校，自己找了个相好的。北院奶奶知道后，打算速战速决，生米煮成熟饭。让大闺女看着她，寸步不离左右，没料到，那破门破窗的没锁住，迎亲的头天夜里和她的恋人跳墙逃之夭夭了。迎亲的几挂马车到门口，没了新娘。北院奶奶万般无奈，李代桃僵，问侄子愿不愿意娶大表姐。侄子的家庭成分不好，又穷的被五斗米折腰，没什么选择余地，就勉强同意了。大女儿倒是欣喜，不再当活头了，收拾收拾就上了车。迎亲队伍耽误了时间，回来时都过了晌午，家里人说不晚不晚，毕竟没到晚上。
　　 封建婚姻男尊女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寻花问柳，而不需女人越雷池半步。尤其常年在外当兵的和做生意的人，总要怀疑妻子在家守活寡，能否保持贞洁。京剧武家坡，就是这类故事，但与历史不沾边。是虚构，而秋胡戏妻是有事实根据的。并还有个现代版本诊脉劝妻，广为流传。说有个宋姓汉子，娶妻金氏，鱼水和谐。婚后朱某下广东，在药铺当学徒，一去便是三载。学徒期满，回家探亲，犯了一般男人的通病，一路上心里核计，妻子可曾为他守身如玉？回到村里，先不回家，夜里潜入，蹲在纱窗外。听到屋里有人，好像是西街耿老六。二人先行房事，事毕对话，要煮荞麦饺子吃。朱某怕事情吵嚷出去，把二人逼上绝路。又想金氏常年独守空房，也不容易，就强压怒火，没有发作。五更天耿老六走了，朱等到天亮才叫门。夫妻见面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吃过饭，朱某反复打量着妻子，看的媳妇发毛，脸色蜡黄。朱某说：“看你脸色不好，带病的样子。我在南方学医，多少懂得点药理知识，给你号号脉吧。”四个手指摸着脉窝，轻轻重重，然后沉吟一会，说：“你这脉，疙疙瘩瘩，混着西街耿老六。昨夜办的事，碗里还装着吃剩地荞面饺子。”金氏一听，丑事瞒不住，就一五一十告诉了朱某。
　　 再说一个女人中街的三叽咕眼，我管她叫三姨奶的，从不下地干活。自打嫁到这个村子，专以说媒为生。薄薄的嘴唇上长了一颗带毛的黑痣，天生的能说会道，瞎话连篇。大家都喊她紫尿壶，镶金边，一说话就雨三天。好好的响晴天也被她忽悠下雨了。常年的走东街穿西巷，吃香的喝辣的，养了一身好膘，肚子胖的像气球，大脸盘子如向日葵，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轻易不透出光来，露出来就像狗见到了一块臭肉。她的目光在人堆里一扫，横竖就能把人看个究竟。
　　 媒婆的本事全在三寸不烂之舌上，“媒人婆，两头磨。磨好了吃馍馍。磨不好挨秤砣。”咱们老刘家有个漂亮闺女，针线活也好，三姨奶硬生生把她说给了，乡里那个老支书的瘸儿子做媳妇子。说那男人尽管瘸着一条腿，可人满机灵的，家境也殷实。过去了你来当家，做东家奶奶。那么大的一个家业，还养着一台四轮车，那年月四轮车真的很罕见。老支书家便有了，用它做生意，让瘸着一条腿的儿子开车去小县城批发蔬菜，在乡里摆摊卖。距离家也远，四十多里路，哪里了解对方的底细。只是相亲时打了个招面。看着还算合眼，就默许了。日子就定下来了，等结婚那天，拜天地时，姑娘才看清，新郎不是那天相亲的男人，而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想哭想退婚已经来不及了。原来是村支书的亲弟弟，死了老婆，重金托三姨奶说的亲，唯恐姑娘看不上男方，就让村支书的儿子代替他。想女子也是个烈性子，生死不顺服那个老男人，后来，事情急转弯，村支书的儿子居然领着小婶子跑了。几年后才回来，而且已经拖儿带女，谁也没法子改变了。
　　 三姨奶差点被村支书放狗咬死，也无奈。终究初衷是不好的，骗了人家姑娘。可苦了二弟，手足兄弟日后不登门了，在大街上见了，头一扭愣是无视对方的存在。
　　 三姨奶总算消停了几个月，等身子骨养好了，她又闲不住了。吃惯了那碗饭，叫她改行难于上青天。当然时代不一样，女人的命运也是各异的。三姨奶自己本身也嫁的不好，年轻那阵子，也是棵花吧，她爹没本事，她身下好几个弟妹。为了给大弟娶媳妇，她被爹两担苞谷，十尺红绸布与邻村的张大磕巴换了亲。张大磕巴的妹妹香草做了她弟弟的媳妇。换亲得来的婚姻，何来的幸福与爱情可言？
　　 三姨奶却有张好嘴，男人再不济，自己说媒也能讨个肚饱嘴亮，那时说媒的是香饽饽。三姨奶淘漉来的布料烟酒还有主人的赏钱绝不亚于一个村支书一年的收入。三姨奶的男人就把家让她当了，原以为男人在家耕田种地会安分守己。不久，学会了打牌。先是小输赢，三姨奶也没放在心上，男人嘛，总该有个嗜好。男人也不抽烟喝酒，打几把牌也无伤大雅。渐渐地，三姨奶从别处回来，就发现说亲家的人给的珠子绿玉还有一些好酒都没了。三姨奶没问，就想看个大概，那天谎称去马到口子说媒，估计天黑才能回。腋窝下夹着小包就走了，也没走远。在乡里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抓挠了一只煎饼朝店铺讨了碗水喝，望望日头偏西了，就打道回家。藏身在自家墙下得一丛芍药花里。
　　 月上柳梢头了，男人私下打量了翻，怀里捧着什么东西，掩上房门，就向村子的东边奔去。三姨奶一瞅，这不是去吴寡妇的家吗？小寡妇年前男人收山被大马车从身上轧过去，满满一车玉米棒子，将男人当场碾死了，却不守妇道。竟在村里勾三搭四，但三姨奶没想到踹一脚蹦不出个屁来的窝囊男人，会看上她，把家里那些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烟酒办置给她！三姨奶气的身子都在发抖，尾随在男人身后，眼睁睁看着男人狗一样钻进吴寡妇家那扇木门。灯啪嗒一下灭了。三姨奶知道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去抓奸，吴寡妇会反咬一口，说她男人强奸她，这是人家的地盘。一路上跌跌撞撞回了家，等到快深夜时，男人摸摸索索趁黑进屋了。灯拧亮后，看到坐在炕上一脸泪痕的女人，这个男人非但没有一丝同情，反而连理没理，脱罢脱罢衣服倒头就睡。三姨奶叫醒了他，提到了离婚。男人梗着脖子，说：“离就离，但是，你的把我妹妹送回来！否则，你休想离婚！”三姨奶就哑了，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弟弟，没有本事的弟弟，好歹有了家，怎忍心拆散了他的姻缘。面前的男人让她心碎，为多少人牵线搭桥，成全别人的花好月圆，轮到自己却是好梦难成。
　　 男人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有时候去吴寡妇那里彻夜不归，三姨奶为了这个家和两个儿女，忍气吞声，只是将说媒赚来的油头不再放在家里。
　　 三姨奶常说，女人是草，命贱。枯了，春风一吹，就又意气风发。她是乐观的，因为儿女争气，读书都很优秀，在班级名列前茅。闲暇时，她就给人说起保媒的窍门儿：“亲家门要讲个门当户对，富接富，穷找穷，眼瞎对耳聋，这家门相称还要看属相，拆八字，大相不和不吉利，鼠羊一旦休，白马犯青牛，虎蛇如刀绞，龙兔泪长流，金鸡怕玉犬，猪猴不到头。”三姨奶喜欢摇一把蒲扇子，坐在自家门前的老磨盘上，和一帮女人侃大山。
　　 三姨奶的男人和吴寡妇竟然明目张胆的挽着胳膊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三姨奶面不改色，依旧说着话。她又能怎样？很多人劝她，离了算了，这种男人要他作甚？三姨奶说：“凑合过吧，咋的也是一辈子，这女人就是不值钱的草。”
　　 过去农村的婚姻，听凭天作之合，父母包办，当事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嫁鸡随鸡叫，嫁狗跟狗犬。土改以后，农村才有了自由对象，三姨奶那样的说媒专业户彻底失业了。女人有了自由恋爱的机会，但是，真正的爱情花落谁家，又曾几何与相爱的人双宿双栖？现实留给女人的空间，仅仅是很小的范围，也就是说很多的女人仍然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委曲求全地活着。爱情中的女人是幸福的，但婚姻成立时爱情随着财迷油盐的烹饪变作了牢不可摧的亲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必在无尽的责任与义务中挣扎，直至如灯熄灭。
　　 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女人在爱情与婚姻面前不应是草，给阳光就灿烂，逢雨水就开花。天时地利，我们要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买单，因此，我们不做草。每一天阳光明媚，女人站立在地平线上，抬起头，梳理掉过往的疲惫，揣上我们的梦踏着美丽的雾岚，背上爱情远行。
　　 邻居二奶奶和她女儿的两种人生，在今天这个世界已经云淡风轻，女人不是草，到任何时候，都要活出女人的尊严，不在男尊女卑的阴影下苟且偷生，打破这一切的筹码就是，女人必须自立自强，不做壁虎一样吸附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活出自己的一片天空，还有自己的色彩。
　　 纵是爱情像快餐面般速食，闪婚的结果会有更多的后遗症，只要女人敢爱敢恨，大刀阔斧地走自己的路，就是一把草，也选择轰轰烈烈的绽放和悲壮的凋零。